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入宫那年,京城下了极大的雪。

宣玉就站在宫道尽头,静默地望着我。

好像他和我都知道,昔日所有的岁月,都要埋在这场大雪之中。

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怀玉和皇帝宫外再遇(京城下了极大的雪)(1)

大雪纷飞扬扬,我来到宫里不久,就被罚跪在钟粹宫的青石砖上。

没有起因,乐贵人就是看我不顺眼。

宣玉撑着一柄朱红油纸伞,立在我的身侧。

他两肩叠雪,衣衫已经湿透,却固执着替我挡住那刺骨寒风。

雪落成帘,隔开了宫门内的热闹。

我隔着那洋洋大雪,望着一身华服的乐生。

她也同样望着我,娇媚的眉眼在风雪中朦胧不可辩,只依稀看出夹着两分恨,亦情亦怨。

就这样不知道看了多久,背后才传来踩雪声。

随着这声音而来的,是李琮比风雪还寒凉的一句话。

「宣侍卫既然这样清闲,那也不必在乐贵人身边侍奉了,朕调你去掖庭如何?」

掖庭素来是宫中做苦活的地方。

若是单单做活,那倒还不算什么。

可这宫中是人吃人的地方,若真将宣玉调去那里,只怕能教太监们折辱至死。

我偏过头,李琮的眼中是亘古不化的寒意。

我问他,「陛下当真要如此绝情吗?当年你失足落入寒湖,是宣玉舍了性命救了你。」

李琮笑了。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又像是看着宣玉。

四目相对的那一瞬,我看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刺痛,可他最终移开目光,看向远处。

