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韩趣谈历史(老韩讲了一个故事)(1)

我和“绿窗竹帘”2002年初就在网上认识了,那时我们用“263跑车”聊天。在我熟练应用QQ时,她还不知QQ为何物。后来她通过朋友索要了一个QQ号,我们又开始在QQ上聊。谈文学、谈人生、谈世相百态。那时,她每天往我的电子信箱里发一封信,一次我去呼伦贝尔出差,走了十多天,也没有中断。三年后,我的信箱里有她数万言的文字。这些文字我后来打印下来,给她寄到泰安了。那是她的心血,她要留作纪念。

记得有一次她对我说,那天她给我的长信整整打了一上午,有数千字。结果电脑突然断电,她又未及时保存,毁之一旦。她气得伏案痛哭。哭毕,又从头再来。

那时她说,我们都是QQ上的临界人物,意即因为我们的文运不行,没有能够混迹于文坛。但在当时的QQ上,我们恐怕是最具文字功力的聊友了。

绿窗生于1965年底,认识我时才三十六岁。她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档案系,供职于山东泰安卫生专科学校。打开她家的后窗,就能看到具有帝王之气的,雄浑的泰山。

那年冬天,她挺着大肚子到医院做最后一次产前检查,一个瘦巴巴的老医生接待了她。例行察看之后,问她身体是否还有其他问题,她如实相告。他查看了她腰部的病灶,沉吟片刻,目光里有惊奇有担忧有惋惜,说:“你太冒险了,你这样的身体情况,根本不该要孩子,甚至不能结婚。”

她吓了一跳,连忙问他:“难道会影响到孩子吗?”他告诉她:“对孩子的发育没有任何影响,受影响的是你。十个月腹压压迫病灶,很可能会让你腰部病灶恶化,导致瘫痪。”

她长舒了一口气,只要不影响到孩子,什么都无所谓。至于老医生说的后果,当时她觉得有些危言耸听,不幸的是,三年之后,老医生的话变成了现实。

绿窗不但有身体的疾患,她更有心病,她曾在网上用文字向我哭诉了她的不幸,及对家人的愤懑,我只能悉心劝慰。她最激烈的一句话是:“大哥,如果我没病,我一定会坐飞机去呼市找你,我什么都不要,就要你!”我惊恐万分,劝她皈依上帝,劝她要学会宽恕,我认为只有如此才能医治她的心病。

我和她认识时,她已经病休在家,外出离不开轮椅。因为网络,她和世界结合得很紧密,正可谓“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闻”。绿窗喜欢读书与藏书,从儿时起就没有离开过书。她说她的大床的另一半和毛泽东一样,也堆满了书。就读书量来说,我远比不上绿窗,我认为她没有理由不成功,因为她的文笔炉火纯青。但同时她也喜欢我的文笔、喜欢我的才气,我们就这样惺惺相惜。

2005年五一节,我和妻子去泰山游玩,同行的还有几位厂家朋友。在登临泰山之前,我曾给她发过一个短信。她欣喜若狂,说是从泰山下来,一定要见见我,尽地主之意。我生性怯懦,她又行动不便,害怕给她添麻烦,因此婉言谢绝,她为此嗔怪了好久。

2005年后,内蒙古的电力建设空前发展。我已无暇聊天,只是偶尔在网上见面寒暄几句,过节互发短信问候。那时她有了旺盛的创作欲,每天沉浸在凯迪网络的“原创文学”里,写些精美的散文、随笔。黄土埋不住金,级别一直晋升到“侠圣”。每有新作,她都要给我发来,让我欣赏,我为她的收获感到欣喜。

我惊叹于绿窗的文笔,既有小家碧玉的温婉与灵秀、又有大丈夫的豪侠之气。写起文章来,纵横捭阖、不落俗套,有大家风范。我多年无暇动笔,有时在她的面前感到羞惭。

2008年的一天,她在网上突然留言,说她在博客里写了一首诗,让我去看。那首诗的名字叫《亲爱的 让我为你写这首诗》:

一帧素笺

像一方急待孕育的土地

笔的犁头

播下一行行爱的种子

亲爱的

让我为你写一首诗

淡淡的墨香

是来自春天芬芳的气息

每一行诗句

都是轻叩你耳膜的爱之花语

想像每个会写诗的女人

都必是身姿轻盈的仙子

她们用月的质地 云的色彩和星星的光辉

来装饰诗的花树

亲爱的

请原谅我的笨拙吧

我只能从脚下

捡拾一片灰黄的落叶

用双唇

压成鲜红的书签

夹在你的记忆里

你温存的话语

像五月和煦的阳光

被爽朗的笑的水波荡起

明暗合离

布谷鸟催醒了

涌动的欲望和

晨曦中挂着露珠的叹息

我的话无疑明晰

为什么

又总是言不由衷、不着边际

甜蜜写在脸上

忧伤的根系

为什么

深深扎进

我的心里

从眼前经过的日子

都是不变的粗糙和平铺直叙

像看不到终点的绳索

我扶着绳索默默前行

在每一个和你相遇的地方

挽一个结

这些结

是只有你我能懂的爱情密码

在我们迟暮的岁月里

绳索上的所有的密码

都会开出

大朵大朵金黄色的

太阳菊

我不喜欢自由诗、不读自由诗。除了年轻时读过海涅、歌德、裴多菲的爱情诗并为之倾倒外,对国内诗人的诗歌弃之如敝屣。因为他们的诗歌矫揉造作、无病呻吟、味同嚼蜡。然而绿窗的自由诗使我耳目一新,无论读多少遍都会被她炽热的情感慑服。一个浑身充满病痛的人,从内心涌流出来的感受,是自然的、刻骨铭心的。再一次证明,文章从来都厚爱逆境中的人。

