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月张家界旅游,大巴上听一导游自述,是一位湘西女子的人生经历。第一人称方能原汁原味,语音整理原话记录,不求连贯完整,供你一娱。
我出生在湘西一个叫古丈的地方,是个苗族集居区。尽管穷乡僻壤,但相距十里远外婆家的寨子出了名人,就是唱“辣妹子”那个大名鼎鼎的宋祖英。
母亲说,生我那年多灾多难,除了大地震,还走了好几个大人物。都说大灾之年出生不是好兆头,不会一帆风顺。母亲特别担忧,在本已起好的名字“英”之前,又加个顺字,顺英。起名随便了点,初衷是希望我的人生顺利一些。后来事实证明母亲是个预言家,我半辈子虽平淡无奇却一路坎坷。
先科普一下,苗族有生苗和熟苗之分,生苗区偏远蔽塞,不和汉族通婚。我家所在地方是熟苗区,是基本被汉化了的。爷爷告诉我,小时候湘西匪患严重,解放后剿匪了两年才安定下来。尽管有很多民族文化传承,但原始、落后、贫穷的面貌一直没有改变。
父母有正当工作,家庭条件还行。因为母亲的担忧,花在我身上的精力和心血比上面两个哥哥还多。童年时期的一场大病,从苗药到巫医,送到长沙才捡回一条命。躲过一劫之后,母亲提心吊胆,的心理阴影一直挥之不去,对我更是精心呵护,从小到大,从生活到学习倍加关心。愿意花钱,托人情关系,送最好的学校,找最好的老师,指望我通过好好读书,考上大学,将来出人头地有所出息。
我能理解父母,时间、金钱、精力,可以说是全身心扑了上去,对我寄予厚望。我以为在重男轻女非常严重的苗区,父母这么做已经非常不容易了,能摊上如此开明的父母是我最大的幸运。为我读书,为我能考上大学,父母把家里仅有的积蓄差不多都用光了。
其实我不是读书的料子,既不天资聪颖又非智慧过人,实实在在笨鸟一个。尽管非常努力,日日夜夜精疲力竭,成绩一直不上不下结结巴巴。父母当然希望我按他们设计好的人生规划走下去,读书、高考、大学、工作、嫁人、生子。父母那里除了鼓励,听到更多的是不断地催促,不停地加压,无形中让我的思想负担越来越重,临近高考,几乎到了崩溃边缘。
成绩公布,自然名落孙山,满还希望的父母情绪一下跌到谷底。我偷偷躲进房间,不敢正视他们。没有谩骂没有训斥,家里空气像凝固了一样可怕,我更愿意他们狠狠教训我一顿。
“可惜,这点钱都浪费了”,这是我偷听到父母交谈最清晰的一句话,我感到一种无法承受的羞辱。因为母亲这句话,我伴着窗外的暴雨哭了一夜,说来说去,我是个女孩,他们为当初的所做的一切后悔了。天亮的时候,我终于做了一个令所有人意外的决定,做了伤害父母的第一件事:离开家庭。
我知道这样不辞而别很愚蠢很无知,但我还是义无反顾,管它是激情爆发还是一时冲动。偷了家里五百元钱,避过众人视线,悄悄爬上离开家乡的汽车。汽车开动那一刻,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和痛快。到哪儿去?我没想过,漫无目的,我完全没有其他女孩一人在外的那种惧怕,甚至没有任何计划,先离开了再说。
听说沿海一带开放早,经济发达,很多人去打工,我也去,离家越远越好。我将要面对怎样的世界和什么样的生活,我都赖得去想。
后来我知道,为了我,父母发动了所有亲戚乡邻,把周边几里远的山崖水塘都搜了个遍,整整找了三天,母亲最后躺进了医院,百般无奈情况下报了警。
一路辗转,来到广东东莞一个叫厚街的小镇,那已经是第五天了。我想家里也许把我找疯了,我居然很无所谓,没任何负罪感。突然良心发现,想打电话给家里报个信。等了五分钟,当接通电话那一刻,父亲带着哭腔喊我一声便再无动静,听筒里只有隐隐约约的哽咽声,接着传来了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
铁石心肠的我抹一把泪,果断挂了电话。
镇上全是鞋厂,安顿好后便进入一家鞋厂打工。初来乍到,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行。偶遇一场车祸,车翻滚到眼前,可我只是手臂骨折,工厂火灾烧死身边两个工友,我却侥幸逃脱。人生地不熟,工作生活中的困难和不便,陌生一人的寂寞和孤独,我都一一熬了过来。隔两月打个电话回家,表示我还活着。眨眼到了年底,都回家过年,我不想,一是兜里没钱,二是我根本就没想回去。
心高气傲的个性,注定这辈子不想甘于平庸。我不服输想闯天地,但结果并未按我设想的走下去,不过是眼高手低一厢情愿。
偶尔打电话回去,告诉父母过得还行,不说地址是不想让他们找到我。
眨眼已是在外过第三个春节,厂里的简易宿舍就剩我和一新来的小伙,一个后来成为我老公的人。他是苗族又是同乡,他稚嫩简单,无话不说,遇见同乡像遇见亲人,亲近感亲切感油然而生,彻底赶走了孤独,干涸的心田完全被他滋润了。我早熟谈恋爱也早,高中就谈过,也算老手了。孤男寡女,俗话说,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过年吃了一星期方便面,便轻易拿下,把他弄上了床。事后告诉我,他十六,比我小四岁。说难听点简直荒唐,回想起来几乎就是一个浪女勾引一个小男孩的剧本,硬生生把一原本是同事同乡的小孩,搞成了老公。没有花前月下的浪漫,也没英雄救美的传奇,我就有了男人,从女孩变成女人。十六岁男孩有的可能没发育好,可我觉得他已经很男人了。
