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娘姨去后,敲过十二点钟,云甫午餐未毕,玉甫的轿班飞报,李漱芳业已去世。云甫急的是玉甫,丢下饭碗,作速坐轿前赴东兴里,一路打算,定一处置之法;迨至门首,即命轿班去请陈小云汤啸庵两位到此会话。

上回我们说到,李漱芳病入膏肓眼看不行了,陶玉甫衣不解带地服侍她,自己发了烧都不肯休息,李秀姐无奈请陶云甫劝解,陶云甫回到西公和,又打发轿班去看陶玉甫。第二天早上,轿班来报告,说陶玉甫好多了,李漱芳身体也清爽了一点。

弟弟没事了陶云甫终于放了心。

没想到李漱芳清爽点了,不是病情有所好转,只是回光返照。作者很巧妙没有描写李漱芳临终前的场景,而是通过轿班给陶云甫的汇报交代了这一重要的情节:刚过中午十二点,李漱芳就去世了。陶云甫担心的是弟弟陶玉甫,“丢下饭碗”,马上打轿赶过去,刚下轿就让轿班去请陈小云和汤啸庵两位掮客过来。丧事是大事,要操办的事情很多,因此陶云甫除了请得力朋友陈小云,又请了汤啸庵。

云甫迈步进门,只见左首房间六扇玻璃窗豁然洞开,连门帘也揭去,烧得落床衣及纸钱银箔之属烟腾腾地直冲出天井里,随风四散;房内一片哭声,号啕震天,还有七张八嘴吆喝收拾的,听不清那个为玉甫声音。

适遇相帮桂福卸下大床帐子,胡乱卷起掮出房来,见了云甫,高声向内喊道:“大少爷在这儿了。”云甫且往右首房间,兀坐以待。忽听得李秀姐急声嚷道:“二少爷,不要!”随后一群娘姨大姐飞奔拢去。轿班等都向窗口探首观望,不知为着甚事。

接着秀姐娘姨围定玉甫,前面挽,后面推,扯拽而出。玉甫哭得喉音尽哑,只打干噎,脚底下不晓得高低,跌跌撞撞,进了右首房间。云甫见玉甫额角为床栏所磕,坟起一块,跺脚道:“你像什么样子呀!”

玉甫见云甫发怒,自己方渐渐把气遏抑下去,背转身,挺在椅上。秀姐正拟商量丧事,阿招在客堂里叫秀姐道:“妈,来看;浣芳还在叫姐姐,要爬到床上去拉起来。”秀姐慌得复去挈过浣芳。浣芳更哭得似泪人一般。秀姐埋怨两句,交与玉甫看管。

李漱芳病逝的房间里已经在烧落床衣和纸钱,房里嚎啕哭声一片,陶玉甫伤心欲绝,哭得声音都哑了,额头也被床栏磕了一个包,可能是陶玉甫要寻死去撞的,陶云甫看了又急又气。李浣芳还不懂死是怎么回事,要爬上床去拉李漱芳起来。李秀姐等人把陶玉甫和李浣芳都拖到右边房里让陶云甫看管。

烧落床衣是一种习俗,人断气后,其家人在自家烧一身衣服,防止逝者光着身子去见阎王。先在地上用砖和木爿、稻草铺一张“床”,然后在“床”上把从头到脚的衣物摆成一个人形状,上面再盖上被子,再把这些烧给逝者。

恰值轿班请的陈小云到了。云甫招呼迎见。小云先道:“啸庵为了朱淑人亲事到杭州去了。你请他什么事?”云甫乃说出拜托丧事帮忙之意。小云应诺。

云甫转向玉甫朗朗说道:“这时候死嚜是死了;你也不懂什么事,就在这儿也没什么用场。我说嚜托小云去代办了,我同你两个人走开点。”玉甫发急道:“那么哥哥再放我四五天好不好?”刚说一句,又哭得接不下去。

云甫道:“不是呀,这时候走了等会再来好了呀。我是叫你去散散心。”秀姐倒也撺掇道:“大少爷一块去散散心,蛮好。二少爷在这儿,我也有点不放心。”小云调停道:“散散心也不错。倘若有什么事嚜,我来请你。”

玉甫被逼不过,垂首无言。云甫就喊打轿,亲手搀了玉甫同行,说:“我们到对过西公和去。”

浣芳听说对过,只道他们去看漱芳,先自跑过左首房间,阿招要挡不及。既而浣芳候之不至,又茫茫然跑出客堂。玉甫方在门首上轿,浣芳顾不得什么,哭着喊着,一直跑出大门,狠命的将头颅往轿杠乱碰;犹幸秀姐眼快,赶紧追上,拦腰抱起,浣芳还倔强作跳。玉甫道:“让她一块去了罢。”秀姐应许放手。浣芳得隙,伏下身子,钻进轿内,和玉甫不依,经玉甫好言抚慰而罢。

