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网上出了个热点,北京公交车上,一位大妈嫌人让座不及时,与人争吵,一口道地北京话,八分声高,劈了嗓子,一句一嚷地喊道:
“我就瞧不起外地人,没素质,老弱病残上来不给让座,我瞧不起。”
“臭外地的,上北京要饭来了,狂什么呀。”
“瞧你这长相,瞧你这打扮,就知道你不是北京人儿。”
如此公然辱骂、歧视外地人,被骂的女乘客自然回嘴:“北京都是你家的,有本事你住故宫啊。”
大妈立即回怼:“我生在红旗下,长在天安门,你呢,臭外地的。我还真是正黄旗人,满族,有通天纹,你看看,你有吗?”说着,大妈摘下了自己的帽子,指着自己的额头,傲视群众。
车上有乘客看不下去,劝道:“这跟北京外地有什么关系啊?有讲种族歧视的,您这不是挑起矛盾吗?”
大妈毫不听劝,继续开骂:“我就瞧不起外地人,没素质,我瞧不起,我二环以里户口,这叫北京!北京首都我的家。”
车上有北京乘客听不下去了,说道:“就您还北京人儿呢,您别在这儿乱了,回您二环以里去,皇城根儿底下住去,别住这啊。”856公交在顺义。说话的是一位女性,听声音像是中年人,说着普通话,带着北京口音,很好听,但柔中带刺。
大妈见对方有人帮腔,恼羞成怒,当即怒骂:“跟你有什么关系,我顺义这儿有家,瞧你那揍性。”
这位北京女士回道:“因为我是北京人,我觉得您太丢北京人脸了。”
大妈:“你爱哪儿的哪儿的,跟我没关系,我就正黄旗怎么了!我住在东直门枢纽第一个街口,有本事去那找我去。”
女士反唇相讥,说:“还正黄旗,你有本事恢复大清帝国啊,当皇帝去啊,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大妈一听此言,犹如失去主子的奴才,恼羞成怒,诅咒女士说:“你下车就让车给撞死!”
女士说:“我就在这下车,你可以来找我。”
大妈说:“你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顺义的吗,六环以外,农村!管你什么事啊?”
女士说:“你给北京人丢脸,为你脸红,脑子有毛病!”
大妈接着骂:“跟你什么关系啊?要你多嘴,多嘴驴!”
人家下了车,大妈依旧不依不饶,骂了一路。
这一通大妈骂街,算是把老北京底层人物的素质暴露的淋漓尽致。真值得民俗学家现场观摩,北京话里的那些鄙词俚语,犹如当今所谓的金句频出,不时跳出一两句。这下可算坐实了北京人歧视外地人的传说。也怨不得河北衡中的高三考生们,立志要拱了北京城里的白菜。不过话又说回来,真正有资格,能够歧视外地人的,也只有老北京人,也就是上面大妈说的旗人,满族。为何这么说,因为当年北京内城(二环以里)住的只有旗人,也就是人们熟知的满八旗。
明朝末年,天下大乱。李自成领导的农民起义军攻占北京,崇祯皇帝在煤山上吊自杀。随后,山海关总兵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投降满清,与清军联手,在山海关大败李自成主力。李自成撤出北京,向西逃走。清军统帅多尔衮进入北京城,立即下令,城内所有汉民,限二日内一律搬出内城,违者格杀勿论。于是北京城内形成八旗军拱卫皇城的格局,八旗军驻地布置如图。
北京内城(二环内)示意图
上面大妈自夸自己是正黄旗,住在东直门,显然与史实不符,因为东直门是镶黄旗和正白旗的分界线,正黄旗在德胜门与西直门之间。各旗之间是不能随便乱住的。比如著名作家老舍,属于正红旗,他的小说《正红旗下》是一部自叙体小说,他的出生地在西城区小羊圈胡同,就属于正红旗。驻扎在北京城里的八旗属于京旗,主要任务就是保卫皇城内,位居紫禁城内的大清皇帝。1900年,八国联军进攻北京,老舍的父亲,一名清军马兵就战死在地安门,即皇城后门。