2005年之后,她从网上结识了一些摄影家、画家以及文学界的朋友。山东文学界的朋友也常常谈论这位女侠、这匹黑马。电视剧《尘埃落定》执行制片人江总及制片主任老冯赴山东处理事务,还专程去泰安看望她,她在宾馆设宴迎候。江总与她未曾谋面,短信问她是哪一个?她说:“泰安最美丽的女人就是我!”多么自信、欢快的女人。

记得最初与她聊天时她就说:在大学读书时,每逢在外面散步,回头率最高的女性就是我。后来她发来照片,果不其然,令人怦然心动。

2009年春节前,绿窗在北京进行手术。因为膀胱扩容,术前需要清空胃部及膀胱,数日不能进食。终至诱发心力衰竭,病逝于北京。在手术前,我数次短信询问,她说:“兄长放心吧,这不是致死的疾病。如果不做这个手术,就需要长期插尿管,带着一个尿袋行走,严重地影响了我的生活质量。”绿窗太要强了,她的选择要了她的命。

那时,我好几天没有得到她的短信,打电话她也不接,忧心如焚。一天后,她的弟弟铁军终于给我来电话,报告了这个噩耗。若五雷轰顶、我顿时泪如雨下。铁军说,绿窗是基督徒,在北京由教会来给她举办追思会;凯迪网络的文友也派代表来悼念;凯迪网络“原创文学”的好友还要集资为她结集出版文集。

我昨天粗略地统计了一下绿窗留下的文字,不算诗歌大约就有二十多万字。篇篇锦绣、字字珠玑。绿窗终年四十三岁,如果不是疾病的原因,即使活到七十三岁,不知会结出多大的文学硕果,天妒英才呀。

绿窗的文字积极向上,从文字上看不出丝毫的病容及倦态;对生死之事也乐观豁达。她在一些文字中多次从容地谈到了死亡,也许她对此有预感亦或是准备:

“有很多个晚上,我坐在窗前,看窗外的月亮悄无声息地把清辉直泻到床上。抬头看看,月亮在安静地看着我。看着月亮,我忽然产生了一种和它惺惺相惜的感觉。我就是那轮夜空中的月亮,人们看到的永远是它的光明的一面。真实的我只能在黑暗中独自悄悄流泪,从来如此、一向如此、注定如此。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那我一定不是被外界的人和事打垮的。我知道自己有足够的坚强和豁达,没有什么可以打败我,连上帝都不能,能毁灭我的只有我自己。因为我对自己的失望、对人生的失望,因为我被淹没在回忆的梦魇中不能自拔。或许我真的就是那片从空中飘转而下偶尔经过我面前的树叶,叶片上那束耀眼的射入我内心的光亮并非来自我的内心,那只是反射的恰巧照临我身上的上帝的阳光。我已离开枝头,不可逆转地飘向大地,腐烂成泥是我最终的归宿和命运。谁都无力让我复活,而我同样亦不能再复显生命的绿色。——这难道就是我的宿命?!”在《轻装出发,去远行!》一文中,她写道:“人到中年,开始不再那么避讳生死的话题。一天晚上,忽然傻呆呆地对老公说,将来我死后,不要留下任何东西。毫无意义的骨灰、空洞冷清的坟墓和冰冷寂寞的墓碑,统统不要。我只希望自己随着那股青烟袅袅上升,如同我的灵魂进入天堂。”“自以为这是一种很浪漫的想象、很美好的愿望。死后灵魂终于脱离了沉重的肉体,化作一股飘逸的烟、一片游荡的云、一阵流动的风,达到一种全然自由的境界。”

然而,她毕竟是一个女人,病痛袭来时,她也会感到无法忍受:在《你的眼泪为谁而飞?》一文中,她写道:“一种莫名的情绪猝不及防地袭上心头,忧伤、失望像潮水瞬间淹没了你的全身,胸口压迫地难以呼吸。你颓然倒在床上,整个人蜷缩在一起,一只手紧紧捂住胸口,那么真切地感觉到:原来,人的心,真的会痛!”