这时陈小云也到了,说汤啸庵因为朱淑人的亲事去杭州了(朱蔼人把朱淑人跟黎篆鸿女儿的婚事交给了汤啸庵一手办理),于是陶云甫就拜托陈小云帮忙料理李漱芳的丧事。陈小云答应下来。陶云甫怕弟弟留在这伤心过度,好说歹说把陶玉甫带去西公和覃丽娟家,李浣芳离不开陶玉甫,也要跟着去,陶云甫只好一起带了去。

轿班抬往西公和里覃丽娟家。云甫出轿,领玉甫暨浣芳登楼进房。丽娟见玉甫浣芳泪眼未干,料为漱芳新丧之故。外场绞上手巾,云甫命多绞两把给浣芳揩。丽娟索性叫娘姨舀盆面水,移过梳具,替浣芳刷光头发,并劝其敷些脂粉。浣芳情不可却。玉甫坐在烟榻上,忽睡忽起,没个着落。

到了西公和,覃丽娟帮忙照顾陶玉甫和李浣芳。

不多时,陈小云来找,坐而问道:“棺材嚜有现成的在那儿,一个婺源板,也不错;一个价钱大点,那是楠木。用哪一个?”玉甫说:“用楠木。”云甫遂不开口。小云道:“所用衣裳开好一篇帐在那儿。他们要用凤冠霞帔嚜如何?”玉甫回答不出,望着云甫。云甫道:“那也没什么,玉甫总就不过白花掉两块洋钱。姓李的事与陶姓无涉。随便他们要用什么,让他们用好了。”小云又诉说:“阴阳先生看的,初九午时入殓,未时出殡,初十申时安葬。坟嚜在徐家汇[3],明天就叫水作下去打圹,倒也要赶紧了。”云甫玉甫同声说“是”。小云说毕去了。

一会儿陈小云找了过来,第一件事是商量棺材用婺源板还是楠木,陶玉甫毫不犹豫就要用楠木,陶云甫没说话。《红楼梦》里秦可卿死后,公公贾珍要给她用樯木(曹雪芹虚构的一种珍贵木材)棺材,贾政劝他“此物非常人可享,殓以上等杉木也就是了。”秦可卿是贾蓉的正室,贾政尚且觉得用杉木就可以了,而陶玉甫执意要给李漱芳用楠木,说明了他对李漱芳的感情,即使是葬礼,也不惜一切代价。陶云甫不说话,心里肯定是不高兴不赞同,只是不想在钱的问题上跟弟弟起争执。

第二件事是李家人葬礼上要给李漱芳穿凤冠霞帔,这是正室婚丧嫁娶之礼,李漱芳是没有名分的妓女相好,活着的时候不能嫁给陶玉甫,人死了,李家人希望给她用凤冠霞帔,以此弥补她人生中最大的遗憾。但这回陶玉甫却不敢自己作主,看着哥哥,要听他的意思。棺材用什么木材只涉及到洋钱花费多少,而葬礼逝者的穿戴却涉及礼法,可见陶玉甫虽然已经悲痛欲绝,但他还是谨记着那些规矩,不敢造次。

陶云甫内心应该是反对的,但是他还是做了让步,留了余地,他说姓李的事情跟陶家没关系,随便他们要用什么用什么,不过是陶玉甫多花几块洋钱的事。有了这个声明,李漱芳葬礼的凤冠霞帔,就跟陶家没有关系了 。

而且,我们也可以从李漱芳死后料理后事的细节看出,李漱芳的葬礼是由陶家出钱出力的,如果陶家把李漱芳只当做陶玉甫的相好,根本不需要做到这样的程度,我觉得,陶家实际是把李漱芳当做了陶玉甫的外室:李漱芳做大生意以来,就只做了陶玉甫一个,两个人情深义重,李漱芳这个病也是因为不能进陶家门而起,因此,陶家对李漱芳的后事也是非常主动参与的,倒也合情合理。

随后陈小云又告知阴阳先生定的入殓和安葬的时间,坟地也找好了,马上要着手挖墓穴了。交代完毕,陈小云就走了。

撒手人寰的意思解释(李漱芳撒手人寰)(1)

黄昏时候,玉甫想起一件事来,须去交代。云甫力阻不听,只得相陪,乘轿同去。浣芳自然从行,仍和玉甫合坐一轿。及至东兴里李漱芳家看时,漱芳尸身早经载出,停于客堂中央;挂着蓝布孝幔,灵前四众尼姑对坐讽经;左首房间保险灯点得雪亮,有六七个裁缝摆开作台赶做孝白;陈小云在右首房间,正与李秀姐检点送行衣。