「朕已经足够仁慈了。」

偌大的宫道上,一刹,好像只剩下雪落下的声音。

我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四人,最终走到了这样的局面。

谁也怪不了谁,可谁又不是全然无罪。

众人都在这红尘中赎着自己的罪孽,兀自挣扎兀自痛苦,终不可解。

良久,宣玉拂去肩上落雪,同我一起跪在宫道上,轻声道,「谢陛下开恩。」

李琮没说话,他在雪中站了不知道多久,才挥挥手。

身后的太监赶忙上前,架着宣玉离开钟粹宫的宫门。

待到宣玉走后,李琮径直越过我,跨入宫门之中,扶起了行礼问安的乐生。

钟粹宫应当很暖吧。

李琮一进去就脱下大氅,当着我的面将乐生圈在怀中,吻上了她的唇瓣。

软香温玉,好不亲昵。

他看不见乐生眼中的痛苦,只一边挑逗着乐生,一边满怀恶意地望着我。

似乎想要从我的脸上窥得和他一样的苦痛,才会罢休。

可是李琮想错了。

我同他的情谊,早就葬在三年前那一场大雪中了。

那一场如同今日这样大的雪中。

同李琮认识的时候,我才十岁。

宣玉从宫中回来,领着一个端正俊美的少年,笑吟吟地同我说,「这是三皇子,刚从山庄接回宫中。」

那时候我不知道,三皇子是因为不受陛下待见,宣玉看不下去他在宫中受人欺辱,这才在太子读完书之后,领着三皇子来我家。

我只知道,我同宣玉一起长大,不欢迎什么三皇子四皇子,便不爱和他说话。

他也不抱怨,总是蹲在将军府的海棠树下,怯生生地看着我。

约莫是日子长了,我又于心不忍,渐渐就邀他一起来玩蹴鞠。

起先李琮不会,我就笑他。

李琮小时候很乖,我一笑,他耳根就发红,却是一句狠话都不敢说。

他不会玩蹴鞠,只能央求着宣玉教他。

李琮学什么都是极快的,只用了三天,我就不是他的对手。

但他那技术显然不太熟练,蹴鞠没进框中,反而砸到了我的腿上。

眼见我要输了,索性躺在地上耍赖,泪盈盈说再也不要和李琮一起玩了。

李琮吓白了一张小脸。

乐生和宣玉就在一旁笑,「她耍赖呢,你去哄哄她,保准就好了。」

少时的我不知天高地厚,胆敢逗弄皇子,指着他的鼻子就说,「你若是背着我在海棠树下跑两圈,我就原谅你。」

李琮比我大两岁,身量却比我高很多,白净小脸涨红一片,就在我以为他要负气离开的时候,他却不由分说地一把将我从地上拉起来,在海棠树下跑了一圈又一圈。

我吓得心口乱跳,脸上却发烫,忙挣扎着要下来,「你这傻子!我逗你玩呢!快些将我放下来!我真要生气了!」

李琮慌慌张张地将我放下来,才笨笨地说,「我,我……」

结结巴巴了个好半天,也没憋出什么所以然,只是余光一直在我身上瞥。

「乐阳……我……」

我又羞又恼,只能干巴巴地瞪他一眼,拉着乐生就走。

乐生笑着对身后的两人喊道,「明日再聚呀!我回去帮你们哄好阿姐!」

临到曲折处,我才回头,就见李琮还盯着我。

他见我回头,又忙不迭地偏过头去,脸上的红晕却还没散去。

我说不出来那时心中为何滚烫,只记得当时是京城四月,芳菲最盛。

丞相府安在,宣玉尚是大家公子,世间第一等。

乐生依旧温柔,李琮就望着我,耳根滚烫通红。

记忆中的年月好像隔了太远太远,落到如今,也都只是一场陈年的雪。

两两相望,皆是梦中人。

李琮当着我的面和乐生卿卿我我,没刺痛我,反倒是刺痛了乐生。

他春宵一夜之后,报应就来到我身上。

寒冬腊月的天气,宫女春竹将一大摞过宫衣丢在我跟前,还嘱托让我用冷水洗。

乐生就倚在梅树下,凉幽幽地看着我。

不用说我都知道,这些是她指使的。

我看不懂乐生。

我只知道,她恨我,恨李琮,恨所有人。

见我任劳任怨地洗衣,她径直走到我跟前,舀了一瓢凉水浇在我的头顶。

水是那样的凉,那样的冷。

她语气亦然,带着恶毒。

「你就这样没有骨气?也是,如今你作为我的陪嫁宫女,哪还有什么骨气。还在这坐着干什么?将这些衣物送去浣衣局,半个时辰不回来,午膳就没了。」

从钟粹宫去浣衣局,来回少说要一个时辰,更何况雪天路滑,根本不可能。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虽已有筹谋,但目前还不是时机,只能抱着那叠旧衣物,去了浣衣局。

