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墓场(爱之归宿九)(1)

长夷岛地处黄海和渤海之间,状如长堤,又远悬海外,因此得名。秋尽冬初,天气寒冷,从陆地到岛上的航线也没落起来,一日内只有一趟船往返。他们没有赶上往返的船只,驻足在码头远望,海面波涛翻涌,极目无尽。

伊湄倚在栏杆上,拢着被海风吹散的头发,叹了口气,“今日去不得岛上了。”

叶文说道,“也不急在这一两日。”

码头前的海滩上有一人一船,那人正在往船上搬运东西,伊湄遥指着那船,“你看那人像是要出海,会不会是去岛上,我们可以求他捎带我们过去。”

叶文皱了皱眉,“不知道那人是做什么的,我们还是坐码头的船安全些吧。”

“不管怎么说,先过去看看。”

他们走下码头来到海滩上,才看清楚正忙忙碌碌搬运货物的竟然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老人注意到两人走近,不禁放缓了手上的动作,他脸上布满皱纹,所有的神情都隐藏在纵横的沟渠间。打量了一会,两人却被他的眸子所吸引,与外表粗犷的气质不同,那双黝黑的眸子中透出一股清矍,似乎海风的磨砺和海浪的侵蚀都未曾影响到他的内在,在他的目光中有着与粗犷截然不同的清澈。

老人停止了手上的动作,并没有说话,只是望着两人,伊湄轻咳了一声,问道,“您是要去长生岛吗?”

老人把目光投到海面,楠楠地重复道,“长生岛,长生岛。”

“便是长夷岛啊!”

老人回过神来,“我是要去那里。”

“可以捎我们过去吗?”

老人摇了摇头,“你们得坐码头的船,不过船已经走了,明天再来吧。”

他准备继续干活,见两人并不离开,便又问道,“现在这个季节,你们去岛上做什么呢?”

“我们去寻一个人。”

“寻人?去岛上寻人?”

“一个朋友,遇到了难解的事。”

老人脸上似乎挤出一个嘲讽般的笑容,很快便又消失在满脸的褶皱中,“长生岛,在外人眼里,却是死亡之岛吧!”

伊湄不禁打了个寒颤。

叶文说道,“勘破了死亡,才能有长生,不是吗?”

老人摇了摇头,又看了两人半饷,终于说道,“我可以带你们去岛上,不过风急浪高,又有满船的货物,可保不住你们的安全,所以建议你们还是等着码头的船吧。”

叶文迟疑着,伊湄已经说道,“您想必是常常往返于岛陆之间,不是也很安全吗?”

老人不再说话,搬起货物来,他虽然看上去年纪不轻,身手却很是矫健,没一会功夫已然尽数搬完。他跳上船,朝着两人喊道,“既然要去,那就上船吧。”

船上空间本就不大,又被货物占满,仅供容身,老人启动了船机,小船在一阵轰鸣声中向着远海驶去。他们站在舷前,海面上升起一层薄雾,落日的余晖透过薄雾撒在海面,随着波涛缓缓翻涌着。

老人忽然感叹道,“又一日将尽了。”

伊湄有些好奇地看了他一眼,“您在等待着什么吗?”

老人把清凛的目光投向她,“为什么这么说?”

“等待中的时间总是过得很慢。”

“在这种荒夷之地有什么可等待的呢?”

“据说岛上风景极佳,我那个朋友曾经来过一次,便一直念念不忘。”

老人又流露出那种若有似无的笑容,“你知道这里为什么又叫长生岛吗?”

伊湄摇了摇头。

“你们看这海,千万年前还是这海,但海里的鱼虾蟹贝却早就换了又换,没有一只能留下来。生命总会在时间里流逝殆尽,没有生命的东西却能躲过时间。束缚长生的不是别的什么,正是生命本身,只有弃生者,才能得长生。这里是长生岛,也是弃生者的圣地。长生不灭的不是生命,而是弃生者心中的遗念。

海底有暖流,海面上又有北来的寒流,冷暖交汇形成了长年不散的雾气,远方岛屿的肖影透过雾气映在半空,如临仙界,如履虚境。这样的境地,对于心灰意冷的人而言,是如痴如醉的鸩酒,也是如梦如幻的渊薮。多少年来,有多少人把生命留在了这里,这里没有长生,只有永世的荒夷。”

老人的眼眸蒙上了一层雾气,叶文蓦然发现,这双眸子并没有它的主人看起来得那样老,是这片粗粝的海让他的身体穿越了时间,他不是世间的老人,而是长生岛上的老人,这座岛蕴含着某种令人难以理解的神秘力量。

“那您在这里生活,又是为了什么呢?”