陶玉甫见这光景,一阵心酸,那里熬得,背着云甫,径往后面李秀姐房中,拍凳捶台,放声大恸。再有李浣芳一唱一和,声彻于外。李秀姐急欲进劝,反是陶云甫叫住,道:“你倒不要去劝他。单是哭还不要紧,让他哭出点的好。”李秀姐因令大阿金准备茶汤伺候。

比及送行衣检点停当,后面哭声依然未绝,但不像是哭,竟是直声的叫喊。陶云甫道:“这去劝罢。”李秀姐进去,果然一劝便止,并出前边洗过脸,漱过口。浣芳团团圈牢陶玉甫,刻不相离。陶玉甫略觉舒和,即问李秀姐入殓头面。李秀姐道:“头面是不少在那儿,就缺点衣裳。”陶玉甫道:“她几对珠花同珠嵌条,都不中意,单喜欢帽子上一粒大珠子,还拿来做帽正好了。还有一块羊脂玉佩,她一直挂在钮子上,那就让她带了去。不要忘记。”秀姐说:“晓得了。”

傍晚,陶玉甫想起有事要交代给李秀姐,要再去李家一趟,陶云甫不放心只得陪着。到了李家,李漱芳的尸身已经停放在客堂中间,前面挂着蓝布孝幔,四个尼姑在灵前诵经超度,左边房里六七个裁缝在赶做素服和孝布。陈小云和李秀姐正在检点逝者入殓要穿的衣裳。

陶玉甫一见这样的情景,再也忍不住,跑到后面房间号啕痛哭,李秀姐要去劝,陶云甫拦住她,说让他哭出来还好点。等了一会儿,听到陶玉甫的声音像是在干嚎了,陶云甫才让李秀姐进去劝。陶玉甫发泄了一场,心情有所纾解,让李秀姐记得把李漱芳最喜欢的珍珠帽正和玉佩给李漱芳带去。

玉甫心中有多少事,一时却想不起。云甫乃道:“你要哭嚜,随便什么时候到这儿来哭好了,倒也没什么;就不过晚上不要住在这儿,你同我到西公和去。西公和就像是隔壁,你有什么话就可以来,他们就好来请你,大家蛮便,对不对?”

玉甫知道是好意,不忍违逆,一概依从。云甫当请陈小云西公和便饭。秀姐坚意款留。云甫道:“我们不是客气,为了在这儿吃总不安顿。”秀姐道:“我们自己做菜,烧好在那儿,送过来好不好?”

云甫应受。临行,又被浣芳拦着玉甫不放。云甫笑道:“还是一块去好了。”浣芳尚紧拉玉甫衣襟,不肯坐轿。于是小云云甫前后遮护,一同步行。

刚至覃丽娟家,相帮桂福提着竹丝罩笼随后送到,摆在楼上房里,清清楚楚四盆四碗。云甫令丽娟浣芳入席共饮。玉甫仍滴酒不闻。小云公事未了,毫无酒兴,甫及三巡,就和玉甫浣芳先偏了吃饭。独有丽娟陪着云甫杯杯照干。云甫欲以酒为消愁遣闷之计,吃到醺然,方才告罢。小云饭后即行。云甫已向丽娟计定,腾出亭子间为玉甫安榻。

这一夜玉甫为思穷望绝,无可奈何,反得放下身心,鼾鼾一觉。只有浣芳睡在玉甫身旁,梦魂颠倒,时时惊醒。

初八早晨,浣芳睡梦中歘地哭喊:“姐姐!我也要去的呀!”玉甫忙唤醒抱起。浣芳还痴着脸呜咽不止。玉甫并不根问,相与穿衣下床,又惊动了云甫丽娟,也比往常起得较早。

吃过点心,玉甫要去东兴里看看,云甫终不放心,相陪并往。浣芳亦随来随去,分拆不开。玉甫自早至晚,往返三次,恸哭三场,害得个云甫焦劳备至。

陶云甫不敢让陶玉甫在李浣芳家多逗留,又把他带回覃丽娟家,陶云甫让陈小云也过去吃晚饭,李秀姐要感谢陈小云,说好这边做好菜送过去。几个人在覃丽娟家吃过晚饭,陶玉甫哪里有心情喝酒,陈小云有丧事在身需要料理,也不敢喝酒,只有覃丽娟陪着陶云甫喝。覃丽娟叫人收拾出亭子间给陶玉甫住下。陶玉甫这段时间折腾得体力透支,当晚睡得很沉,而浣芳在梦里还在叫阿姐。

第二天陶玉甫很早就醒了,吃过早饭就要去李家,一天之中往返三趟,陶云甫都陪着。所以我说陶云甫这个哥哥对弟弟真是没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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