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读特
文学史上有许多优秀作品,或意外被毁,或未能完成,或经过修改出现多个版本共存的现象。“这些文学史上的著名时刻,昭示着文学艺术的生存困境。”英国牛津大学布拉斯诺学院荣誉教授伯纳德·理查兹(Bernard Richards)梳理了历史上那些未竟的杰作,图文并茂地勾勒出一部令人心碎的“另类文学史”。《未竟的杰作:文学史上的60个遗憾》中文版近日出版,澎湃新闻经授权摘录其中讲述莎士比亚创作于1613年的诗体戏剧《卡丹纽》的一篇,标题为编者所拟。
莎士比亚
莎士比亚的许多戏剧作品都已遗失。这并不奇怪,在伊丽莎白时期和詹姆斯一世时期,戏剧演出中最受重视、投入最高的是舞台布景而非剧作出版。在这些已丢失的作品中,最引人注目的当数《卡丹纽》。它本是为庆贺1612年至1613年,伊丽莎白公主(詹姆斯一世的女儿)和巴拉汀伯爵的婚礼所作的二十多部戏剧之一,萨伏伊公爵派遣的驻英大使也曾看过该剧的演出。不仅如此,此剧很可能还曾在伦敦的黑衣修士剧院和环球剧场上演。
《卡丹纽》的故事源于米格尔·德·塞万提斯的代表作《堂·吉诃德》(Don Quixote,1605-1615)——托马斯·谢尔顿曾将《堂·吉诃德》的首卷翻译成英文,并于1612年出版——的剧情支线。然而,莎士比亚此剧的手稿和印刷版本均未存世,整部作品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销声匿迹,直到1653年9月,英国出版商汉弗莱·莫斯利在《文具商品册》(Stationers’ Register)中提到了它。据记载,《卡丹纽》是由“约翰·弗莱彻先生与莎士比亚合著的”。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它很可能与两人合作完成的其他作品颇为相似,譬如《两贵亲》(The Two Noble Kinsmen,1612-1614)和《一切都是真的/亨利八世》(All is True /Henry VIII,1613)。
1727年12月13日,刘易斯·西奥博尔德版的《双重背叛》[Double Falsehood,又名《苦恼的情人》(The Distrest Lovers)]在德鲁里巷的皇家剧院上演,沉寂已久的《卡丹纽》终于再度浮出水面。西奥博尔德宣称自己拥有该作的手稿,但1728年印刷出版的《双重背叛》却似乎是经过大量编辑和改写的。
《双重背叛》剧本初版扉页
关于文本真实性的检测
西奥博尔德或许不知道,1613年5月的王室内部记录册里曾经提及《卡丹纽》,并且还记录着约翰·赫明的演出费用。不仅如此,西奥博尔德很可能对莫斯利的《文具商品册》同样一无所知。因此对他而言,伪造手稿意味着从零开始——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他根本就无从入手。纵使西奥博尔德知道莎士比亚曾与弗莱彻合作,他也不太可能伪造出一份既有两位作家笔迹,又能通过20世纪的创作风格测试的手稿。
《卡丹纽》的故事情节与《堂·吉诃德》基本吻合。卡丹纽被朋友费尔南多横刀夺爱,失去了情人卢辛达。为了逃婚,卢辛达躲进了女子修道院,而遭到背叛的多洛蒂(费尔南多的情人)则开启了她的荒野探险。作品里的所有角色最终都实现了自我和解,并学会了应对困境。莎士比亚和弗莱彻不仅将卡丹纽的父母及卢辛达的人物形象塑造得更加丰盈饱满,还修改了许多故事中的小细节,不过,宏观层面的叙事主线并未改变。西奥博尔德版的《双重背叛》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复杂修改,我们已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这番修改基本还是尊重作品原貌的。
