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获奖作品茅盾文学奖(莫言获诺奖后的新作)(1)

三哥,你不要自鸣得意,更不要沾沾自喜,你不要妄自尊大,也不要以为咱东北乡里只有你有文学才能,我的表弟秋生——笔名宁赛叶——外号怪物——借着几分酒力,怒冲冲地对我说。我知道你瞧不起金希普,你这是犯了文人相轻的臭毛病!我认为金希普的才华远远超过你,他之所以没你名气大,是他没赶上好时候,他如果逢上八十年代那文学的黄金时代,哪里轮得上你猖狂!不说金希普,就说我,三哥,你说良心话,我的才华,在你之下吗?——表弟将酒杯往桌上一顿,严肃地说。

你的才华,确实不在我之下,我说,金希普更是天才,俄国有个普希金,中国有个金希普嘛!

你这是西北风刮蒺藜,连风(讽)带刺!三哥,我没醉,我听得出好话坏话!金希普是我的兄弟,他骗谁也不会骗我,那两万元钱,算什么?他迟早会还的。那个什么狗屁电视台的狗屁副台长,我根本没看在眼里,更没放在心上。我们,我们生不逢时啊!忆往昔峥嵘岁月,恰同学少年,书生意气,指点江山,粪土你们这些达官贵人!我们哥俩,当年创办女神诗社时,心比天高,气势如虹,恨不得将小小地球,玩弄于股掌之间,那是什么样的胸襟抱负!可是,这个年代,容不下黄钟大吕,只能让狐狸社鼠得意横行。三哥,你放下你的臭架子,拍着胸脯想一想,你说,当年我让你看的我的小说《黑白驴》是不是一篇杰作?

我的《黄玉米》发表那年,我的表弟,不,宁赛叶和金希普合办了一份小报,在上边刊登了即将连载《黑白驴》的广告。我清楚地记着他们的广告词:本报即将连载著名作家莫言的表弟宁赛叶的小说《黑白驴》!这是一部超越了《黄玉米》一千多米的旷世杰作!每份五元,欢迎订阅!我记得当时我还在家里休假,姑父来找我,说秋生和他的文友让你去一下。我去了,在姑姑家的那三间空屋里,我第一次见到了金希普,还有几个我忘了名字的诗人。当时他们都是中学的学生。屋子里乌烟瘴气,遍地烟头。桌子上杯盘狼藉,桌子下一堆空酒瓶子。

我一进门,宁赛叶就说:莫言同志,你有什么了不起?我连忙说我没什么了不起,但我没得罪你们啊!他说:你写出了《黄玉米》,骄傲了吧,目中无人了吧?尾巴翘到天上去了吧?但是,我们根本瞧不起你,我们要超过你,我们要让你黯然失色。他递给我一张铅印的小报,我从小报上读到了前面已写出的广告。我不高兴地说:我抗议,你们没经我同意为什么把我的名字印在了你们报上?!他说:把你名字印在我们报上,是我们瞧得起你!我们没跟你要广告费,已经让你赚了便宜……

我那篇《黑白驴》的原稿,你是看过的,你说良心话,是不是一篇杰作?那头驴,不白不黑,亦白亦黑;不阴不阳,亦阴亦阳。在白驴面前,它是黑驴;在黑驴面前,它是白驴。在公驴面前,它是母驴;在母驴面前,它是公驴。你说,在世界文学史上,出现过这样的驴的形象吗?你以为我写的真是一头驴吗?不,我写的是人。在我们的前后左右,每时每刻,都有一些像黑白驴一样的阴阳人,他们察言观色,他们趋炎附势,他们唯利是图,他们见利忘义,他们没有良心,却挥舞着良心的大棒打人,他们没有道德,却始终占据着道德高地,他们在驴和人之间频繁转换,驴脸上挤着人的微笑,人身上长着驴的皮毛。生活在这样的世界上,你说,我们怎么能服气?