老人撇了她一眼,又望向远处依稀可见的小岛,“十多年前,我来到这座岛,身心俱疲,对生充满了绝望。岛上起了几十年罕见的大雾,整个岛屿被浓浓的雾气笼罩,伸直手臂,手掌便已消失不见,甚至海浪声也被雾气遮挡,片刻前还在涌动的潮水声已消失无踪,一切的官感仿佛都停滞了。前后左右走上一段,落地的沙石,竟是浓黑的,簇拥着苍劲的穹木,直插入雾气中,我蓦然明白过来,自己已然身处死境。

但我并不怕,因为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求死,我见了岛上的情景,反而不着急了,既然有个地方与死境相似,那又何必着急离开呢!我在岛上住了下来,把自己当做死人,痛苦也离我遥远了,但它并没有离去,即使身处死境,也没有让求死的心智有丝毫动摇,只要意识不离我而去,我就会一次次地死去,坚定的求死信念每一天都在发酵。就在那一天快要到来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同样绝望的人,有着同样坚定的求死信念的人。

求死的人是孤僻的,因为死是世界上最孤立的事,即使是相约赴死的两个人,也丝毫无法改变其孤立的本质,死是世界核心的崩塌,两个互相平行的世界,可以感受到崩塌所席卷而来的情绪震动,却丝毫无法触及其根本。死同样可以带来温情,那是从即将坍塌的世界中泄露出来的对于生命本身的留恋。死的决绝和生的留恋,本是完全对立的存在,却在求死之人身上共存。

她是个饱受折磨的可怜人,在情事中受伤,心里的伤害可以被治愈,身体上遗留下的伤害却是不可逆的,但这并没有带给她彻底的绝望,真正把她推到生命边缘的,是来自周边人的冷漠。没有人理解她,也没有人愿意接近她,在他们眼中,她是个怪物,是个不该存在于世界上的异类。那些言之凿凿的平等,信誓旦旦的关怀,背后都是最深的歧视。他们的目光中一无它物,只有最深的冷漠。每个人都有一个外围的不触及核心的世界,一个由浅薄的快乐组成的世界,而那核心的部分,虽然触不可及,却需要由这样浅薄的快乐来滋养,这是她从此缺失,再也找不回来的东西。人们总以为置人于死地的是诸如深沉的痛苦、幽深的恐惧,而忽视了冷漠的力量,冷漠中蕴含着最可怕的力量,爱的对立面不是恨,而是一片茫然的冷漠。

虽然承受着世界的冷漠,但她却是个极温和极善良的人,她没有想要去报复这个世界,而是把自己最美好的一面回馈给世界,她是流经冰封海底的暖流,海面的冰没有延伸到海底,正是因为有她这样的人存在。

我看着她伫立在断崖上,来自下方的海风吹拂着她的衣襟,吹散了她的头发,但她丝毫不在乎,她只是伫立着,凝视着幽暗而又深邃的海水,那是世间的缩影,浪花卷起的泡沫此起彼伏,非凡的热闹中蕴含着最卑微的冷漠。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她是我的同类,决绝的求死之人身上有着某种共通的气质,就像千变万化的云层,千曲百绕的水流,在有形之外有着某种笃实的本质。我不愿打扰她,正当我转身准备离开,某个念头忽然闪过脑海,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个念头将改变一切。既然我已离死如此之近,为何不做些什么让她活下去,虽然我并不在乎这件事,但反正也无事可做。总之,我并没有离开,而是走上前去,站在她身旁,和她一起感受强劲的海风。海风永远不会停止脚步,扑入大海的怀抱,要将世间的万物卷入大海,它是大海最忠诚的伴侣,却无法触及大海深处的内核,隔靴搔痒般地浅薄触碰让它狂躁肆虐,汹涌的浪花涌上崖前巨大的岩石,破裂成万千泡沫消失在半空中。

她转过头来看了看我,蓦然一阵颤抖穿过她的身体,我知道,她也认出了我。她转身离去,而我并没有放弃,不紧不慢地跟随着她,直到她的住处,她似乎有些畏惧,身子微微颤抖着,却又很快恢复平静,转过身子注视着我,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她已经完全放弃了自己,畏惧和戒备这些根深蒂固的本能被她轻巧地扔进了海水里,海风带着破碎的希望来到原野山林、市井深巷间,浅吟低诵着,这世间的风,不过是在遥远的地方遗落的哀伤。