大雪仍在下。

京城到了冬日,总是这样风雪交加。

记忆中,我愿意再见李琮的时候,已经到了冬日。

宣玉托乐生来劝我,邀我去湖心亭赏雪。

我本就缺个台阶,一日不逗李琮便闲得难受,能忍到现在全靠几分傲气,自然就欢欢喜喜地去赴了约。

李琮和宣玉立在船头,年岁相当,具是风姿出众,仪表堂堂。

见我来了,李琮快步上前两步,却又识趣地顿住了脚步,语气中却难掩欢喜,「你终于来了!」

我哼了一声,却避过他,到了宣玉的跟前。

那时候我没看懂李琮眼中的黯然,只是拉着宣玉的衣袖,千回百转地娇嗔了一句,「那也不是来见你的。」

可李琮没听懂,只是低垂着脑袋,辨不出来情绪。

宣玉是我们几个当中年岁最大的,他见气氛不对,就笑着让我们一同去饮酒。

那年大雪,几个未经世事的少年,借着湖上千山,喝了一夜的酒。

酒到兴头,便开始说前程,乐生素来恬静只安静坐着。

宣玉志气最高,说要承父业,大庇寒士,广济天下。

李琮看了我半晌,才饮了一杯酒,轻声道,「只愿岁岁今朝。」

他不是太子,也不是受宠的皇子,想来思前想后也只有这么一点薄愿。

可这世间,最难求的不是功名利禄,而是丹心如铁,初衷不变。

回去的路上,我与乐生已经困得睁不开眼。

乐生总是端着世家贵女的风范,拘着礼,不愿意睡,但几杯酒下肚,却已经晕头转向。

她脚下没站稳,李琮顺手去扶,一下跌倒了寒湖中。

「李琮!」

风雪迷了眼,醉意一下子全消了下去。

乐生与李琮都不会水,只有我和宣玉。

我想都没想就要往下跳,宣玉一把拉住了我,脱下鹤氅就罩在了我身上,径直跳了下去。

「在这里等我。」

约莫过了一盏茶,两人还没有动静,乐生急得眼泪都掉下来,「阿姐,咱们都没带侍从,这可如何是好。」

正焦急间,李琮探出来一个头,显然是呛水昏了过去,全仰仗宣玉在底下托着。

我赶忙将他拉上来,宣玉却遥遥沉了下去。

我对乐生嘱咐道,「你使劲按压他的胸腹,记得给他……渡两口气!」

乐生傻了眼,来不及多说,我已经一头扎进了湖中。

宣玉没有沉下去,他只是在刺骨寒湖中,捞那枚我送他的生辰礼。

也许少年的情事早就有端倪,只是蒙在友人的亲昵下,模糊了真心,看不分明。

上岸的时候,李琮已经醒了过来,面色清寒地盯着我和宣玉,乐生面颊绯红,不敢抬眼。

这场落水,让我们三人都大病了一场。

宣玉最甚,说是寒气侵体,险些要了半条命,还是丞相府的底子厚,将他救了回来。

病好了之后,宣玉就开始忙了,他爹是丞相,他是丞相嫡子又是太子伴读,功课自然不能怠慢。

宣玉忙起来的那段时日,李琮来将军府倒是勤快。

原先宣玉来将军府时,总会替我和乐生各带一份桂花糕,后来带桂花糕的就成了李琮。

他逐渐替代成了宣玉,立在我的身侧。

但他和宣玉不一样。

我若是想要翻墙出去,宣玉总是会在墙下笑吟吟地接着我。

但李琮会同我一起爬上墙,会同我一起嬉笑打闹,从来不用在乎什么礼节风范。

也许是因为少了宣玉,乐生也便不爱同我们一起放纵。

少时四个人的岁月,也逐渐成了两个人。

宣玉总是听我笑着说李琮,说与他天涯纵马,又说与他醉倒江南,说我们高歌斗酒,又说我们赌书泼茶。

所有他曾陪着我的事情,如今都换成了李琮。

好像不知不觉,陪着我一起长大的人,已经成为了李琮。

笑着笑着,他眼中的光就黯淡了下来。

他问我,「若是李琮向你求娶,你可会愿意?」

那时候他十六岁,站在风口,轻问了这一句。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问,只红着脸点了点头。

我知道,李琮和宣玉不一样。

宣玉似乎是想问什么,可最后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温柔地抬手,替我拂开眉间的乱发。

那双手离开我眉间,又顿了顿,才放下了手。

他冲我轻轻笑了笑,终是转过身,沿着那白雪红墙越走越远。

那天之后,我就没有在京城见过宣玉。

听宣丞相说,宣玉去了南山求学。

他本就该去的,却不知为何耽搁了四年,临行前,只送来一封红笺。

少年的字迹已经苍劲有力,写的是:待到红妆日,归来再恭贺。

可惜,我没有等来李琮的红妆。

赶到浣衣局的时候,雪已经停了。

那些人见我是贵人身边伺候着的人,也没有说些什么,让我放下东西就离开了。

沿着那条宫道再往西走,就是掖庭。

素来犯了事的宫女太监都会被赶到这里做苦力。

掖庭的朱门大开,宣玉的身影在其中显得格格不入。

正寒冬腊月,他身上只穿了一件白色的中衣,那衣衫很薄,能映出里面深红的底衬。

仅仅一个背影,我就认出了他。

那位曾意气风发地说要承父业,大庇寒士,广济天下的少年,如今正低着头,替宫人们洗着恭桶。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却见他适时回头。

