贾平凹身高多高(贾平凹的极花到底在回避什么)(1)

《极花》是中国当代小说中为数不多的反映被拐卖妇女的长篇小说。但囿于作者对个人审美的迷恋、形式突破的无力以及写作立场的质疑,这部小说也引起了极大的争议。这里仅就这部小说就事论事地写几句话,兼及对作家职分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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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的情节不复杂。胡蝶是农村女孩,父亲早亡,母亲拉扯姐弟两人。因为拮据,胡蝶辍学和母亲全力供养弟弟。胡蝶和母亲来到城里收破烂,开了眼界。某次听说有打工机会就跟人走被卖了。在村子里被囚禁了一年,被买家强奸,并生下儿子。母亲循着女儿的求救电话而来,解救了女儿却没能带走外孙。回到城里的胡蝶因出席表彰会身份彻底暴露,天天被人议论。母亲给她在河南寻了个婆家,希望她嫁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胡蝶知道后悄悄返回了那个村子。

贾平凹在后记中说,这部作品取材于真实生活。其中塑造的主人公是非常典型的容易被拐卖的女性,家贫、有一定文化、渴望改变命运、被用工机会诱骗进而被拐卖。小说难得地展现了妇女被解救后面临的现实困难,尤其是舆论压力,和政府在后续帮扶措施的缺失,甚至是政策执行的粗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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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盲山》剧照

更难得的是,整部小说都是用艺术的方式而非观点先行的输出,用唤起读者感受的方式完成主题的表达,是全面、整体、充满丰富细节与形象的。举几个例子,就能看得出贾平凹对笔下人物生活有一定了解,下了功夫调研。

比如全书一开头就是胡蝶在墙上刻道计算时间,再如黑亮家贴的美女画像上到处都是深深的刀痕,“美女从脖子到脚却好像被刀砍过,刀刀深刻,以至于把墙土都砍了出来。我问黑亮:你贴的?他说:我想要她。我说:你想要她你砍她?他说:我恨那女人不是我的”,从一些刑事案件里男性对女性的砍杀方式可知,这非常符合男性的性心理。书中很多人物的塑造也是真实的,如猴子、有成、光头几人让黑亮引开訾米,他们去訾米家把几个外地过来挖极花的女人抢走,关窑里一年就成自己媳妇了。还有六个男人按住胡蝶被黑亮强奸一段,胡蝶从窑里跑出来的描写,都非常真实。

至于贾的语言,向来是“会说是非的狐子”,文笔极为优美流畅,每一句都能看进去,文字真是有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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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盲山》剧照

以下主要探讨小说中的不足,以及可能的原因。

第一个感觉是贾在这部作品里缺乏风格上的突破。说突破不是为突破而突破,而是这个题材本身需要新的形式。

题材本身的现实性极强,极其尖锐,可写的面很多。贾在后记里也说,这个素材在他心里盘桓了十年,一直找不到怎么写,下笔写的时候也以为会写上百万字,结果15万就结束了。

就故事本身而言,可分为两部分,一开始是如何被驯服进而接受被拐的现实,第二部分是被解救后经历怎样的挣扎又选择回到拐卖她的村子。贾平凹选择了展现前者,前者可以继续他对农村题材高超的驾驭能力,而发生在城市里的第二部分就比较草率,以似梦非梦的结局暗示了胡蝶最终的命运。后一部分实际包含了节奏很快的解救场面,如果展开写,风格上的突破是一定的,甚至会有些类型小说的样式,至少也会是一个热闹的高潮。但这里被轻轻放过了。这也可以看出贾的局限非常明显,写农村有声有色,写到城市就明显乏力,虎头蛇尾。

