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三年八月下旬,朝鲜战争和谈成功后,文化部组织了一个大型赴朝慰问团,去朝鲜慰问志愿军官兵。慰问团由四个剧团组成,北京的梅兰芳剧团、程砚秋剧团、马连良剧团和上海的华东京剧实验剧团,有四块头牌:梅兰芳、马连良、程砚秋、周信芳。贺龙元帅任总团长。九月中旬到北京集训,十月初出发。
梅兰芳剧团带扮哑奴的张蝶芬,和梅葆玖以及琴师姜凤山,鼓师裴世长;程砚秋先生就带了琴师钟世章先生;马连良剧团去的有马富禄、罗蕙兰、马盛龙、马崇仁、李慕良、黄元庆等;最多的是上海周院长带了七十三位团员,班底活就以上海为主了。演员队的队长是原“夏声戏校”的齐英才,老熟人了。抗战胜利后,他代表夏声戏校到梅家见梅兰芳在前文已提到了。原来梅团姜六爷(妙香)要去的,因为在九月排戏时老人感冒了,梅兰芳怕朝鲜天寒地冻,就没有让姜六爷参加《醉酒》里的高、裴二卿,姜六爷不去,就请齐英才代了。梅兰芳还专门为齐英才说戏,扮高力士的萧长华岁数也七十多了,也不能去,就请马富禄代劳了。
梅先生提起往事,很高兴地和我说:“齐英才是‘夏声’的,是老熟人了,我父亲说,‘小齐,你是队长,我们都是你的老兵,你怎么安排都行,听你的。程四爷的《三击掌》中两个丫环让葆玖也来一个,他在台上也可以多学一点。平时没有这种机会。’”我对梅先生说:“您父亲又出高招了,多好的机会啊。”
梅先生说:“罗蕙兰也是我父亲的徒弟,她看我演丫环,另一个丫环她也要演,那时候她和我都已经站中间唱一出了,可是一点也没有任何不合适,机会太好了。我是深知我父亲的意见,这不单是因为我是他儿子,应该表现好一些,这种演出毕竟是政治任务。当时确实是这样想的。按我们家的习惯,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要我在台上好好感受一下程四爷(砚秋)的戏。”
我说:“这事儿已经过去近六十年了,我想你父亲一定有深刻用意的,不会那么简单。”梅先生说:“确实,早几天他曾经和我说起。他说:‘砚秋对旦角各种基本身段的运用,都有严格的选择,他是真的把身段用活了,这在我们四个人中(即四大名旦)是最强的。我们都知道武生中盖五爷(叫天)身材比较矮,所以他在演出中,亮相比较多,一亮相,就能使人感觉到他的身材高大,增加了威武之气;而杨小楼先生就不同,他的身材本来就较高大,如果老亮相,就更高大了。我们合作的《霸王别姬》中,他几乎没有什么亮相,有也很少,大家就感到很舒服。这出《别姫》大家都认为,我们两人合作非常好,就是因为两个人都不过,贴合剧情贴得好。砚秋他能把容易显露他身材缺陷的姿势和动作,结合自己在身材上的特点来变化运用,这是一种创造,比我们强。’”
梅先生说:“程先生真是不一样,一出场他就把自己的身材调整矮了几厘米,这一调整要近一小时,那是硬功夫,比卓别林更厉害!他的水袖功夫,人人皆知,就不用多说了。这一堂课,得益非浅,如果不在台上是看不清楚的。体验也完全不一样,真是很受益。”
在朝鲜慰问团,大部分时间有屋住,但是也有集体睡帐篷,席地和衣而卧的时候。梅兰芳、马连良、程砚秋、周信芳住一屋,梅兰芳对另外三位的称呼也挺有意思。周信芳虽然也是“喜连成”同科搭班的少年伙伴,但周信芳一直在南方,所以客气地尊称他为“周先生”,周信芳称梅兰芳也是“梅先生”。梅兰芳称马连良“温如”,这是马连良先生的字,很熟的自己人,葆玥姐的干爹。马先生“文革”中去世以后,马太太长期住在西廉子胡同梅家陪伴香妈。可能由于年龄关系,马先生称梅兰芳不像李三爷、吴二爷那样称呼“畹华”,而是称“梅大爷”,戏班里都是这样称呼梅兰芳的,家里人也一样称“大爷”。对程砚秋,梅兰芳私下称“老四”,官称“程四爷”。解放以后,程砚秋很早就入了党,梅在文章中尊称程砚秋“砚秋同志。
程砚秋是梅兰芳早年收的徒弟,程砚秋拜师那年梅兰芳オニ十六岁,程砚秋十六岁(兰芳早年收的五位大弟子,第一位是姚玉芙,他比梅兰芳年长,两人亲似手足,而且同时都是拜陈德霖的弟子,他长期辅助梅兰芳,数十年如一日,直到梅兰芳去世时,姚玉芙还是梅剧团当家的;第二位是程砚秋;第三位是李斐叔,南通张蹇先生的伶工学校学生,通文墨,曾任梅兰芳秘书;第四位是徐碧云,徐派代表人,梅兰芳姨夫徐兰沅的弟弟;第五位是魏莲芳)。
程砚秋品德高尚,据程门弟子赵荣琛先生回忆,一九四六年底,上海有一场轰动全城的义务戏,梅兰芳带杨畹农,程砚秋带赵荣琛的《四五花洞》。荣琛先生陪同程砚秋去思南路87号梅宅对戏。梅兰芳早在客厅等候。程见梅,双手直垂很恭敬地叫了一声“先生”,肃立不动。梅兰芳含笑接客:‘老四来了,坐吧。’程砚秋才侧身而坐。梅、程师徒见面这一情景使我们深受启发和感动。多好的京剧人文环境与道德品行。
梅先生说:“程砚秋那么大的艺术家,学问又那么好,我一直以师长而尊。”
梅兰芳在《追忆砚秋同志的艺术生活》中说:“砚秋为人,一向正直、刚强,不怕困难嫉恶如仇。”“他对于音韵、唱腔、身段、表情都下了工夫来琢磨,创造出独特风格,成为京剧青衣主要流派之ー。”
梅兰芳说:“我们两个人在艺术进修的程序和师承方面是差不多的,像陈徳霖、王瑶卿、乔蕙兰……几位老先生都是我们学习的对象。由于我们本身条件不同,所以根据各自的特点向前发展,而收到了异曲同工、殊途同归的效果。”
一九五八年三月十三日,梅剧团正在安徽演出,却惊闻程砚秋在京逝世,梅兰芳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很长时间没出来。
吴迎著《从梅兰芳到梅葆玖》中国青年出版社2011年1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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