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林冲一举火并王伦,推尊晁盖做了寨主,上下众人尽皆拜服。林冲欲取妻子上山,晁盖亲派喽罗去搬,后得知林娘子为保贞节,自缢身死已有半载。林冲悲痛一场。自此,除去了心中挂念,每日早起晚睡,操练兵马,准备迎敌官军,护守梁山大寨。
却道山寨人马中有一校官,名唤刘虎。此人自幼习武,精通刀枪,也颇有水上功夫。他和那白衣秀士王伦是拜把兄弟。其父刘谨原在济州太守张叔夜手下为团练副使。
一次,适逢太守之子张得水自东京赶来省亲,一时高兴,要与他比武。那刘谨原是武举出身,十八般武艺,无不通晓。张得水自恃京中骁将,哪里把刘谨放在眼里。不料上得场来,刘谨将他打得一败涂地,张得水恼羞成怒,竟对刘谨下了毒手,假意上前认输,实却趁其不备将他刀劈马下,刘谨登时身亡。那太守张叔夜见儿子做下这事,非但不怪,还勾结刘谨村里恶霸刘员外,要他拿住刘谨之子刘虎,斩草除根,以免后患。刘虎自此和张叔夜结下不解之仇。时值王伦刚刚上山,正招兵买马,刘虎为躲家祸、报父仇,便随同王伦一起到梁山落草。那刘虎是个十分义气的粗鲁汉子,林冲在断金亭火并王伦之后,他感念兄弟之情,对林冲心怀敌意,常常寻衅闹事。
一日,朔风凛冽,浓云密布。林冲聚集起数百名精壮兵士在左寨练武。这左寨是和梁山相连的一个山头,山上有方圆三二百亩的空场,权做校场。与左寨遥遥相对的山头叫做右寨,是山寨弟兄歇息居住之处。
林冲见兵士们列队整齐,在寒风中刀来剑往,雄姿英发,甚为欢喜。但独独不见校官刘虎,动问大家,皆道不知,林冲不由面露愠色。
天已戊时,兵士们练得热火朝天,刘虎才摇摇晃晃走来。
林冲道:“你身为校官,却不顾军纪森严,何处去来?”“你,你——休管!”那一股浓烈的酒气,从刘虎嘴中喷将出来,他斜瞪着通红的双目回说。
林冲正待发作,却见兵士们练在兴头上,暂且忍了。刘虎见林冲再不言语,越发得意起来,趁着酒兴,提起一根大棒,径自冲开队伍,在校场中间舞将起来。众始愕然,继而捧腹大笑,校场上乱了阵脚。
想那林冲,本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如何容他这般胡闹?他双眉竖起,厉声喝道:“你这厮不服将令,又私自下山酗酒闹事,来人!拿下去重责二十军棍。”
军令如山倒,只见几个壮汉上前捺住刘虎,劈里啪啦棍子响,直打得刘虎呲牙裂嘴,兵士们个个肃然站立,不敢造次。
刘虎回到住处,怒火难熄,心里道:“当初断金亭上,这鸟官无端将俺王伦哥哥杀了,如今还如此逼迫于我。俺不妨将那鸟官剐了,戳他五、七个透明的窟窿,也出出这口恶气。”
当晚,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山寨一片寂静。刘虎裹了棒伤,腰插一把牛耳尖刀,悄悄地溜将出来。越过厢房,翻墙潜入林冲的院中,他蹑手蹑脚地来到林冲房檐之下,舔破窗纸,见林冲正在挑灯夜读。他摸到门边,正待进门,忽听哨兵炸雷也似一声吼:“却是哪个?”
刘虎脊梁骨上忽地浸出冷汗,见势不妙,慌忙转身逃走。哨兵上前,哪里拦得住,刘虎刚冲到门外,背后被一只铁钳也似的大手抓住,回头看时,正是林冲。
外面听见动静,早有人上来将刘虎绑了。哨兵从他身上搜出牛耳尖刀,“光啷”掷地,狠狠骂道:“你这泼贼,便是吃了豹子胆,敢来刺杀林头领,叫你不得好死!”
林冲揪住刘虎道:“下官并无恶意,你却一次次欺人太甚,你这厮还有什么话讲?”