他点燃一支烟,倒上一杯酒,一仰脖干了,又倒上一杯酒,一仰脖干了!姑父嘴哆嗦着,试图去夺他的酒杯,他猛地格开姑父的手,双眼通红,凶相毕露,说:“从生理上论,你是我的父亲;但从心理上论,你是我的仇敌。”——你听听,你听听,姑父可怜巴巴地对我说。你听听这些话还是人说的吗?——这些话当然是人说的,如果我不是人,那岂不是侮辱你?是的,你们教育我,要感谢父母的养育之恩,但你们值得我感谢吗?你们把我弄到这个黑暗的世界上,让我痛苦而悲愤……

我说,老弟,别装疯卖傻了。我也喝醉过,但醉了皮肉,醉不了心。这家庭,没有亏待你。你从小到大,娇生惯养,我放牛的年龄里,你在小学里捣乱破坏,砸玻璃揭瓦,我在水利工地上汗流浃背的年龄里,你在中学里抽烟喝酒写歪诗。你已经三十多岁,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想入非非,眼高手低,大事干不了,小事又不做,古言道三十而立,村里像你这般大的人,早就当家过日子了,可你还要父母养着你,不但要养着你,还要养着你的老婆孩子,你还有什么脸面在这里怨天尤人,你还有什么理由在这里借酒装疯?

我不服气!他捶打着胸膛,高声喊叫着,为什么,为什么那些笨蛋可以飞黄腾达?为什么那些骗子可以锦衣玉食?为什么才华平平者却可以扬名立万?为什么我满腹才华却要老死在这破败的村庄?你现在是名人,听说最近还当上了什么副主席?但骗子最怕老乡亲,草包最怕亲兄弟。别人夸你是天才,在我心目中你是驴屎!你那些破小说,全部加起来也抵不上我那《黑白驴》的一行字。你浪得虚名,你欺世盗名。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可悲吗?不可悲,真正可悲的是遍地英雄却使竖子成名!

我站起来,想走。但他堵住门,说:你不是欢迎别人对你提出批评吗?为什么我只批评了你几句就要躲开?你可以反批评啊,你可以与我辩论啊!你经常要别人有点雅量,为什么自己没有一点雅量呢?是的,我是一个无业游民,或者可以说是一个二流子,你听听一个二流子对你的批评不是更显出你的雅量吗?

你是成名作家,我是文学青年,连文学青年也不是,我是一个文学疯子,许多人以为,有你这样一个表哥,我会跟着占便宜,想当初,我也对你心存幻想,以为你能提携我,帮我发表作品,但你武大郎开店,你生怕我超过你,你不但不帮我,反而压制我,打击我,讽刺我,挖苦我,贬低我,嘲笑我,你不敢面对真理,不敢承认我的才华,不敢面对我的《黑白驴》,我的《黑白驴》,在你那儿压了很久,你说是找《XX文学》《XX月刊》还有什么驴屁文学的编辑看过,当初我还以为是真的,但后来我明白你骗我,我的《黑白驴》,你没给别人看,你不敢给别人看,你明白那是杰作,你明白,一旦我的《黑白驴》面世,你们这一茬作家,通通都要退下舞台!你嫉妒我的才华,但你不敢承认你的嫉妒,你是个小肚鸡肠的小人,你生怕别人超过你,我之所以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你是要负责任的!

我喝了一杯酒,我已经好久没喝酒了!我怒冲冲地说:宁赛叶先生,做人要有良心,说话要有根据!你的《黑白驴》,我确实看过,对,我承认,我确实没把你的这头驴,寄给任何刊物,因为我觉得,这头驴是头非常一般的驴,它没有个性,充其量是一条杂种驴——

杂种出好汉!他说,真正的好作品,都是杂种!你自己也承认,你是受了西方文学影响又继承中国文学的传统然后又从民间文学里汲取了营养,你的文学,也是杂种!

好好好,算我说错了,但是,我把《黑白驴》还给你之后,你完全可以自己往外投寄啊!邮局是国家开的,只要你付足邮费,他们敢不给你邮寄吗?中国这么多文学刊物,你可以投稿啊,即便有不识货的,但总会有识货的,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我知道你会这样说,但问题是,这么多刊物,全都被你们的同伙把持着,他们当中,多数有眼无珠,即便有几个识货的,但他们能发表一个无名小辈的作品吗?我没钱去给他们送礼,我更不是文二代文三代——所以,我恨你,你本来是有能力帮我发表的,也只有你可以提携我,但你嫉妒我,你生怕我露出头角压住你的名声。

你可以把你的大作贴到网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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