我慢慢地朝她走近,看清了她的五官,心中蓦然一动,她长得像我认识的人,但又不是某个特定的人,更像是融合了许多人的特征,随着距离的接近,她的脸也像是在不停地变换着,我仿佛是在记忆中重新走了一遍自己的人生,不由得叹息起来。我与她靠近到难以想象的地步,甚至能感受到她的鼻息,看到她眨眼睛时睫毛的闪动,她猛然退后,迅速消失在门廊深处。等我回过神来追过去时,她已消失不见,就像从不曾存在过一般。

我伫立良久,摇了摇头,她走了又怎样,于我又有什么关系,一切都已过去,我的人生已经画上句点,再没有什么能够改变。

但她并没有离开我的脑海,而是如一道清烟,逐渐弥散其中,没有风可以将清烟吹散,缺失了生机的生命没有风,我的生命如一剂凝胶,将它永久地凝固在时间的边缘。我站在她站立过的岩石上,望着她曾遥望过的景象,相同的景象激发起相同的情感,我在寻找着她内心的想法。海面起伏涌动,却永不破碎,在没有支点的力量中,隐藏着最喧嚣的孤寂。一轮巨大而又昏黄的夕阳缓缓隐入其中,那是生命的起始和终结,落入其中,它将永远承受孤寂,却也永远离开了孤寂。我心中忽然滋生出难以抑制的想法,我要在黑暗中等待,等待着终结的奇迹,等待着永恒和空洞的延展,像是没有画迹的画轴,没有音符的曲谱。

我的等待没有持续太久,她回来了,看到我她愣住了,似乎没想到又在这里遇到我,这一次她没有离开,黑暗中反而不适宜离别,黑暗中的沉默同样不适宜,被这种不适宜的力量驱动,我开始讲述起自己的经历,海风逐渐强劲,把我的声音卷入遥远的黑暗中,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听懂,或许在风声中断续的音节不过是无意义的呓语,一个人所谓的意义在另一个人眼中,不过是沧海中划过眼底的沙粒。

呜咽的海风如绵长悠远的叹息,而她,也在这最古老的叹息间叹息着,她的经历与我极为相似,就像是平行世界中的另一个我。

殷红的月色升上天际,她绷不住泪水横流,‘为何连这月色都是血红的?’

‘是雾气,等雾气散去,就能显露出澄澈的底色。’

‘雾气怎么才能散去?’

‘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风,可以吹散雾气。死过之后,便能看到生命的底色。这座岛,就是死地,离开这里,你会重获新生。’

她沉默不语,‘那么你呢?为何还不离开?’

‘我为了等一个愿意把死之世界带到生之世界的人,带着死亡活下去,我一直在等你。’

她看着我,忽然笑了,笑得欢快而又真诚,我蓦然发现她的泪水,她的悲伤,都是虚假的掩饰,她早已远离了泪水和悲伤,她陷得比我更深,我在界限上徘徊,而她早已义无反顾地跨过了那一步。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结伴在岛上游逛,在海湾里漫游,在丛林间穿梭,在崖石上攀跃,不与人接触,过着野兽般的生活。在月光下,我们赤裸着躺在海滩上,亲吻着彼此的身体,她的嘴唇有些发涩,带着死亡的味道,这反而激起了我的欲望,但她制止了我的进一步行动,‘我的身体不干净。’

我笑了,‘难道那会让我活得更久吗?’

她也在笑,‘我怕你改变主意,万一你爱上我了呢。’

‘爱比死更值得吗?’

她不再说话,但也从没允许我迈出那一步。

爱属于生者的世界,不属于我们的世界,我们的彼此陪伴中没有生的乐趣,只有死的狂欢。死,是最终极的欲望,瞬息间的绚烂万状,每一寸肌肤、每一个细胞的燃烧,余烬随着风缓缓散去,欲望也在死去。生的痛苦只是一把钥匙,死的向往才是通向永恒的那扇门。

我们决定从断崖上跳下去,在海水中埋葬生命,海本就是天然的墓场。

虽然约定了日期,她却并没有如期而至,我等了一天她也没有来,不禁疑惑起来,或许她改变主意了,我冷笑着,独自赴死又有什么关系。在冰冷的海风中,我踏上崖边的岩石,俯身望着万丈崖壁下起伏的海面。蓦然间,我注意到一块岩石下露出的一角衣襟,在风中飘扬鼓荡着,那是她的衣襟。我蹲下身子,把岩石移开,除了衣襟外,石下还压着一片纸,纸上写了字,是她给我的信。

我猜得不错,她没有等我,不知为何,我心里涌上一阵哀伤,按捺不住的对赴死的渴望也平息下来,我从岩石上退回来,翻来覆去地看信,信很短,却颠覆了我对她的印象。她告诉我,其实她很怕死,但是比起死亡,她更怕孤独,而像她这样活着是世界上最孤独的事。最后,她求我答应她一件事,在这里陪着她,用活着代替死亡。”

老人停止了讲述,颓然坐倒在船舱里的货箱上,苍白的头发被风吹得四散,满面的皱纹间显露出某种坚毅。

伊湄问道,“所以你留下来是为了她?”

