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舟山人与大海、船只有着天然的缘分。盛景时,沈家门半升洞、墩头一带云集了上千家造船厂,供养着庞大的东海船队。传统木质渔船和帆船已被钢制渔船替代了近20年,在朱家尖岛,四代人传承的岑氏木船作坊,于仿古船市场重生。第一财经N 前往舟山,探访木船在当下的蜕变与新生。
61岁的舟山人岑国和一辈子与木船打交道,记得师傅告诉他:造船难,修船更难。
十来岁时,他住在朱家尖岛勾山的四合院,出门就能看见往来繁忙的盛景,男人造船女人做帆。沈家门渔港前,沿海三省一市的船只泊满了码头,远远望去,桅杆如森林。
舟山的渔家人靠海吃饭,既要臣服于大海,又注定与之搏斗。岑家用来讨生活的本事是造船,这家百年作坊传至岑国和手中已是第四代。“我爷爷特别聪明,离我们家不远的一个山腰里,最漂亮的庙都是我爷爷造的,包括房子,还有菩萨的莲花座。”他点了根烟,有些出神。
岑国和刚上小学,爷爷就过世了。他对造型优美的木帆渔船印象不深,唯独庙里的那些木作很对其眼缘。等到他17岁学艺时,也巧因为个子小,先学了一年木工。满师后,他手快活细,经手的木船结实耐久。因此哪怕在行业最困难的时期,还是有人愿意找他来打渔船。
这也让他后来在上世纪90年代钢制渔船替代木质渔船和帆船的时代大潮中逆流而上,从复原经典浙船绿眉毛号到打造传递奥运火炬的安福舻号,在仿古船的新世界继续延续传统手艺的生命。
国庆前他没得闲,带队在上海中国航海博物馆修复30米长的仿明代福船。但博物馆的仿明代福船虽能远航,却从未下海,岑国和一直惋惜。三周后的那个验收日,10月10日,他脱下蓝色工作服,穿回白衬衣,独自与这艘8年前亲手打造的大船告别。
新刷的桐油是最好的香氛。神堂之上,从福建湄洲岛请来的妈祖像,曾日夜注视着他在木作世界的捍守。岑国和从甲板之下探头起身,白昼一晃而过,又回到现实人间。
47道工序
去上海修船前,两次在舟山约访岑国和,他都神色匆匆。厂房里忙着打包要带去上海的工具和材料,他的奥迪A8转眼成了货车,搬下鼓鼓的麻袋和储物箱。自己家的翻修也进入攻坚期,电话催着紧。“烦,真是烦”,他懊恼地挠着头。
他有时觉得,还是跟木头打交道最简单,木有魂而不语,却将历经的风吹雨打全刻入纹理。比如,离群索居的树独自受着南风北风,树根都不一定牢靠;树里面有了裂纹,表面就容易长疙瘩。
这类经验告诉他,备料必须在北面的山上取材,“北面的木料一百年就这么大,风吹雨打密度高,好像一个人都是精肉,很结实的。南面的木料就很松,挑不起担子,容易断掉。”
舟山小岛多但高山少,木匠都知道,山高的地方才有好木头,造30米的大船必须用100年以上的树。禁伐前,舟山的造船匠都是亲自南下武夷山备料。山中原始森林成片,上山常常要花半天,岑国和在山里看中后就地买下。70年代,直径1米、高50米的大树售价高达3万元,舟山的大黄鱼不过几分钱一斤。当地人将树砍下之后锯解,打成木排,沿着海岸线北上送货。岑国和一般买50~100个立方,生意红火的时候,一个月就要进一次货。
岑氏木船制造有47道工序,设计图纸之后便是选木材。原木不能直接用于船上,需要加工并干燥。2012年新盖的厂房里,一台桥式起重机“呜呜”作业着,电锯依着岑国和弹好的墨线,麻利地将吊起的原木破成板材,扬起漫天木屑。“我这墨斗是特制的,一般造房子的不行。你看,沾手上洗也洗不掉。”他搓了搓手,不大在意。
芯子、表皮去掉,一棵树的中间两块板材最好,“相当于瘦肉”。最好的木料被用作船底的龙骨,通常以三根优质硬木对接而成,相当于房屋的正梁。“木头是直的,船身是弯的。中国的古船一般三段最合适。中间一段挑在浪尖,好像扁担一样。如果中间有个接头,那它就要断掉。”岑国和认为,这也是为什么真正航行的中国最长的古船也就30米,因为所有的渔民、海员都依据海浪的状况以及木料的特性,做出了符合实际的设计。
