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一到，每日清晨经过的机耕路两边，人家屋檐下、菜园边、野草丛中总有粉红或莹蓝的牵牛花，舒展娇小的身躯，擎着硕大的喇叭，一丛丛一簇簇寂然开放。抬眼望去，篱边墙角、草丛渠畔、田间陌上都有了她艳丽的身姿。或攀爬到沧桑的老树上，蜿蜒盘旋，妖娆的花朵恍似春日桃李在枝头烂漫；或缠在篱巴上，随风摇曳，与行人凝眸对视。更多的，则是平铺在绿草间，顺着那青嫩的藤蔓，一朵接一朵，仰起娇媚的容颜，绚丽得让人目眩，青青芳草地被点缀得色彩斑斓，比仲春时节还热闹。
从小到大，我只知道这种花叫喇叭花，真的不知道它的学名叫牵牛花，其实它还有一个更好听的俗名叫“勤娘子”。某日黎明去山中的晨练，见牵牛花灼灼开放，心中喜悦，黄昏时独自携了相机去拍摄，未想花骨朵儿俱已卷曲萎缩，遍眼望去，竟无一朵展放，仿佛一夕间杳无踪迹。花开易见落难寻，却不见地上飞红片片，心中不免疑惑。回来上网查了资料，说牵牛花俗名“勤娘子”，开放的时间很短，凌晨开放，午后闭谢，故有此名。心中一乐，难道真有这样的奇趣？次日清晨复去，果然如此，又见朵朵潋滟的花颜，在草丛中摇曳生情，不免嘲笑自己的孤陋寡闻。看那青藤柔蔓上，绮艳的花朵迎风绽放，或娇媚的深蓝，或羞涩的粉红，或素雅的纯白，缤纷五色。取来相机一通狂拍，果然美不胜收。
牵牛花既有这样的俗名，顾名思义，它是一种很勤劳的花。资料里说，每当公鸡啼过头遍，牵牛花便睁开睡眼，在枝头悄然绽放了，好似静静地守候着勤劳早起的农人。期许如此执着，似乎在催促着人们早早开始新一天的劳作，所以懒惰贪睡者自然看不到牵牛花开的过程。据说，京剧大师梅兰芳先生一生喜植牵牛花，大约缘于牵牛花在黎明时开放，有如鸡鸣报晓，催人早起。梅先生常与牵牛花比赛看谁起得早，结果每天都是他抢先一步开始晨练，也是一件趣事。京剧大师那蜚声海外的演技，是否与牵牛花的勤快有关，亦未可知。
牵牛花别名“朝颜”,这个名字取得很雅致，形象贴切，两个字就点明了它开放的时间和秀美的容颜--显然那是读书人对它的爱称。其实，牵牛花原本就是属于山野，属于乡村的。
漫长湿热的三伏，牵牛花每天都在默默攀行，青青柔柔的藤苗伸着绿豆大的嫩头，吐着细卷的触须，叶柄处长着纤弱的花蕾，一夜之间便可爬上斑驳的墙头。它像一个调皮的孩子，喜欢爬树，似乎越高越好，总想攀到树的顶端。又似一个顽皮的女子，喜欢在万绿丛中探出一抹娇俏来，嫣然一笑，让凝望的眸子多了几份炽热。
2
秋日清晨，淡淡的薄雾在田野村舍间流动，晨曦像瀑布洒落在林间。草丛中一朵朵牵牛花正在开放，犹如多彩的水粉画。流光潋滟的蓝，典雅高贵的紫，绚丽灿烂的红和光洁无瑕的白，妆成一幅秋光下的百锦图。
过了仲秋时节，牵牛花依然枝蔓青嫩，向四周延伸。花儿温柔恬静，隽永秀丽，宛似那朴素可爱的村姑，在田野里小路旁欢快地起舞。微风吹过，圆圆的蓝，圆圆的紫像旋转的罗裙；那粉嫩的红恰似豆蔻少女约会回来的娇俏红晕；喇叭的形状，仰望青天，可是向心上人传情达意？
寒露霜降之后，百花凋谢，牵牛花依旧在清风薄冷里、慵懒的秋日晨光下默默开放。西风渐劲，草木萧然，众芳皆歇，看似柔弱的牵牛花竟有如此韧性，实在令人叹异。
前日立冬，阴雨绵绵，气温骤降，看那牵牛花全都变成了粉红色，花瓣从碟口大小缩成铜钱大小。我猜想，这是牵牛花应对秋燥冬寒的聪明选择吧，粉色者大约更耐寒，花朵变小，需要的养分和水就更少，这真是牵牛花的另一个奇妙之处，万物顺应自然、生生不息的本能让人叹服。
秋日牵牛花如此可心，文人墨客们自是情有独钟，常比成各样女子，无不妙肖--