那张俊朗清雅的面孔,如今全无血色。

可他还是看着我,遥遥地勾了勾唇。

好像见我还能安然无恙,便已经足够。

我实在受不住,只能在他的目光中,一寸一寸地转过身。

泪水决堤,我紧咬着牙关,乃至走到钟粹宫,才缓和了心绪。

乐生在补觉。

整个钟粹宫一片寂静干冷。

我就坐在檐下,心中刺痛难忍,恍若饮冰吞刃,连身子都发颤起来。

这样的刺痛,在三年前也有过一次。

宣玉走后,李琮也去了西境。

临走前,他给了我一枚同心佩,说是待他凯旋,就来府上娶我。

杨柳依依的春日,他将我搂在怀中,似乎做好再也回不来的打算,那唇瓣距我额头一寸之距,他又顿住,轻轻吻在了我的衣袖。

那眼中眷恋犹在,深情不欺。

他贴着我,轻声喊着我的名姓。

一遍又一遍,一声又一声。

我说好,我等你。

若你凯旋,我风光嫁你。

若你战败,我为你扶棺入京。

李琮是那样坚定地说,「我绝不负你。」

少年的情谊那么真,真到我死心塌地等了他三年,婉拒了无数世家子弟,只为等那一面凯旋的旌旗。

乐生时常打趣我,她总是笑盈盈地说,「阿姐都要等成望夫石了。」

我当然不会让她,扯着她绣的柳叶合心调侃着,「还说我,你不是也有思慕的郎君吗?快说是谁!我好让阿爹给你说亲去!」

乐生慌忙将那香囊藏起来,无论我怎么逼问也不肯说。

问得多了,她也只会叹上一声,说她是庶出,配不上那位公子。

我却不乐意,说沈家的女儿,便是庶出也是要嫁一等一的儿郎。

更何况,她生来貌美,确实是艳绝京城。

这般开解了一番,她才欢心起来,同我一起数着年月,等着我新婚。

李琮回来的时候,确实来了一趟将军府。

乐生一脸揶揄,她说,「阿姐可算是要如愿以偿了。」

我满心雀跃地点头,正说着要在婚服上绣什么花样的时候,李琮出来了。

他没有看见我,原先他总是会看见我的。

可是没有。

他就径直从我藏身的那块假山石面前离开,神情凝重,连头也不回。

我等了三天,也没等来他的求娶。

我对自己说,再等等,总归都等了三年了。

我又等了一个月,他回京一个月,从没来见过我。

我不傻。

自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不过是君恩如流水,他却怯弱到与我两决绝的勇气都没有。

可我还自欺欺人,认为是我爹故意同李琮说了什么话,才到了如今的局面。

他不止一次当着李琮的面,暗示我与李琮门不当户不对,说我要嫁的是当朝太子。

所以我在书房,和我爹大吵一架。

我问他,「是不是您,是不是因为沈家是太子的人,所以您要拆散我和阿琮。」

我爹默默地看了我半晌,看着我眼眶中始终不肯落下的泪。

最终,他叹了一口气,告诉了我真相。

李琮带兵征战,早已不是的无权无势的三皇子。

西境的兵马他要,我爹手中的兵权他也要。

那日在书房,他将长剑悬在我爹的脑袋上,逼着我爹把兵权交给他。

我根本不敢相信,这是李琮能做出来的事情。

可那些将军府的把柄,就摆在桌案上,是李琮用来要挟我爹交出兵权的东西。

我爹脖颈上的血痕已经结痂,正是一道剑伤。

「乐阳,你难道看不明白吗?这些年他的真心,都是算计。在他的大业中,你不过就是一步棋。兵权已经给了他,他又有来看过你吗?」

桌案上的纸卷被我推翻了一地,漫天纷飞的白纸中,我嚎啕大哭,最终泣不成声。

大雪落了三日,我病来如山倒,连清醒都难。

高烧不退的那几日,药师们都说我熬不过那一年了。

乐生趴在我的床边,连日都未曾休息。

她就拉着我的手,除了眼泪,就是劝慰。

病重那些时日,我做了一夜少时旧梦,有时是宣玉,有时是李琮,有时是将军府那棵海棠。

他明明,明明说得那样动情。

可我错赔了真心,还险些害了我爹的性命。

所有的一切苦痛,我悉数咽在肺腑里,痛不欲生,锥心刺骨。

所有的深情在那场高烧中,悉数成了死灰。

我到底还是熬过来了。

因为我还有我爹,还有乐生。

可那场病属实消磨了我太多精力,大多时候,我总是坐在窗边,看着那株海棠。

海棠落了雪,芳菲早消磨。

乐生就在旁边,替我梳着头,声音又轻又柔,好像我一碰就碎。

可我一句话都听不进去。

宣玉是在这时来到将军府,更确切地说,他是跑进了将军府,看见了我,才堪堪止住步伐。

他盯着我,似乎是想笑,但又笑不出来,眼眶一刹就红了。踟蹰了两步,才整理了衣袍,缓缓上前来,轻声道了一句,「好久不见,乐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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