将硬直的木头强制弯曲,岑国和凭的是老法师的经验。不同于日本造舟用热水将木板烫软,舟山的传统工艺就是巧用桐油。“密度高的木头,里面浇点桐油并加热,用喷灯将热气往里面赶。外面板热了之后拉长,里面的就缩短了。”他掸了烟灰,继续比划。
这些工艺他从小耳濡目染,拜师三年后就掌握了全部要义。1980年,24岁的他在平阳浦开起了船厂,一年造船二三十艘,最大的25米长。这一时期,赶上分产到户、渔民纷纷打新船,沈家门半升洞、墩头一带云集了上千家造船厂。业务正旺的岑氏家族拥有四家作坊,岑国和没几年就跻身百万富翁之列。
“其实都靠观音菩萨保佑,帮我把大订单接过来。”岑国和转念一笑。朱家尖岛与“海天佛国”普陀山隔海相望,岛民多信观音。80年代致富后,岑国和一块尾号9118的车牌号,换过三辆车,跟了他近20年。
只是他没想到,这好运气也像潮水,有来就有走。329国道筑路后,船厂的大船出不了海,只能关门。“最心烦的就是这个时候,没地方造船,连赚钱的机会都没有了。”当时,赔偿款不足1万元。成家不久的他为了生计,寻思在舟山海洋渔业公司租了个破厂房造船,专打20米左右近海作业的小对船。一个月一艘,赶在潮汐时下海。他乐观地以为,“毕竟远洋再怎么发展,还是有人从事近海作业。”
进入90年代,钢制渔船强势替代木帆渔船。前后交困,木船厂很快陷入困境,滩涂上搁着的木船,一艘艘被拉回家。
宋代时,浙江出现鸟头造型的舟船型制,被称为“鸟船”。它尖圆底,艏艉饰有民俗彩绘,船头如鸟,因舷前部龙眼上方一条绿色船眉而得名。该船型源于河姆渡先民对鸟图腾的崇拜。2002年,舟山市普陀区策划仿制绿眉毛号传统木帆船,由岑氏木船作坊组织施工。
走向古代
岑国和对爷爷的记忆模糊却鲜活。“我们吃稀饭,我爷爷吃白米饭,我去偷饭吃要被他打。他要干活要吃饭,所以大人能吃小孩子不能吃。”他现在想来,爷爷是很固执的人,“这方面我也随他。”
他对手艺执着而严苛,要求徒弟画墨线、挥斧子的手法必须标准,姿势要好看。“徒弟的举止,事关师父的声誉。”2010年他被评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项目代表性传承人后,私心想要收个同姓的男徒传承手艺。他的独女在上海发展,无意继承父志,不过最佩服父亲,喜欢跟外国人交流,虽然语言不通,但很乐意接受新事物。
岑国和重振祖业也是因为一个外国人。1998年,他为德国人托马斯打造了一艘欧式仿古单桅帆船。这艘符合国际帆船标准的CAROL号木帆船,从沈家门出发,辗转马来西亚、泰国,最后抵达德国。经过媒体宣传,岑家的仿古船业务就是在那之后出名的。
临近国庆假期,岑国和将船模都打包送去了杭州参展,厂房里空落落得像个大号集装箱,岑国和提议去沈家门渔港看实船。华灯初上的海鲜一条街人声鼎沸,他倚靠着码头围栏,与绿眉毛号、鉴真号、桃花岛号相隔数十米。“这些船都是我做的”,他大声说着,没有回头。“不过它们已经很久没有出海了。”夜色掩去了这些仿古船的伤疤,只剩海水摔碎了片片倒影。
白天的绿眉毛号更显色彩鲜丽。这一浙江的古老船型,尖圆底,艏艉饰有民俗彩绘,船头如鸟,因舷前部龙眼上方一条绿色船眉而得名。它航速高,从上海吴淞口到舟山定海顺风时仅需10小时左右。2002年岑国和复原的绿眉毛号是舟山乃至全国第一艘有航海能力和资质的仿古木帆船,也是他的第一件代表作品。之后,他又制作了仿清代安福舻号、仿唐代不肯去观音号、仿明代福船等大船。
岑国和有一条底线,仿古船要复古如旧,至少在外观上要与史料典籍所记载的有80%相似。仿明代福船是他认为与实物相似度最高的作品。中国航海博物馆文物管理部主任王军,全程参与了当年的复原设计。他提到,福船作为郑和下西洋船队中最具代表性的船型,前期设计参考了南京龙江宝船厂遗址的文献资料、出土文物和泉州湾后渚港发掘的宋代沉船及出土物等诸多历史依据,并结合了相关专家、学者论证,最后由岑氏木船作坊进行建造。大到所用木料,小到一盏灯笼,都尽可能做到与史料统一。