另一个悬而未决的谜团是:在1728年印刷版的剧本中,主人公的名字并不叫卡丹纽,而是被改成了朱利奥。所有其他角色也被重新命名:费尔南多改名为恩里克斯,卢辛达成了利奥诺拉,多洛蒂则是维奥兰特。这倒也不奇怪,改名换姓是剧作家改写作品时常做的事情,真正出人意料的是,被搬上舞台的戏剧名叫“卡丹纽”,这或许只是附带在手稿里的临时剧名。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原版《卡丹纽》里的主角本与《堂·吉诃德》的主人公同名,直到王政复辟时期才被改名(也许是西奥博尔德改的)。
基于原版的改编
《双重背叛》作为一部戏剧似乎稍显单薄,西奥博尔德很可能删掉了所有涉及洛佩兹和法比安的喜剧支线。此外,该作品的叙事主线也存在断层,许多故事节点之间缺乏联系。据传,原著中的恩里克斯强暴了维奥兰特,但这也只是毫无证据的道听途说。不过,强暴的场景在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里真实存在,只是描写得并不露骨,因此它很可能真的存在于原版剧本中,只是被西奥博尔德以“不符合礼节”为由删去。可见18世纪早期,资产阶级出身的观众对“艺术必须高雅正直,并且与道德和宗教紧密结合”的要求,切切实实地影响了戏剧的实践。例如,在《维洛那二绅士》(The Two Gentlemen of Verona,1590-1594)中,普罗丢斯试图非礼西尔维娅时的那句台词(“你必须屈服于我的欲望”),在本杰明·威克特的修订本(1762-1763)中就被删去了。这场拘谨保守的文化运动是由杰里米·科利尔和约瑟夫·艾迪生领导的,前者曾于1698年出版了《浅谈英国戏剧舞台上的非道德与非神圣》(Short View on the Immorality and Profaneness of the English Stage),后者则是《观察家》的联合创始人和首席编辑。后来,利奥诺拉在修道院遭绑架,而且很可能是被强行装进恩里克斯混进来时用的那副棺材中。该情节让人联想起莎士比亚《辛白林》(1611)里关于阿埃基摩的场景——当时他被偷运到伊摩琴的房间。不过,塞万提斯的写法更加简单粗暴——利奥诺拉直接被暴力劫夺。
毫无疑问,《卡丹纽》虽不能与莎翁的主要作品相媲美,但依旧是一部趣味盎然的剧作。除了作品本身质量很高以外,它还成功地将莎士比亚和弗莱彻与当代欧洲大陆的重要作品联系起来。维奥兰特装扮成牧童的故事情节是对文艺复兴时期浪漫喜剧中盛行的“变装传统”的延续,而恩里克斯和朱利奥之间破碎的友谊,则与莎翁戏剧《维洛那二绅士》中不欢而散的瓦伦丁和普罗丢斯颇为相似。不仅如此,精心安排的大团圆结局更是与真正的莎翁戏剧如出一辙。这部作品并不能填充后世对17世纪初欧洲文化氛围的理解和想象,但它确实略微加深了读者对莎士比亚及弗莱彻的了解。从艺术创造的层面来说,《卡丹纽》不但质地饱满、节奏明快,而且具备了伊丽莎白时代和詹姆斯一世时期的戏剧特质——其创作光谱的一端是代表着歌颂浪漫爱情的无韵诗,另一端则是描写日常生活、平淡朴素的散文。
内部佐证
作品开篇处的诗句在风格上与莎士比亚其他作品里的诗句高度相似。此外,朱利奥的台词听上去更是“活脱脱的莎士比亚口吻”:
我瞧不出她的热情,那个少女,