第二个感觉是写作缺乏节制,有很多分散主题表达的部分,没有让所有的部分都指向主题。

比如其中着力塑造的“老老爷”,一个没进入编制的乡村教师,住在拐卖人黑亮家附近。这个老老爷德高望重,话不多,为数不多的话里有正人心、教化人的作用,这应是儒家文化在乡村的残留。老老爷还时常教胡蝶看天上的星星,这个设计在胡蝶怀孕后发挥作用,她发现天上新出现了两个星星,懊丧自己难道真的命定属于这里?先知般的老老爷又因此相当虚幻悬空,有近道家甚至阴阳家的神气。要之,“老老爷”在此是旧秩序与善的象征。可是对被强奸的胡蝶的痛苦,对强奸胡蝶的那些人,“老老爷”却没有任何教化和态度。也就是说,“老老爷”并没有服务于小说主题,全凭贾的文人趣味的偏好被想象出来,被赋予的“善的象征”的意味也很空洞。这个“老老爷”可以和陈忠实在《白鹿原》中塑造的朱先生比较,二者看似文化背景相似,但后者是民国时人,去传统社会未远,而且是白嘉轩的姐夫,时间与身份的双重叠加才使得朱这一人物真实、有说服力。

另外,小说中铺排描写的种种烹饪农村美食的场面也相当赘余。本意是描写胡蝶生下孩子后慢慢融入乡村生活,但对胡蝶烹饪时长篇累牍的展示,我们看到的只是一个辛勤快乐的农妇,这显然是贾在过瘾书写时将自己对农村美食的回忆不自觉地投射。这样的感觉时常凸显出来,我们窥见的只是作者对乡村美好生活的神往与赞美,这与小说的主题是游离甚至是削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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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盲山》剧照

第三个感觉是小说对被拐卖妇女的生活缺乏深入地或真正同情地了解。

这个故事是有所本的,题材源自一个邻居的女儿,邻居对女儿在被拐卖村落的生活也并不熟悉,而贾却大量描写了胡蝶在被拐卖村落的生活。对被拐卖妇女的生活缺乏深入了解在此显现,虽然被他用对农村生活的熟悉掩盖。

比如书中的訾米,是立春和腊八合买的女人,在城市里做过小姐。她大胆泼辣不拘小节,精明算计。作者对她嫁给这兄弟俩的解释是是通过她自己的嘴巴说的,“我是皇帝也嫁得,乞丐也嫁得”,一个可爱的女性形象跃然纸上。但实际上她只是个功能性人物,只是为了帮助胡蝶逃离屹梁村。在现实生活里,一个被兄弟俩买来的女人,绝不会是訾米这样轻松愉悦,嚷嚷着“晚上八点我必须做爱”的女人。有八十年代纪实文学《古老的罪恶——拐卖妇女纪实》一书中大量血淋淋的例子为证。

再如,文中对胡蝶和黑亮的性生活只有过两次描写,一次是被强暴,一次是怀孕后某次胡蝶主动要求做爱。此后再无。贾平凹非常善于性描写,但他在这部小说里没怎么写,节制的有点异常,根本原因或在他拿不准二人间的关系,及对黑亮的定性。小说对买家黑亮有很多美化成分,比如他虽然把胡蝶圈禁在窑洞里,但一年时间里没怎么用强,还每隔六七天给她买白面馍馍,存在老鼠够不到的地方,好让她有白面吃。黑亮爹也从来不进她的窑洞,恪守着一个公公的身份。黑亮的定位是一个人性很不错的人,只因在农村娶不上老婆才买老婆。可这样一个人,能真正尊重、主动理解一个被拐来的城市妇女吗?相信贾自己也没有答案。于是在让黑亮强暴胡蝶时,安排了六个人帮忙,以喧闹的群像掩住黑亮的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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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盲山》剧照

贾在后记里说,此事像刀子一样刻在心里,十年没动笔,一直在想怎么写。因为事件极为极端和尖锐,而写得极端是他不愿意的。他有个比喻极好,“拿碗在瀑布下接水能接到吗”,瀑布就是这个题材,迅烈而极具冲击;碗则是这部小说,容量有限,需仔细思量呈现的角度与内容。故而他引入水墨画的理论,想写得超越,所以他引入了“老老爷”,想有写意,超脱这个极为肮脏残酷的现实。

他在后记里毫不掩饰地展现了他对乡村凋敝的惋惜。即使他内心有这样的偏颇,但在小说里,题材本身的力量左右了小说的走向: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晦暗、肮脏、残酷的农村,农村生活美好的一面也主要集中在饮食和一些自然风景上。人物大部分都很丑陋。也就是说,他实际上,至少在小说的写作中,并没有哀叹乡村消亡的意思,更没有哀叹因为没有女人乡村要消亡的意思。如果要消亡的话也是因为这群丑陋的村民而不是其他。这正是小说深刻的批判性所在。

