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盛夏,程砚秋约见在中华戏校担任编剧的翁偶虹,说自己演的悲剧太多了(当时程的代表作是《金锁记》、《鸳鸯冢》、《青霜剑》、《荒山泪》、《文姬归汉》、《春闺梦》等),要求翁编一出适合他演的喜剧,并取出一本焦循的《剧说》,但书中只转载《只尘谭》的「赠囊」故事,文字极短,只是一个故事轮廓,连具体的人名都没有。
翁在想,故事的结局应该是皆大欢喜的团圆场面,才能称得上喜剧,但又并不是单纯地「团圆」、「欢喜」,要达到「狂风暴雨都经过,次第春风到吾庐」的意境才行。在喜剧进行的过程中,还需要不属于闹剧性质的喜剧性,以发人深省。所谓发人深省,不外乎针砭时弊世俗,揭示人情,暴露和批判一些应当讽刺的社会问题。
翁偶虹:为程砚秋先生写剧本--《锁麟囊》
于是,翁偶虹从朴素的思想出发,把富家写为书香门第的阔小姐,把贫家写为虽亦曾是书香门第、但已破落贫寒的穷姑娘。她们的基本风格,当然有富而娇骄、贫而卑悲的不同,但贫富双方都是同样具有善良心地的人物。
富者出于朴素天真的心理,在春秋亭避雨时,同情贫者的遭遇而慷慨赠囊,不留姓名、不想受报;贫者也出于朴素诚挚的心理,意外获囊,转贫为富,耿耿思恩,铭刻在心,体现了人与人之间真与善的基本美德。
《剧说》中的素材并没有剧名,虽然可以顺理成章地叫做《赠囊记》,但翁偶虹总觉得有些平庸陈旧。那时正好有位山东朋友去拜访翁偶虹,他问朋友山东一带的民俗有没有在女子于归之期父母赐赠的惯例?
朋友说有的地方在女子出嫁前夕,做母亲的特制一囊,内藏金银,取名「贵子袋」。翁觉得「贵子袋」名称较俗,他使用「麟儿」象征「贵子」,定名《锁麟囊》。
李世济《锁麟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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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中人物,素材上也没有具体的姓名,他便从人物的基本性格上略作文章:为了说明主角富女的聪明高洁,取名为「薛湘灵」;赵守贞之父是个企图蟾宫折桂而屡次落第的举子,以致赤贫如洗,取名「赵禄寒」;薛湘灵的丈夫是个谨守封建礼教的迂腐公子,取名「周庭训」;赵守贞的丈夫善于经营,取名「卢胜筹」。
至于说明社会群相的炎凉世态,在老少傧相、两方丫环以及贺客、锣夫等人物中,只把两个贺客作为代表,一个取名「程后」,一个取名「胡杰」,来说明他们自以为「识时务者为俊杰」而大肆炎凉,实则他们仅是「胡里胡涂的俊杰」而已。
这些看起来像是文字游戏,信笔点染,实则内涵丰富,含意深远。
迟小秋《锁麟囊》
剧名定了,人名亦具,但怎样构思编写,还得仔细推敲。他采取了「烘云托月法」、「背面敷粉法」、「帷灯匣剑法」、「草蛇灰线法」,期望取得舞台上的效果。
如主角薛湘灵的出场,先用胡婆、薛良等仆从送递嫁妆,薛不悦而斥,微愠而责,把幕前场上的人物写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也就把幕后尚未出场的人物衬托得颐指气使,咄咄逼人。而薛湘灵沦为仆妇之后,又用赵守贞的丫环碧玉和儿子卢天麟,以薛在富贵生活里惯于听到的语言、惯于采取的行动,相应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拨动她的心弦,激醒她的思维。
刘桂娟《锁麟囊》
程砚秋对翁偶虹的《锁麟囊》剧本很是满意,只是提了三个意见:一是在赵守贞要薛湘灵回忆六年前婚嫁的情景及在「春秋亭」避雨赠囊的经过时唱[西皮原板],程要求翁把整段[原板]分做三节,在每一节中穿插着赵守贞三让座的动作,表示薛的回忆证实了赵的想象,先由旁座移到上座,再由上座移到客位,最后由客位移到正位,这样场上的人物就会动了起来,不显得枯唱呆板。
二是这段[原板]唱词,程要求多写些长短句,他也好依字行腔,句子里加上一些似不规则而实有规则的长短句,有纵有收,即使参差不齐,他也完全有办法唱好。
三是最后〈团圆〉一场,翁写得很好,安排薛先换衣服,赵后表事件,一举两得。薛有个短暂的下场,既有利于薛母、周庭训、周大器及薛府奴婢们的上场,又能在薛换衣上场后引起周庭训怀疑、薛母质问以及老少傧相、两位贺客的炎凉表态等波澜。这样也就避免了结局摆在观众面前而不耐久坐的「起堂」。
尤其是收场时的一段[流水],程可边唱边做身段,场上的人物也可随着走动起来,在动的场面中落幕结束,这样可始终控制着观众的情绪,避免了一般剧终时的念「正是……」这类「对儿」的平庸形式套经――这些程砚秋已都非常满意,他只是要求薛湘灵换装上场后把原唱[南梆子]改成唱[二六],不用换词,他也能唱,因为此时薛湘灵的心情是沉重而不是轻松,唱[二六]更显庄重。
翁遵照程的意思,对这三处进行了修改,至此,《锁麟囊》剧本编剧成功。
剧本到了程砚秋手里,他认真投入了对唱腔的细致琢磨,一个字一个字地哼唱研究。哼到哪个不太适合的字,便打电话到中华戏校找翁偶虹商量改字换字,斟字定词。
当全部唱腔编定后,每天晚上程砚秋还到大马神庙王瑶卿府上,向「通天教主」请教再改。
经过几个月的钻研,剧本和唱腔都已基本定稿,并于1940年四月下旬,程砚秋在上海黄金大戏院首演,深受广大上海观众欢迎,连演五场而不衰,后又加演五场,至十一天后才开始演《玉堂春》,但观众仍要求再演《锁麟囊》。
1941年四月,载誉返京的程砚秋又在长安戏院演出此剧,那脍炙人口的程派新腔,剧本中预期的喜剧效果,那些炎凉势力的插科打诨和以笑为武器暴露、鞭挞当时的社会现象,同样得到了北京观众的强烈反响,程砚秋演的悲剧早已昭昭在人耳目,有口皆碑;而《锁麟囊》的成功演出,又充实了喜剧之席,对「程派」的形成起了极其重要的决定性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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