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辐是成都著名的文化老人。他的长篇小说《锦城旧事》被誉为“旧时成都的社会生活百科全书”,我们完全可以把它当作20世纪上半叶以成都为中心的川西平原的“风俗志”来读,特别是弥漫全书的浓得化不开的地道成都风情,更值得细细品味。
一般来说,“风情”这种东西,显隐不定,出神入化,很难把捉,对其神龙不见首尾的情状,尤其不易精准描摹,达到画龙点睛、形神兼备的高妙境界。好在作家摸到了“四两拨千斤”的窍门,他利用“方言”这把钥匙,轻巧地打开了成都的城门,于是川风川韵扑面而来,如漫漶的河水渗入虚构文本,涌流到“纸上锦城”的每个角落。
以“成都方言”写“锦城旧事”,可谓榫卯相符,珠联璧合。方言出口,如同川剧上演“吐火”特技,惊艳夺人,又好比川菜中的辣椒下锅,色香味俱出,立收提神醒脾之效。那个尘封日久的成都瞬间被“方言”的语流激活,风情万种,活色生香。
《锦城旧事》不以结构的宏大严密见长,也不依赖线性逻辑去推演某个预设的主题,它更像一幅幅日常生活和寻常风俗的“浮世绘”和“动态图”,占据画卷主要位置的是几个唱曲艺和川剧的底层艺人,周围熙来攘往的是各个阶层的人物群像。作家采取了工笔细描的写法,创作流程很见功力,须凝神微观,注目细览,才能看得真切,悟得深邃,写得传神。
车辐称得上是川籍小说家中运用成都方言最彻底最出彩的一位。需要特别说明的是,成都方言是《锦城旧事》的叙事语言,而非人物对话时偶一用之的点缀。它是“有意味的形式”,有曲折繁复的象征寓意和情感蕴藉,绝不仅仅是小说用来渲染“地方色彩”的装饰材料。正如何满子在此书《序》里所言:“成都方言是中国方言中表意最丰富、最绵密细腻的方言之一,不仅特征性强和机智俏皮而已,它可以对译出别处的方言而别处却无法模拟它的声口。”
不言而喻,在“九里三分的锦官城”浸泡了一辈子的车辐,对成都方言强大的表现力优势,早已了然于胸。他凭借对乡音土语细化到音形义各个层面的深刻领悟,运用起来自然得心应手,如有神助。观《锦城旧事》,其写景状物、表情达意、叙事说理、刻画人物,诸般言语娓娓道来,无不精准、精细、精致、精彩,达到一种见微知著、情趣盎然的阅读效果。就此而言,《锦城旧事》堪称方言文学的翘楚。
应该说,方言对于小说创作是把“双刃剑”,它既有一般文字难以企及的对特定地域人与事的表现力,又对广大读者“埋伏”了理解上的盲点、误区和欣赏障碍。这反而不利于经典的广泛传播。基于这个原因,曾智中、黄尚军为《锦城旧事》添加了“校注”,总计六百多条。这让对成都有不同层次了解的读者都能受益,兼有雪中送炭和锦上添花的助读功效,注释与本文相辅相成,相得益彰,共同塑造了成都的文学形象。
有些名词是川人的独创,比如:跑滩匠(泛指跑江湖的或无固定职业、到处流浪的人)、坝土(价格最低的一种鸦片)、厂板(正规大厂造的钱币)、乒乓子(士兵)、裹袋儿(旧时拴贴在腹部的钱包)、撬狗儿(小偷)、噻话(与主题无关的话)、幺师(旧时旅店、饭馆里跑堂的服务员)、乡广广(乡下人)、搁(音“扩”)手(靠山、下家)、棒老二(土匪)、抵码子(冤家、对头),等等。外地人听着难免一头雾水,不明所以,但这些词恰恰是“最四川”“最成都”的,此时便需“注释”来指点迷津了。
有些则是一般用语的成都表达方式,比如,“吃雷”指私吞财物,“肠子上长牙齿”喻“心肠狠毒”,“抹麝香”乃“贴金”之谓,“涮坛子”即“开玩笑”,“针过得针,线过得线”表示人际关系和顺,彼此相安无事,“撒葱花儿”“灌米汤”“打欢蛋儿”则是“讲奉承话”的不同说法。
川人睿智幽默,喜谐谑,善嘲讽,往往出语尖刻、一针见血,既能寓贬于褒,也能寓褒于贬。特别是一些俗语、歇后语,越咂摸越有味道。这在小说中比比皆是。例如,一个人遭遇被逼到墙角的困境,该当如何呢?善吃“讲茶”的川人应对爽利——“一张桌子四只脚,说得脱来走得脱”。