工艺上,岑国和摒弃一成不变的旧习,率先使用现代工艺部件。托马斯之后,不少外国客人慕名前来求船。为了减少维修成本,他效仿国外帆船使用304不锈钢钉。“用铁钉的话,船不好好保养,进水之后(里面的)铁钉生锈,木板脱开,会怪罪质量不好,实际上是钉子锈了。”出口北欧的船,捻缝的工艺也经过改良,以特供胶水替代桐油麻灰。岑国和认为,结合东西方的工艺,是未来的趋势,要拥抱而不是抛弃。
岑国和是个念旧的人,但不守旧。30年前,他就有一套自己的育儿经,抱孩子要头朝外不得朝里,以免幼儿通过唾液沾染成人的浊气。女儿中国人民大学研究生毕业,是小岛上少有的高学历,让他一直暗暗自得。“实际上,我们造船的技术也是别人教了以后自己学到的,有的东西靠自己也想不出来。人与人之间一沟通,就出来一个思路。”
远行的木船
东海自古“多渔盐之利”,舟山位于我国内陆海岸线的中点,受暖流与沿岸寒流交汇影响,饵料丰富,是著名的天然渔场。9月中旬,舟山结束3个月的休渔,沈家门渔港万船竞发,食肆里络绎不绝。
今年,船队从沈家门出发,8小时左右才能到达渔获充沛的东海渔场。“我学技术的时候,如果今天想吃学鱼了,摇个小舢板要出去,撒一圈网拉上来,墨鱼、小黄鱼、螃蟹都有的。”听说我们要去吃海鲜,岑国和露出不屑的神情。“哎,我小时候大黄鱼便宜,只有几分钱,黄鱼头吃到不要吃咯。”
天气热的时候,他跳下海,游上十来米就能捞到一些撞晕的笨黄鱼,“鱼胶吐出来,就浮起来了,老远就能看到。大家都要抢的,我马上跳下去捞上来。”他大笑起来,佯做一个入水手势。
“文革”后,他家道中落,一度在各个渔业社造船修船,他仍舍得每天花三分钱打一碗油渣汤。“一个这么大的碗底有只鹅,最大的碗,8两到1斤哦。”后来,他因“成分不好”被耽搁了姻缘,幼子早夭,34岁才又得了一个女儿。
无处诉苦时,他就将愤懑全撒在工作上。“1988年造一条船20万,我算赚他两三万我就足够,我一个人一个月造4条船,每条船上配4个工人,80年代就是百万富翁嘞。”那些年,岑国和收了不少徒弟,最后都转了行。他甩了甩手,表示不想多谈。腕上的劳力士间金款手表是香港回归那年买的。港岛帆船运动盛行,前几年业务往来多,他几乎每月都要去。
舟山多船,船上休闲运动却远不如香港丰富。前年,他给东极岛打了30多条小渔船,8至12米长的仿清船型,用于休闲、捕鱼、物资补给。15年间,他给政府修造了8条仿古大船,用于影视剧拍摄、摆渡船或文化交流,目前均泊在码头当景观用船。
“这些船没有好好去利用,过了几年要修,钱也蛮厉害。”普陀区文广局非遗中心前主任、《普陀传统木船制造技术》的作者忻怡坦言,这些船前几年运营过,后来不能覆盖支出,就全抛在沈家门渔港。“它们现在是两难境地,包袱一样。用途开发不出来,到底用于哪里。一直这么放着,几条船已经坏了。”
30多年来,岑国和眼看着自己造的木帆渔船被钢制渔船替代,同行相继离去。他把近几年的发展重心押在文化艺术上,公司已经开发了一些木船衍生品。作坊里,现在最常见的场景是做船模。一个木工一张工作台,打磨着仿古船的精缩版,万元售价。今年5月,岑国和在深圳文博会上,向一位德国商订了一套1.7万元的模型木工工具。“退休后嘛就在家做做模型好嘞。”
不过,就在采访前一天,他刚收了一位28岁的贵阳徒弟,岑姓。本地的年轻人倾慕大城市的生活,早已对泛舟出海失去了想象,反而留下的一些真正对此热爱的遗珠。“小伙子挺好的,他以前做过装修的木工有点基础。”他说,自己一直有个愿望,希望有生之年,能够有个勤恳的徒弟带头,成立一个团队,召集新旧徒弟一起传承造船文化。
现实生活中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使得传统木船濒临消失,也有那么一两个理由让岑国和唯独坚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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