她本该被青春和爱点燃。她终于允诺,
一副食欲寡淡而勉强吞咽食物的样子;
我很满足,她说,佯装出的腼腆
像极了那些将自身话语当作护身符的人们,
与世界保持距离。这感情,
这种假装的爱,即使无人触碰也注定破碎;
被冰封的爱情能否消融;我的心啊,
它已化作海伯利安眼中那阳光普照大地,
持久热烈,永恒燃烧。
有一句读起来完全属于“莎翁风格”的诗句(尽管不是他惯用的抑扬格五音步),实际上却是西奥博尔德写的,后者自己也承认了这一点。
但宗教的柔情触碰心弦;
以黑夜的迟钝听觉,向懒惰之神传达
声音的概念,直到她从慵懒的沙发里起身
涣散的注意力开始集中。
在原著的艺术遗迹中,可信度最高的当数英国作曲家、鲁特琴演奏家罗伯特·约翰逊创作的歌曲《森林、岩石和山川》。众所周知,他曾为莎士比亚后期的一些戏剧配乐:
森林、岩石、山川和沙漠
苦寒和饥饿肆意猖獗的荒凉之地,
听,那可怜少女的遗愿,
她以耻辱的方式被夺去性命。
每当我轻轻歌唱,银色喷泉的空洞水流如同
最忧伤的钟摆声。它为我的伤痛伴奏,
悲伤的我咒我厄运,一滴眼泪缓缓落下,
接踵而至的是死亡。
…………
我愿将所有的悲伤、哀泣、呻吟和希望,
以及类似希望的谎言,都赠予那些在爱情里破碎的心。
我愿将早已无法感知的渴望,都献给坠入爱河的
可怜少女,她们为爱彻夜哭泣。
甜蜜地睡去吧,我正把悲伤之歌轻轻吟唱,
我深爱的人啊,你们空洞的内心从未盛放真理,
悲伤的我咒我厄运,一滴眼泪缓缓落下,
接踵而至的是死亡。
无论《森林、岩石和山川》的歌词是否真的出自莎翁之手,它毋庸置疑地具备了鲜明的莎士比亚风格。
神秘失踪
《卡丹纽》的原稿究竟命运如何?1744年,西奥博尔德去世。没有任何记录显示他生前曾出售过莎士比亚的手稿,人们同样也没能在其遗产中发现有关稿件的蛛丝马迹。1770年,《双重背叛》被再度提及,这也是它最后一次进入公众视线。当时的一则广告宣称,这部被还原了的作品就收藏在考文特花园剧场博物馆里。如果这个传言是真的,那么手稿很可能已在1808年9月19日的大火中遭遇厄运。在不相信西奥博尔德曾拥有莎翁手稿的群体中,有两个说法尤为盛行:其中一个认为手稿是在1613年6月29日发生在环球剧院的那场大火中被烧毁的;另一个说法认为,1666年的伦敦大火使得圣保罗大教堂里的大量书籍(它们当时被存放在地下室的石穹顶下面)因被熔化了的铅质屋顶点燃而焚毁。《卡丹纽》真的损毁于以上提及的某场火灾吗?我们永远无法得知真相为何。
真迹还是赝品?
哪句话听起来特别像莎士比亚所说?恩里克斯试图引诱维奥兰特时所说的台词就仿佛正在照本宣读莎翁的文字:“不,你的香水/紫罗兰原野般的气息/并未带给我感官的愉悦。”
然而某些评论家认为,这句朱利奥的台词才像真正的莎士比亚所言:“如同轻信的傻瓜/我向信任的朋友展示宝物/而他却横刀夺爱。”这就像《无事生非》(1598-1599)中克劳迪奥所说的:“这纯粹是小男生的恶作剧。他将意外发现的鸟巢指给小伙伴看,而后者却将其盗走。”被蹂躏的维奥兰特唱起哀歌,这不禁让人想起《维洛那二绅士》中瓦伦丁的回忆:
我没有名声扫地,也未曾让荣耀化作
一座死亡独自盘桓的黑暗宅邸。
我邀你来到的这座寺院,极尽荒凉,
被丢弃的褴褛布料无法修补,
它会成为你的战利品。
《卡丹纽》中的那句“你必须嫁接入贵族血统”与《冬天的故事》里描绘的园艺学意象之间存在着微妙的联系,而“这些曾有着令人愉悦形状的云/如今已是一片虚无”则让人联想起《安东尼与克里奥佩特拉》里的那句“有时我们看到巨龙般凶猛的云”。但是问题在于,真正出自莎翁之手的台词未必都有着如此浓厚的莎士比亚风格,模仿终归比创新更容易。