刘虎不语,左右将他绑牢,七斤半铁叶子盘头护身加钉了,按山寨规矩,罪当斩首。刘虎被打入死囚牢中,单等隔日开刀问斩。
晁盖、吴用、阮氏三兄弟等众位头领闻讯,前来林冲房内探视,林冲笑道:“多谢诸位哥哥惦念。”他送走众头领,当夜无话。
次日,林冲查牢来到关押刘虎处,只听得里面有人言语。林冲顿了脚,从那破窗棂看去,只见那厮跪倒在地,面朝后寨方向,正作揖颔首。面前摆了几块土坷垃,插上几根稻草,权作香火。林冲好生奇怪,侧耳细听,那刘虎仰天长叹道:“老爹爹冤魂在上,犬子不肖,枉长二十七载,本想为父报仇,不料也身陷囹圄。儿的寿限已到,虽死无怨;恨只恨不能把张叔夜老贼那狗头掳来祭奠父亲,雪此大辱,万望爹爹在黄泉之下恕罪……”说罢,泪如雨下,三拜九叩,那镣铐碰得叮直响。
林教头听完了这番言语,先前那股怨恨之气不觉消了大半。想那林冲本是知书达理、十分忠孝节义之士,平日最爱英雄,见刘虎有这份孝心,不禁动了恻隐之心。他唤那小喽罗开了牢门。刘虎以为就要开刀问斩,却也面不改色,又朝那“香火”拜了一拜,昂首挺立。好大时辰,不见有人捆绑,刘虎睁眼一看,却见林冲躬腰屈背,正为他打开脚上的镣铐。
刘虎喝道:“要砍便砍,何必啰嗦!”林冲道:“壮士息怒!念你还有六十老母,免你死罪,回家去吧。”刘虎听罢,顿足道:“嘿嘿,我本不是那贪生怕死之辈,砍头不过碗大疤,谁要你鸟官可怜,咱们后会有期!”说罢,扬长而去。
林冲愣了一下,眼巴巴看他去了。
话休絮烦,且说刘虎冒雪奔出梁山,跌跌爬爬回到家中,见老母健在,放下心来当夜,找出父亲珍藏的宝刀一把,“霍霍”地磨着,口中念念有词:“兀那贼配军,杀了我王家哥哥,又打我二十军棍,有仇不报非君子,我岂能与你善罢甘休!”
刘母年过花甲,身体尚健,儿子夜半起来,她心中不安,举烛出来,见状大吃一惊,战兢兢立于刘虎身后,失声问道:“我儿却要怎的?”
“儿要先杀了林冲,为王伦哥哥报仇,再取张叔夜那老贼狗头!”
“儿啊,你要杀那林——林大官人?”“正是那鸟人。”
老母闻听此言,竟双目一闭,朝后便倒。刘虎慌了手脚,抱住母亲连声呼叫。多时,母亲才渐渐清醒,眼里涌出泪来。刘虎忙扶起母亲,问道:“母亲大人,这却是怎的?”
刘母微睁双眸,推他一把,厉声说道:“你这孽子气死我也!”
刘虎“忽”地跪倒在地,说道:“儿何事惹母亲生气,您老打只管打,骂只管骂,千万保重才是。”
老母沉吟半晌,仍不言语。刘虎更是慌了,一面磕头,-一面说道:“母亲有话便讲,您若这样,为儿实在吃罪不起。”
刘母这才抬手拭泪,慢慢说道:“我儿不知,那林大官人,乃是咱的救命恩人。”
刘虎闻听,只惊得两眼瞪成铜铃般大小。
只听母亲言道:“自我儿上梁山入伙,刘员外那老贼不顾天早歘收,整日在村里逼租逼债,稍有怠慢便拉去打死,闹得全村鸡犬不宁。那老贼抓不到你,就三番五次找为娘要人,为娘受不住老贼毒打,又怕我儿在山上记挂。这日横下心到村外桃树林里上吊寻死,被一八尺高矮、豹头环眼的英雄救下。那好汉问清原因,甚是气愤,当下带领一班人马去员外府上,杀了那老贼,为这方百姓除了大害。事后,人们才知那好汉便是梁山泊头领林冲。如今,我儿恩将仇报,却要杀他,倒不如先杀为娘。”
刘虎听罢,半晌不语。老母又道:“我儿要以大业为重。想那王伦,心术不正,又容不得人,如不杀他,山寨英雄无法共存。我儿竟如此糊涂,不懂大义!”
只说得刘虎面带愧色,低头不语,默默地将宝刀收将起来。
话休絮烦,且说自黄团练带兵前来攻打梁山,自己反被割了耳朵回去之后,张叔夜大恼,亲自带领精兵两千,舟船百只,抄水路包剿过来。
晁盖、吴用、林冲、杨志等众头领当下商议,山寨士兵总数不过一千,分散于几个山头,御敌不利。于是把雪山峰、青龙山等几处兵力集中于梁山大寨。那张叔夜老贼便趁机占领了雪山峰。这雪山峰与青龙山皆是与梁山连绵的山头,距梁山山峰只三二里光景。张叔夜站在雪山峰上捻须冷笑,对众将官道:“贼寇此地休矣。”
且说刘虎在家中闻听仇人占了雪山峰,怒火中烧。他坐卧不安,腰缠一把利斧,手提一把宝刀,趁月黑风高摸到了雪山峰下,探得张叔夜将战船尽藏于这山湾港叉之中。他抬头观山,朦胧中见山上的树枝都向西北摆头,心中大喜。却道为何?
