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晓
初夏的风中,在我故乡连绵群山怀抱里,那些扎根山野的植物蓬勃成长,村庄被绿色浆染了一般,远远望去,如绿云飘动。
记忆里飘动的,还有那些年瓦屋顶上袅袅升起的炊烟,鱼鳞一样层层叠叠的青瓦下,散乱堆着一些青苔,经过炊烟一熏,青苔也是香的了。少年的我,突然想爬到屋顶上去,对着烟囱哈一口气。
1980年,我11岁。这是农历五月,布谷鸟叫得正欢,稻田里的秧苗正青,绿如青烟。我嗅到炊烟的香味了,跑回家,急切地想掀开蒸笼,妈妈从柴火灶前起身,轻轻推开我的手:“傻娃子,还没蒸好,不要漏了气。”妈妈挥挥手说,快去快去,叫你二叔过来吃粽子。
二叔同我爸是堂兄堂弟。二叔那年43岁,两鬓头发已发白,还没结婚,村里的女人,没一个看得上他。
二叔从黑屋子里摸出两颗快化了的糖塞给我结巴着说:“吃,吃,吃。”
我说:“二叔,到我家去过端午,吃粽子。”
二叔跟我在后面走,嘴里喃喃有词,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二叔背着背篼,带上一把镰刀,满山满坡的艾蒿在风中摇摆,二叔猫下身去,开始割艾蒿,我在一旁等他,顺手扯下一根艾蒿在嘴里嚼,苦,太苦了。艾蒿在我们乡里,也叫苦蒿,艾蒿的味道,就像我童年时清贫日子里的味道,因为对一个节日的等待太久,对一顿肉食的眺望太久,胃里也分泌着苦涩的汁液。
二叔背着一大背篼艾蒿往我家走去.我发现,瘦得皮包骨头的二叔在背篼下,是那么小小的一团儿。妈妈招呼着二叔,帮二叔放下背篼,连声说,一家人,你还这么大的礼啊。
蒸笼已经掀开,热气腾腾,粽子用美人蕉的叶包着,白线缠上,里面包着绿豆、红豆、核桃。二叔麻利地剥开粽子,在嘴里大嚼,依然流着口水。二叔乐呵呵地说,嫂……嫂子哎,知道我为啥贫血么,就是虱子把我的血吃得差不多了。二叔还抱怨,虱子也不长眼睛,为啥不去吃村里吴胖子的血。我妈说,蚊子也要活嘛。二叔笑着点头,那是,那是。
二叔吃了几个粽子,吃得打嗝了,他按住肚皮说:“这个端午吃得好,过得安逸啊!”二叔要走了,妈说:“我说娃他二叔啊,晚上还是过来吃饭。”
下午,妈妈烧了一大铁锅艾蒿水,让我和妹妹在木盆里洗澡。妈妈说,用艾蒿水洗澡,夏天里不会长疮。妈妈一直喜欢用民间偏方,来城里后,前年,一个人患了西医治不好的病,妈妈蹒跚着腿去乡下挖一种植物的根须,坚信能够治好那人的病。这植物的根须真够神的,熬的汤药,果真把那人的病给治愈了。
晚上,炊烟又在瓦屋顶上飘起来了,妈在厨房里喊我:“娃,你去喊你二叔啊。”
我来到二叔的破烂老房子,只见二叔正在一面生了锈的镜子前梳头。二叔扭头见了我,笑嘻嘻地问:“侄儿,你看我这个头型,可以娶媳妇么?”我赶忙点头:“二叔,你能!”二叔大笑,乐得在地上接连做了20多个俯卧撑。让我先回去,他过后就来。
一阵狗吠声,老远就听见二叔呵斥着汪汪叫的狗来了。我出门,看见二叔身后,一个羞答答的女人,还穿着一件红衣服。
晚上,二叔在我家,喝醉了。喝醉了的二叔,在我家院坝上,扭起了秧歌舞。二叔大声宣布,他就要和这个姓崔的女人结婚了。
我二叔真有福啊,他和那个寡妇女人结婚以后,生了一个男孩,就是我堂弟。而今,我那36岁的堂弟,在一所大学中文系教书。
乡下二叔今年82岁了,长得红光满面,每天中午定量喝一小杯自家泡的药酒。前不久,二叔对我说,今年端午节,他要带上药酒来,叔侄俩好好喝上一顿酒,聊一聊这些年老家村子里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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