现存的版本
《寻找卡丹纽》(The Quest for Cardenio,2012)一书不仅讲述了《卡丹纽》还原和重建的全过程,还就其复杂文本所涉及的问题进行了探讨。这部由大卫·卡内基和加里·泰勒编辑的综合性学术著作,收录了二十位专家的论文资料,所涵盖的研究主题包括:塞万提斯对后世的影响、变装和性别转换的戏剧传统及对现存文本的真实性考量。此书对《卡丹纽》的重塑起着关键性作用,有了它的帮助,《卡丹纽》不仅能作为学术话题被研究者们反复提及,更可以作为一部能在现代话语生产体系中被重新构想的作品,重新登上戏剧舞台。近年来,不少剧院已经开始行动,皇家莎士比亚剧团也曾于2011年进行过这方面的尝试。
《寻找卡丹纽》
“反斯特拉福德”群体
涉及莎士比亚作品真伪性的话题往往引得人们争论不休,《卡丹纽》的手稿副本如果重现江湖,恐怕也很难幸免。数量庞大的“反斯特拉福德”群体甚至认为莎士比亚从未写过任何剧本。该观点在罗兰·埃默里奇的电影《无名氏》(2011)中也有所体现:片中的“第十七位牛津伯爵”被塑造成了“莎翁作品的真实创作者”。然而在现实中,这位伯爵根本不可能是《卡丹纽》的作者,因为他在该作品首次被搬上舞台前就已去世。不过,阴谋论者往往选择对此充耳不闻。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出版于1728年的西奥博尔德版本得以幸存,学者们自然要对其真实性进行轮番审查。尽管不少评论家认为,这部名为“双重背叛”的戏剧其实是西奥博尔德写的赝品,但布伦·哈蒙德还是选择在2010年将其收录在“阿登莎士比亚系列”(Arden Shakespeare series)中。不过,纵然经过了大量编纂和修订,《双重背叛》中保留下来的原著遗迹还是得到了绝大多数学者的认同。1994年,查尔斯·汉密尔顿出版了作品《第二个少女的悲剧》(The Second Maiden’s Tragedy),并表示这就是遗失已久的《卡丹纽》。这个说法遭到了多数学者的驳斥,学术界普遍认为,《第二个少女的悲剧》应该是詹姆斯一世时期的剧作家托马斯·米德尔顿所写。
收录在“阿登莎士比亚系列”中的《双重背叛》
2011年,皇家莎士比亚剧团的导演格雷格里·多兰将《卡丹纽》搬上了天鹅剧院的舞台。这座重新装潢过的剧院位于艾冯河河畔的斯特拉福德。多兰不仅在塞万提斯、莎士比亚、弗莱彻、谢尔顿和西奥博尔德的基础上重新构思了整部作品,还新增了恩里克斯强暴维奥兰特的场景,这使得整部戏剧多了几分西班牙风味。
2011年皇家莎士比亚剧团的《卡丹纽》舞台剧剧照
这部作品有可能完成并出版吗?
读者始终希望有朝一日能找到《卡丹纽》的手稿,但这种可能性实在不大。珍妮弗·李·卡雷尔的小说《莎士比亚的秘密》(The Shakespeare Secret,2008)描绘的就是人们对原稿近乎疯狂的大肆追寻。试图重塑该作品的作家无疑会不断涌现,但要将莎士比亚的无韵诗模仿到足够的篇幅绝非易事,许多莎翁作品必不可少的核心元素难免会在仿写进程中缺失。而且,现存的《卡丹纽》故事并不完整,我们对被西奥博尔德删除的喜剧支线一无所知,当然也不可能将其还原。
《未竟的杰作:文学史上的60个遗憾》,【英】伯纳德·理查兹/主编 沙丁/译,中国画报出版社,2021年5月版
(原标题《卡丹纽》:莎士比亚遗失的戏剧作品,源于《堂·吉诃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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