秦观笔下的牵牛是下凡的仙女：“银汉初移漏欲残，步虚人倚玉栏干；仙衣染得天边碧，乞与人间向晓看。”杨万里笔下的牵牛变成了一位扶着竹篱远眺的村姑：“素罗笠顶碧罗檐，晚卸蓝裳著茜衫。望见竹篱心独喜，翩然飞上翠琼篸”。林逋山把牵牛写成一位多愁善感的少妇“圆似流钱碧剪纱，墙头藤蔓自交加。天孙滴下相思泪，长向秋深结此花。”
郁达夫却把牵牛花分出了高低，《故都的秋》里说“静对着像喇叭似的牵牛花的蓝朵，自然而然地也能够感觉到十分的秋意。说到了牵牛花，我以为以蓝色或白色者为佳，紫黑色次之，淡红色最下。最好，还要在牵牛花底，教长着几根疏疏落落的尖细且长的秋草，使作陪衬。”由牵牛花而感知秋意，这个说法，我亦深以为然，大约一样觉得牵牛花虽然枝叶繁茂，可到底不是热闹喜庆的花，那深蓝或白色倍显寂廖之意。说牵牛花最好要秋草的陪衬，我所看到的，确乎如此，但硬要将牵牛花的颜色分出等次，我却不愿苟同--蓝色有其富丽，白色有其素洁，红色有其羞赧，紫黑色者，更如秋日里天然的水墨画—哪里就分出了高低呢？！
不必说，秋色有了牵牛花的点缀，更添妩媚，更起情思，更着闲愁！
3
牵牛花虽艳，有百媚千娇之态，国人终究将其归于野花之列，不登大雅之堂，西方人却将她视为名贵花卉，种在房前屋后，任其攀附庭前窗下，花开时节，美不胜收。缘何东西方在牵牛花的喜好上有这么大的差异呢？我想，国人自古就喜欢伺弄奇花异草，养在室内，愈是难伺候的品种愈珍视。牵牛花无幽香袭人之气，花容虽艳，却太娇嫩；又是蔓生植物，若养在室内，自然无处攀爬。西方人却注重绿化、美化居住环境，牵牛花这种爬房窥舍、花朵次第开放、花期长久的亦草亦花植物，正是他们的最爱。
其实，牵牛花本来就是属于荒郊野外的，惟其易生、易长而卑微；惟其寻常可见而无人理睬。
单看牵牛花的骨朵，当然是柔弱的，若摘下赏玩或插瓶，那丝绸般的绢帛，片刻便萎靡了，可见野花之中，牵牛花是最娇的一种了。又因其朝开午谢，使人易生短暂、渺茫之慨，据说它的花语是“平静、虚幻、渺茫的爱情”。其实那是错觉，牵牛花每天开放的时间虽短，晨开午合，却朝朝固守，顺藤节次第绽放，花期近半年，这何尝不是另外一种坚韧和执着呢！
牵牛花生命力顽强，落地生根，不惧贫瘠。没有人为它浇水，没有人为它施肥；没有人知道它是什么时间长出来的，甚至没有人知道她的种子是怎么来的。也从没听说有哪个乡下人去种植她。虽如此，自古至今，它却遍地而生，步步攀登，迎风而歌，无疑是一种有着强大的生命力和野性的物种。正是这种野性，才会让它留下更多的生命基因。从这一点来看，牵牛花即使是野花，但决不是一种卑贱的花，因为她的生命中有高贵的顽强。
齐白石先生极为喜爱牵牛花这种平实而亲切的花卉，笔下有很多朴拙可亲的牵牛花，着笔简洁，轻描淡扫下的红花墨叶，一如院落篱笆的那些小喇叭，莞尔而乐。画上配有七绝吟：“青枝柔蔓绕篱笆，偏爱寻常百姓家。抛却朱门名利事，晓风晨露自开花”。有了这些文人墨客多情的诗词咏唱、丹青写意，平淡寂寞的牵牛花似乎可入名花之列了—可是，是不是名花，于牵牛花的品格而言，又何妨呢？
4
牵牛花的生命力如此坚韧，千百年来，点染人间，于平凡中展出一份美丽；清雅脱俗，像百变美人，隐在芳草中，引得蜂追蝶逐。
牵牛花不繁不简，不密不疏，清清快快地生长，花期长久，艳而不妖，冰肌玉骨，惹人怜爱。
牵牛花不争不求，不矜不馁，只争朝夕。鸡未鸣时，便素妆而出，引人奋发。
牵牛花不吐芳香，不胜娇羞，却昂然向上，精神抖擞，无俯首媚世之态！
有七律赞曰：“姹紫娇红藤蔓挂，临风尽现妖娆花；仙姿喜伴蝶蜂舞，峭壁轻攀荡翠葩。傲骨芳心凝玉魄，孑然绽放遍天涯；婆娑素影清眸顾，曼妙氤氲映彩霞。”--这咏物言情的诗句精妙深婉，正是牵牛花的写照！
牵牛花，看似草花，实则名花，吾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