原来出了港汊,西北全是一片茫茫水面,无遮无拦,直通浩渺芦荡。刘虎暗道:该俺走运,若是放掉这些船只,岂不断了老贼后路?他便摸到山脚下,结果了两个哨兵性命,挥舞利斧,砍断缆绳。那百只小船,果然漂漂荡荡,尽皆向深湖漂去。
翌日,军营大乱,官军兵士面面相觑,俱皆骇然。张叔夜见被人放了船只,断了后路,方如梦初醒,不该轻敌失策,坏了大事。他少不得强作镇静,将些言语安抚众人道:“贼寇劫走战船,却不曾伤我一兵一卒,只要我等齐心合力,今日定能直取山寨。”说罢,忙叫安排酒肉饭食,犒劳三军。
他则骑一匹高头红鬃烈马,带领几个亲兵,沿路巡察。
刘虎此时正藏于路边草丛之中,乍见张叔夜,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一时间顾不了许多,如猛虎出山,从路边冲出,直扑那老贼。左右随从一愣,慌忙围将上来,被他砍倒几个。终因寡不敌众,被人生擒下来。
张叔夜在马上冷笑道:“看你这乳臭未干之辈,竟敢谋老夫,该当何罪?”
刘虎破口大骂:“老泼贼,你道俺是谁?俺就是你刘谨爷爷之子刘虎。俺父子俩人皆被你所害,今生不能报仇,死后也要变作厉鬼,咬你老贼两口。”
张叔夜大恼,连连喝道:“快将这厮劈了!”
恰在此时,只见前面马蹄腾起一阵尘烟,几十匹快马来到面前,一位官人大叫:“老贼休得逞狂,林冲来矣!”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林冲头戴一顶铺霜耀日镔铁盔,上撒着一把红缨,身穿一副铁叶铠甲,腰系一条镀银束带,脚蹬鹿皮跨靴,纵马横枪,直冲过来。张叔夜见是林冲,红了面目,抡起手中大斧,拍马来战林冲。俩个在雪山峰上,各赌平生本事,一来一往,一去一回,四条臂膊纵横,八只马蹄缭乱,两人斗到十几个回合,那张叔夜渐渐支持不住。林冲照准张叔夜,扔过一支银枪。张叔夜慌忙去躲,林冲趁机掳了刘虎上马,转身便回。张叔夜一边令人紧追,一边拔出弓箭,照准林冲射去。林冲听得身后风响,回身用神枪只一拨,将飞箭拨在地上,又走。
张叔夜再取第二箭搭在弓弦上,拉满弓弦,尽平生力气,朝刘虎射来。林冲来不及拨箭,将刘虎按在身下,那箭不偏不倚射在林冲的右臂之上。
来到山寨,二人下马。只见林冲咬牙将箭拔下,霎时,鲜血直淌,染红了铠甲。早有兵士们接了上来,将林冲的箭伤裹了,送他回营房歇息。
刘虎之事,早有探子报与众头领。晁盖等人见刘虎确有悔改之意,便收留下来。
片刻,山下一片呐喊之声。张叔夜又攻将上来。刘虎给众头领唱个大喏:“小可带罪,愿率三、二百弟兄,驾小船插入雪山峰后,同山寨配合,前后夹击,一举擒获张叔夜老贼。”
众头领皆言极是。于是,刘虎等从水路悄悄直插雪山峰下。这边梁山大寨上号角齐鸣,杨志等率众从山上猛冲下去,刘虎带人从山后直扑上来,两面夹击。张叔夜见势不妙,早抢了小船,夺路钻进芦荡。官兵之中会水的,跳进水里被箭射死者不计其数,不敢下水的,就山上都活捉了。
全山寨大喜,杀牛宰羊,大摆酒筵。晁盖亲给刘虎等人斟酒庆功,山寨之上,好不热闹。
刘虎无心吃酒,闻知林冲伤势严重,思前想后,心中不是滋味。他悄悄来到林冲房前,踯躅徘徊。哨兵见又是他,早警觉起来,挡在门外。林冲听见动静,问道:“却是哪个?请进来叙话。”
哨兵禀告:“回林头领,便是那刘虎。”“快快请进。”林冲说道。
刘虎进得房来,纳头便拜。林冲忙伸手扶起,并让他近前盘话。
刘虎见林冲面色苍白,气喘吁吁,先自落下泪来:“林头领,是俺刘虎生性莽撞,冒犯了教头,大哥宽宏大量,饶俺性命,如今又为俺吃这一箭,小弟心中实实有愧。万望林大哥海涵,容俺日后衔环背鞍报效大哥恩德。”
林冲笑道:“哪里话来,今日听说你断了张叔夜后路,下官甚是欢喜。我等在山上巡视,见你落入张叔夜之手,十分着急,忙去接应,也是兄弟命大福大,往事休再提起。还望日后携手共进,为山寨兴旺效力。”
刘虎伏地又拜:“小人因王伦和大哥结下冤仇,要刺杀大哥,多亏家母及时点拨,小人大义已明,望乞恕罪。”
林冲问明原由大喜,伸手扶起刘虎,两员战将相视而笑,前嫌冰释。正是:英雄仗义人心顺,四方豪杰归水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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