老人叹了口气,“发生了那件事,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就沉寂下来,对死的向往和狂欢消失得无影无踪,死成了生的一部分。对生绝望,可以选择死,对死绝望,那又该何去何从呢?岛上的雾气渐渐散去,天朗云清,一切都被遗落在雾气弥漫的死境中,唯一从中脱离出来的,只有一个念头。

这座岛把我带到死境,而她又把我从死境中拽离,拖入更深邃更绝望的永生之境,以一个念头支撑的永生的世界。”

伊湄望着他的眸子,叹息中的目光依然清澈无比,仿佛在水中洗过一般,清澈的不是他的目光,而是从他内心深处那永生之境中散发出来的澄澈的水气,可是所谓的永生之境究竟是什么呢?

她正皱眉思索着,心中蓦然一动,“或许她并没有死,只是离开了这里?而你相信她会回来,因此一直在等待她?”

老人意味深长地望了她一会,忽然指向前方,“我们快到了。”

伊湄沿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海岛的轮廓在雾气中逐渐显露出来,某些地方却仍被浓雾包围,似乎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细节,她蓦然明白了老人第一次上岛时的感受,所谓的死境不是指一切晦涩难明,而是对被迷雾笼罩的细节所产生的难以抑制的探寻的冲动,难以预料的背叛、不知所以的忧郁、无法排解的孤独、求而不得的渴望,这一切都被生的迷雾覆盖住,无法找到真相。而死,清凛的终结之风,吹散了迷雾,显露出真相,真相到底是什么呢?

恍惚间她心中产生了某种不真实感,这座岛存在了千万年,有没有人曾看到过它的全貌呢?没有雾气的笼罩,全貌会显露出来,但它屹立于世的标志不正是雾气中的样子吗?她想起深山中的画,在画作中模糊掉不同的细节,山的面貌便各有不同,同一片山在画作中有着无穷无尽的变化。这岛便是造物主的画,蕴藏着他最隐秘的想法,生和死在这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消除了对立。

老人把船停在码头,码头前有一条路,穿过沙滩,又穿过笔直茂盛的桦树林,向着岛屿深处延伸。老人让两人下了船,指了指远处的路,“走不了多远就能看到旅店,岛上就这一处。”

伊湄问道,“所以外人来了,只能住在这里?”

老人从皱纹里挤出一个笑容,“来这岛上的人多了,各有其生存之道,你那个朋友也未必会住在这里。”

叶文要付他船费,老人摇头拒绝,“你们去找他吧,找到了就尽快离开。”

他们向老人道了谢,沿着路走去,走到沙滩和树林交界的地方,回过头来,远远地望见老人的背影,他站在沙滩上,一动不动地凝望着海面,雾气越来越浓,仿佛一支巨大的画笔,他的身影逐渐模糊、消逝。

伊湄把目光投向海面,“她是怎么做到的?”

“做到什么?”

“让他活下去啊,难道她不是为了让他活下去,才失约不至,才留下那封信。”

叶文说道,“他对生活彻底绝望,才会来到这里,带着求死的信念,而这里独特的环境恰好符合了他对死的想象,无处不在的迷雾,若隐若现的细节,这里像极了梦中的世界,也是死亡的世界。他的期待、向往是源于某种共振,外界的旋律契合了心中的律动,而她的出现更是将这一切推向高潮,甚至把情欲带进了死亡。那是关于死亡的爱情,他不苛求任何世俗的欲望,迫不及待地想与她共赴死亡,这样他们就永不分离,在死境中享受永恒的狂欢。

但她并没有如他所愿,她让他看清了事实,死不是想象、不是梦境,而是残酷的现实,是在痛苦中无处可归的彷徨,是用一切恐惧所构成的语言世界中的恐惧。她清醒地理解死亡,理解不得不然的逻辑,她的死是一针清醒剂,把他从虚幻的想象的世界拉回了现实,死从充盈的想象世界回归到一个简单的否定,用最繁琐最无奈的脚步在生活中丈量出来的否定。他的世界再一次崩塌,他像一个沉入水底的溺水者,晦暗模糊的水底带来了虚幻的安宁,但很快又被重新推上水面,又一次回到了溺水的痛苦边缘,唯一的救命稻草是她送给他的那个念头。