我真不是安分守己的人,激情过后,我做了伤害父母的第二件事:把十六岁少年带回家,要和他结婚。
带着他踏上返乡归途,只经过一分钟的忐忑不安,便不再有顾虑,认定的事我坚决走下去。
当我突然站在父母面前时,他们吃惊地张大嘴巴,喜极而泣,更令他们惊讶的是看到了站在我身后提着行李的男孩,开始是一头雾水,几分钟后彻底醒悟了。
我就是个永远不让父母省心的人,有了上次的经历,他们对于如此叛逆的孩子已是痛彻心扉,并有所提防。了解情况后,好言相劝,连骗带哄把男孩打发回家。
我一味强调想与他结婚,不为什么,也没理由,不想后果。按我父母的说法是被“下蛊”了,苗族人的下蛊,意思是下药,中邪了,被人施了魔法,鬼迷心窍。我太混账,终于激怒了父母,不再容忍我。最终我被锁在屋里,一关就是三个月,母亲休病假全天看护。期间,亲戚好友同学兴师动众,一拨接一拨,轮番上门劝降。父母除了动手揍我,该用的手段都已用尽。
我从叛逆变成疯子,自私任性,不为所动。某天趁母亲疏忽,觅得了逃跑机会,径直去了未来的婆家。
第二天,父母带着一帮亲朋好友,不远二百多里,十多个人一路杀了过来。一进门,我婆家的情况把所有的人惊呆了,用八个字:一贫如洗,家徒四壁。老公两个姐姐都已嫁人,公婆不到五十的年纪,看去七十多岁的长相。家里没有像样的家当,一只电灯管三间屋,生活过得很拮据。婆家宰光了全部家禽家畜,招待我家人,依然没打动他们的心。父母决然反对,这是意料之中。当时我别无他法,抓起菜刀架在脖子上,以生命相威胁,极其不人道的要挟了自己的父母。经半小时的僵持,父母被逼妥协。非但同意,事后还给一笔不菲的嫁妆,怕女儿在婆家没面子受苦。
所以我说过,对于女孩子,我就是活生生的面反面教材,是个害人害己的典型。大家不要像我,生女儿,千万别远嫁。
说说我老公,没钱是不是很帅呢,苗族男人标准身高是一米六,他一点不多一点不少正好,一米六再好看能帅到哪儿阿,当时就图老公对我好,百依百顺。再说我婆婆,去他家第二天,问老公他妈怎么看我,他说妈很喜欢,说了五个字:屁股大,能生。
苗族观念里女人必须会生,没孩子你就没家庭地位。在苗区,婚姻政策很宽松,领证不急,结婚仪式才是重要的,只认仪式,有仪式就名正言顺。苗族不计划生育,非常重男轻女,每家必须生男孩,知道什么是“必须”吗?第一胎女儿,接着生,第二胎女儿,接着生……,什么时候儿子什么时候停。幸运生到儿子,以后不想生也不逼你 。生一个,产量太低抬不起头,十个八个,你就可以昂首挺胸,走路带风。婚后几年我就干一件事:生孩子。婆婆话没错,生的气势在,一个接一个,四年里连生三胎,两男一女。
我是苗族媳妇,做了苗族媳妇该做的一切。我后悔过,嫁到这又远又偏又穷的地方,我也哭过,但我坚持了下来。这几年不敢回家,我性格好强,心里其实极其脆弱,不愿意向父母诉说,一直报喜不报忧,常常一个人坐在草地上思念家乡,看着月亮偷偷流泪。在没回家的几年里,父母一直在不停地寄钱给我,补贴我生活。
孩子稍大,我那颗不甘平庸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好在我也读到高中,算是有知识的人。我想离开,想出去,不愿在这继续生孩子,一直生下去,我更不甘心在这儿生活一辈子。尽管公婆强烈反对,但得到了老公的全力支持。
自八九十年代张家界景区闻名世界之后,政府大力开发湘西旅游,凤凰古城,芙蓉古镇,猛洞河,游客如云。08年,我考取县上的民族风情讲解员,有了第一份正经工作,专门向游客介绍苗族风情,讲述民间民俗文化。
许多苗寨有个婚嫁习俗,女儿出嫁前要给父母洗脚,让自己父母坐在面前,用水盆子给他们一一洗脚,意含报父母养育之恩,当讲解员培训的第一堂课便是给父母洗脚。
当又一次接到母亲电话,听到父亲得病的消息,我突然变得懂事了好多,父母为我操碎了心,这辈子亏欠他们实在太多。我决定带领全家立马赶回娘家,实地做一次作业,为父母洗脚,向他们谢罪。我长大太晚悔悟太迟,一直下决心找机会与父母缓解关系,不就是低个头认个错嘛,父母永远不会嫌弃自己的子女。
关系恢复,去掉心头积压已久的一桩心事,全身心投入工作。离开寨子,搬家到县里居住,孩子读书,老公打零工,开始独立生活。
安安稳稳过了五年,后来湘西的旅游资源名气越来越大,旅游业成为了绝对的主业。我野心也越来越大,我知道我不是个与世无争的人。我想去常德市,考职业导游。老公的犹豫,在我的软硬兼施利诱胁迫下不堪一击,只能同意。14年的时候,通过我自己的努力考取了导游。
就这样我有了今生的第二份工作,导游,一直干到了今天。并再次搬家,成了常德市人。现在老公在常德继续打工,老大老二都有工作,老三读大学。
我的人生经历还是值得听一听,虽然我只是个普通百姓。我就是想告诉大家,对不起谁都不要对不起父母,趁父母还在,多尽一点孝心。
正如我这敷衍性质的名字,终其一生也不过是个小人物,可即便作为一个小人物,我顺英仍拥有属于自己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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