成都方言是从俗世红尘中开出的花朵,根深叶茂,妖娆多姿,富于形象性、动作性、故事性。在《锦城旧事》里,我们看到这方言之花开得真是如火如荼,茶馆、酒肆、戏园、剧院、赌场、烟摊、监狱、庙会、公寓、私宅,随处都是“摆龙门阵”(神聊)“冲壳子”(海吹)的场子。作家虽也月旦人物、臧否世风,但更多是皮里阳秋,让人物现身说法,小说写到的对话、帮腔、自言自语、内心独白,都特别精彩,耐人寻味。
“听其言”不仅能鉴别人鬼,也对人的脾气性格、处世手段、命运穷通等作了一番有声有色的展示。《锦城旧事》中,以卖唱为生的艺人们过着“磨了骨头喂肠子”的悲惨生活,每个人都有一本屈辱辛酸的血泪史,江湖险恶,弱肉强食,如何应对,则各有各的风格和窍道。
从污泥浊水中摸爬滚打过来的“嫩豆花儿”,一副精明老辣的“跑滩匠”口吻,声言“麻雀子从老娘头上飞过,老娘也能分个公母呢”!她略施缓兵之计,便逃出马吞狗的魔爪,又与吴老幺夫妻联手把觊觎她的魏大肚子逼上绝路。这是个不甘受制于他人和命运的“狠角色”,地位卑微,身处弱势,却天生一副不服输的倔强性格,誓与一切压迫抗争到底。
“嫩豆花儿”的女儿吴小秋从小受到彭大娘和师傅蒲顺等人的悉心呵护,未经风雨,一派天真,初闯江湖便遭恶匪荼毒,从此心灵的创伤永难愈合。她苦无诉处,借酒浇愁,吗啡成瘾,被“大人物”抛出的金钱和权势的绳索套牢,空有人人艳羡的“唱琵琶”的天赋歌喉,自己的一怀愁绪和满腔愤懑却无从宣泄。她麻木地忍受命运的摆布,将对爱情和美好生活的无限向往融入《忆我郎》《断桥》《青蚭叶》等曲子中。经欧长歌、谢趣公、张漾波等记者、画家的大力推介宣传,吴小秋以“成都周璇”的美名誉满蓉城,拜师川剧名伶雪如玉。从此,她的艺术开始由俗入雅,谈吐上渐渐改掉那些粗鄙的“口头禅”,待人接物也变得礼貌得体、从容自信起来。
雪如玉的出场可谓声势夺人,她快人快语,古道热肠,与吴小秋惺惺相惜,鼎力支持她进军成都主流舞台。雪如玉的学艺、演艺之路也是荆棘丛生,充满艰险。恶劣的环境锻炼了她的心智、耐力和才干,她以出色的演技周旋于舞台上下,在川剧舞台和锦城演艺圈闯出了名号。雪如玉成名之后,对业界同仁,特别是女艺人,极愿倾注关怀提携的善意。应该说,雪如玉在世道坎坷中磨炼出的隐忍有度、大局为重的心胸和进退推挡、游刃有余的手腕是很多艺人不具备的,这也是她能够驾驭自己这叶小舟穿越风浪的原因。
可以说,《锦城旧事》使旧时成都的精彩跃然纸上,唯一的遗憾是它是无声的,因此我常设想一个成都人操着家乡口音来读这部小说的情景。方言的韵律感更加饱满酣畅,声调的抑扬顿挫,高低快慢应和着情绪的跌宕起伏,紧要处,如雨打芭蕉、珠落玉盘,叮叮咚咚,韵味十足地敲着耳鼓,直敲得人心扉洞开,悲喜随之。用普通话默读,总不免有些隔膜,味道不对。如果把《锦城旧事》改编成成都方言的影视剧,由专业演员为其中的曲艺和川剧的唱段配音,我们就可享受文学性和音乐性兼备的视听盛宴了。最新印行的修订本《锦城旧事》(四川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有校注,有插图,最大限度地触发了读者在“音”“像”两方面的想象,或可视为声色锦城呼之欲出的前奏吧。
呼之欲出的“声像”成都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中国社会科学报 作者:张川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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