“残存的一点意念告诉你,这个时候,你需要走出去、需要释放一下自己、需要外面陌生杂乱的一切混淆你的视听,转移你的注意力。哪怕这些与你无关,至少在一定程度上能把你带离这个意识的死角,可以让你暂时忘却此刻的痛苦。否则,胸中极度的郁闷会让你窒息而死。”

疾病也常常使她想到离世:在《[年终盘点] 活在阳光里--感谢2007!》一文中,她写道:“我不否认具体的人,或多或少都有自己不可触摸的大苦痛、大伤悲、大幸福。但是,把自己放在历史的大背景上,人的生命渺小如蜉蝣、轻微如鸿毛。任何的痛苦和伤悲都显得那么卑微不值得一提。更何况,还有死亡来为每个人做最完美的谢幕,所有的人无一例外地会走到这个出口并由此得到解脱。因此,还能有什么让人心理不平衡的呢?”

在《[年终盘点]感谢2008!》一文中,她又写道:“有一本书谈论到一个有趣的问题,就是让人看清楚你周围所居住的环境。比如,你可能居住在乡村,周围农人采桑鸡鸣狗吠屋舍俨然;你可能居住在城市,周围人影散乱车水马龙高楼林立。那么,你是其中的一个人,设想一下如果人类此时此刻消失了,一千年之后,你的周围会是什么样子?答案会让所有的人大吃一惊。一千年后,你的周围会是一片莽莽苍苍的森林,高大的人类建筑会让时间销蚀成齑粉;人和动物的身体会让时间消化成泥成为植物的养分;所有人类的痕迹都将丢进历史的记忆里,时间成为唯一的主宰,最后的胜者!”

从2005年起,每年她都会在博客中进行[年终盘点],在博文中感谢逝去的一年,感谢上帝又赐给她一年的生命,让她感受阳光给她带来的温暖。

她在博文中告慰一些离世的长者,其实也是在告慰大家。甚至有些想法是借死者的口说出来,文字令人动容。在《死是欢愉亦是苦?》一文中,她著诗追思大娘:“盍然散作烟一缕,饮恨辞别向太虚。心强偏遭草根命,方知天数不可欺。大娘,在这个春天花至荼蘼的时候,你也随着百花,和这个世界告别了。”

在《当时只道是寻常 姨妈,请你自由的……》一文中,她写道:

闭上眼,仿佛听到了什么…… 请不要伫立在我的墓前哭泣因为我并不在那里我并没有沉睡不醒而是化为千风我已化身为千缕微风翱翔在无限宽广的天空里

秋天我化身为阳光照射在田野间冬天

我化身为白雪绽放钻石般的闪耀光芒晨曦升起之际我幻化为飞鸟轻声地唤醒你夜幕低垂之时我幻化成星辰

温柔地守护你

请不要伫立在我的墓前哭泣

因为我并不在那里

我并没有沉睡不醒

而是化为千风

我已化身为千缕微风

翱翔在无限宽广的天空里

2008年11月2日深夜,绿窗在“凯迪原创”贴出歌曲《最后一夜》,这是根据白先勇先生的著名短篇小说改编的电影《金大班的最后一夜》之插曲。缠绵悱恻、凄婉哀绝。朝是雨露晚来风,人生长恨水长东。数月后绿窗即离世:

踩不完恼人舞步

喝不尽醉人醇酒

良夜有谁为我留

耳边语轻柔

走不完红男绿女

看不尽人海沉浮

往事有谁为我数

空对华灯愁

我也曾陶醉两情相悦

像飞舞中彩蝶

我也曾心碎于黯然离别

哭倒露湿台阶

红灯将灭酒也醒

此刻该向它告别

曲终人散回头一瞥

最后一夜

绿窗妹妹,吟毕此歌我已泪眼迷蒙。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曲终人散,皆归尘土。

前几天刚好在读黑塞的书,书中的主人公命运多舛,而支撑他活下去的意义,却是死亡。他将死亡看作是逃离苦痛的出口,在解脱前,他只是好奇自己到底能够承受多少磨难,换句话说,他将上天赐予的苦难照单全收,而自己随时可以选择收回权力,钻出洞口。绿窗妹妹,死对于你来说是解脱,因此也是欢愉的。

你来人间没有虚度,你用生命换来的儿子就是你生命的继续,何况你还留下了二十多万字的精美文字,它可以继续激励与鼓舞许多后来人。

大哥这几年也没有虚度,到现在已经完成一百多万字的《人生感悟》及《往事如烟》系列文章了。我没有出去打工挣钱,因为钱会缩水,文字不会缩水。文字越积淀会越沉重,文字也能体现一个人的价值。如果你没有这二十万字的锦绣华章,你只是一个病妇与煮妇。可惜你没有看到大哥这三年呕心沥血的成果,如果你看到,也一定会唏嘘不已,因为其中有不少篇章能使你动容。

绿窗妹妹,你在文中多次提及,你梦见自己住在一个有花园的房子里,房子有宽大的落地窗,你坐在那种柔软如母亲怀抱的沙发里。大哥已铭记在心,如有来生,大哥为你购置这样的房子好吗?

绿窗妹妹,但愿真的有一个上帝,能够收留你。如果有天堂,你一定要在那里等我,大哥总有一天会去看望你,与你共诉衷肠。等我呀!因为死是一个人如何延误都不会错过的事情。(作者 韩丽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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