她那样做,是因为爱,她不是要让他一直陪着她,她想让他活下来,或许有一天他会回归外面的生活,她要带走他的死亡,爱情和死亡同时背弃了他,遗留下的那个世界就是荒芜的永生之境。”

伊湄望着眼前笔直入云的桦木,雾气逐渐笼罩了树冠,当生长的终点被遮蔽,生命既成为永恒不止的观念。“我总觉得她没有死,而他一直在等着她,虽然希望很渺茫,但这或许是他活下来的理由。”

“他等的不是那个女子,而是来自外界的死亡。她用某种方式剥夺了他的死亡,就像奔涌的河流,不分昼夜地离别,席卷沿途的哀伤,摆脱这一切的方式只有等待,在沧海桑田的巨变中停下脚步,那是比死亡更深刻的存在,是所有死亡意象的死亡。”

伊湄楠楠地说道,“既然终有一死,为何要把余生过得如此悲伤呢?”

“生命中充满悲伤,是造物主的仁慈。”

“仁慈?”

“试想如果生命中尽是欢乐,死又会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呢?”

他们穿过树林,来到一条碎石路上,路在森林的外围,不远处有一栋二层的小楼,外墙颇为破旧,有被海风侵蚀的痕迹。一楼的大门敞开着,门前立着张木牌,书着三个大字,‘大椿舍’。

叶文感叹道,“就连岛上旅馆的名字都与长生有关。”

伊湄笑着说道,“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以八千岁为秋。若他闯进秋天的丁香园,想念起丁香花的幽香,岂不是要等上八千年这么久。”

叶文知她调侃起上次去山里,夜晚偶然闯入丁香园的事,也笑着说道,“若是这样说,我们也该羡慕蜉蝣了,半日为春,半日为秋。”

伊湄脸上忽然流露出向往,“若是一天之内能过四季,该有多好!清晨看春花,午后食暑瓜,黄昏扫秋叶,深夜煮雪茶。”

叶文呆呆地望着伊湄,心中却想起蔓箐来,为什么他给不了她喜欢的生活,表面上看似乎是因为他缺少这样的生活情趣。但在此刻,在伊湄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心中忽然涌上一阵悸动,他并非不喜欢这样的生活。

门内忽然传来脚步声,接着是一阵如铃铛般清脆的笑声,“那我这里该改为蜉蝣馆了!”

伊湄脸上一红,不禁望向叶文。

叶文看到她脸上的红晕,忽然不敢和她对视,转头望向来人。

从楼门口转出一个女子,穿着紧身的旗袍,显得身材饱满而丰盈,娇媚的脸上化着浓妆,掩饰了年纪,但眉角间隐约可见的皱纹暴露出她已不再年轻。

虽然看上去年纪不轻,但她的声音却如少女般,尖细的嗓音微微颤动,仿佛少女怀春的心绪。打量了两人一番,她把目光落在伊湄身上,“你长得倒像我一个旧相识。”

伊湄颇为尴尬,又不禁有些好奇。

那女子摇了摇头,“我已经忘了她的样子了,只记得她常常羞涩地脸红。”

被她一说,伊湄脸上更红了。

叶文忙问道,“您是这里的老板娘吗?”

女子点了点头,又笑起来,“今天的班船早就停了,你们怎么会这个点来到岛上?莫非是搭着那个老头子的船?”

叶文说道,“我们确实是搭着一艘货船来的,开船的是个老人家。”

“老人家,你可知道他才三十多岁!”

两人惊讶地叫出声来,“真的吗?”

“哎,三十多岁的人,却把自己搞得像个七八十岁的,何必如此!”

叹息未闭,她又话音一转,问道,“他跟你们说什么了,有没有谈起他那些悲惨的经历?”

伊湄委婉地说道,“他说留在这里是因为一个女子。”

老板娘打断她的话,“那个和他相约跳海,却撇下他先一步跳了海的女子吧?”

伊湄点了点头,“那个女子真的死了吗?”

老板娘盯着她看了一会,忽然又笑起来,笑得弯下了腰。

两人目瞪口呆地望着她,不知所以。

过了半饷,她平复下来,说道,“从他来到岛上的那一天,我就认识他,他去林子里,去山里,去崖头,哪里能躲得过我的视线?可以这么说,他从来都是一个人,从不曾见他跟哪个女子在一起过。”

两人脸上流露出惊讶,伊湄低头沉吟着,“可是,那封信。”

“信是我写的。”

伊湄不禁望向老板娘,她的脸上仍堆砌着笑容,微颤的嗓音如铃声般随着海风飘向远方。

远方的老人仍旧伫立在海滩上,望着茫茫无际的海水,缅怀着死去的爱情,那是一个人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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