从这个层面上说《北青报》的访谈,文学作品和作家的立场并不完全一致,甚至时有矛盾的情况出现。就贾个人而言,他对乡村很有感情,但他的小说作品并未完全体现他访谈片段中展示的立场,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背离了他自己的立场。从这个角度看,贾无愧于他作为一个作家的职分。他面对并记录了时代与自己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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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嫁给大山的女人》剧照

这部小说中有很多矛盾,最核心的有两组。从主题或曰立场上来说,是贾对乡村生活骨子里的眷恋和对被拐卖女性悲苦命运深深同情而饱受折磨的良知,二者形成了强大的张力:支持后者就要彻底否定前者。从风格上来说,自己既有写的游刃有余、富有美感的风格和题材本身带来的尖锐的极端激进的风格,之间如何取舍?他因此游移了十年,最终选择了前者。

这种游移初看似由风格、文体的举棋不定造成,实际上仍是立场决定的。立场决定主题,主题决定写作内容,内容决定风格和文体。立场上他始终是游移的,良知在折磨他,但支持自己的良知就要否定自己的故土,他无法完成这样的自戕。因此在风格上我们看到的是自我的重复,内容上缺乏刻骨的深入,最终小说很沉重,却缺乏沉思的力量。

在文体风格的美感和对对象如实描写带来文学性减弱的问题上,且不论贾在这部小说中的表现如何,我以为完美的回答当属鲁迅,他放弃了作家对自我的固执——追求文学性和美感——而选择直面生活的残酷和真实。这是他艺术观的体现,也和他的立场、追求紧密联系,他始终最深切地同情弱势的人。散文里一再出现的长妈妈,《我们如何做父亲》《我之节烈观》等,都昭示着他的立场。

而贾一直执念于他魂牵梦绕的乡村生活,在他眼里城市吸干了乡村,乡村在萎谢。当乡村作为一个整体出现在城市面前,乡村是弱势的,“记得当年时兴的知青文学,有那么多的文字在控诉着把知青投进了农村,让他们受苦受难。我是回乡知青,我想,去到了农村就那么不应该,那农村人,包括我自己,受苦受难便是天经地义?”但面对胡蝶,这个无论在城市还是农村都绝对弱势的女性,贾平凹的逻辑受到了冲击。他只好顾左右而言他,转而乞灵于大自然的滤镜,希望用文人逸趣的乡村美景美食的铺陈唤回一丝同情,换取一瞬麻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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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盲山》剧照

文学是对时代的回答,也是天然亲近弱者,与弱者息息相通的事业。鲁迅在面对作品的文学性美感和由于题材的尖锐必须写的激进极端些时,放弃了部分文学性,放弃属于作家的自恋,始终忠实于他的写作主题。面对被拐卖妇女这一尖锐痛苦的题材,相关的艺术作品寥寥无几,作家贾平凹用《极花》做出了他的回答,至少记录了女性遭遇困境与虐待的历史。他有所超越,却未能到达底部,没有穷尽这件事里所有的恶,这样的超越是不完整的,带有部分的逃避。

他仍然在深切同情村子的衰亡,在共情重复了千年的论调——是,我知道繁殖是丑恶的,但是这是现实是本能,人总要活下去——人总要活下去,这个逻辑覆盖了所有弱者对更弱者的掠夺和侵害,让这样的伤害有了悲戚共情的空间。

《极花》中那些无法拥有子嗣导致乡村消亡的男人是弱者;那些被这些男人侵害,剥夺了一生可能性的女性,她们的牺牲成全了另一群人。而这群遭受巨大苦难却声音寥寥的女性,我们又该如何书写,又该如何补偿与救赎她们?这是一个直追民族伦理基石的诘问。也许贾在《极花》中下潜的再深一些,在历尽那些痛苦后,我们会出现一部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杰作,但是,谁又能回答这样的诘问?

作者 | 貘 | 陕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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