京旗全部是满人,属于大清的嫡系。清军八旗其实又分为满八旗、汉八旗、蒙八旗。汉八旗都是辽东一带投降清军的汉人,属于从龙入关以前的汉人,资格较老,因此也按满八旗的制度另成一军,称汉八旗。虽然地位不如满八旗,但也好于其他汉民。理论上讲,这些人就是汉奸,但胜者成王败者贼,大清皇帝坐稳了江山,他们也成了打下江山的功臣,成了坐稳的奴才。
由此关于旗人,有这么一种说法:不论民族,只问在旗!因为旗人很可能是满人,也可能是汉人,甚至是蒙古人。
著名的汉军旗人有曹雪芹,祖上是内务府的包衣(家奴),因为伺候过皇帝,攀龙附凤,从此发达起来。还有清代小说家《儿女英雄传》的作者文康,也是汉军旗人。另外还有一个著名人物是清末能臣,曾担任两江总督,出使五国,考察宪政的端方,辛亥革命爆发前夕,他率两营湖北新军前往四川镇压保路运动,不料走到半途,武昌起义,他的部下新军随之相应,要拿他的人头作革命军的投名状,他苦苦哀求,说自己其实是汉人,姓陶。起义军说,你若是汉人,那就是汉奸,帮助鞑子屠杀汉人,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此仇必报。端方哑口无言,直好与他弟弟一起,引颈受戮。
到了清末,说自己是旗人,真的很危险。
旗人什么时候得意?当然是大清稳坐江山之时。当年满清乘着李自成、张献忠农民起义,天下大乱的时候,下山摘桃子,侥幸夺了大明江山,真是骄傲极了,几百万的旗人,靠着弓马骑射,竟然征服了上亿人口的大明王朝,由不得满清睥睨天下,轻视汉人,尤其是乾隆皇帝,动不动就要教育满人,不要沾染了汉人的习气,所以满汉不通婚,满汉分居。北京城内当然不允许汉人居住,汉人只能住在前门以外的外城,就是全国各地,也修建满城,供八旗兵驻扎,专门与汉民隔开。著名作家李劼人在他的代表作《大波》里就生动地描述了成都西边驻扎在满城里的旗人是多么地“歪”,他们把守成都西门,汉人多不敢从那进城出城。结果当年多么嚣张、跋扈,到了王朝末年,就有多大的报应。武昌起义的枪声一响,全国响应,各地的满城立即成了攻击的首要目标。识时务者的满城大员、将军,立即投降,得以保全。不识时务者的将军不肯投降,结果就是四面围攻,玉石俱焚。比如西安满城,福州满城,被起义军攻破,男女老幼,全部被杀,满城烧成瓦砾。
盘踞北京城的大清朝廷,掌权的隆裕太后,吓得肝胆俱裂,满朝皇族权贵,都是家产万贯的,惜命爱财,没一个敢挑头应战,只好在袁世凯的软硬兼施下,发布退位诏书,和平交权,保全北京城免遭兵火蹂躏。
大清完结以后,统治阶级八旗军的地位一落千丈,铁杆庄稼没了,上百年的不劳而获将八旗子弟兵养成犹如寄生虫一般的废物。上层旗人靠变卖家产存活,下层旗人就只好卖卖苦力,男的拉车,女的沦落烟花。命运极为悲惨。旗人又好面子,从此再也不敢夸耀自己是旗人,丢不起这人。而且汉人翻身之后,也少不了欺负旗人,那个时候,一旦有人说自己是旗人,立即有人骂道:“都什么世道了,还骑人!骑马还不够,还骑人!”真是扬眉吐气。为此,许多旗人纷纷改姓,冒充汉民。
至于内城不允许汉民居住的规定早打破了,居住在城内的满人由于生活所迫,纷纷卖掉房产,到城外赁房居住,形成又一股腾房浪潮,城内成了有钱人的世界。
解放后,北京成了首都,大量外地干部入城,有钱人的四合院纷纷被占用,成了公家的产权。随着时光流逝,在北京出生的新一代北京人渐渐长大,原有的四合院愈发显得空间紧张,尤其是1976年唐山大地震后,四处搭建防震棚,本来齐整的四合院弄得面目全非。电视剧《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有非常生动的描写。从此,北京的四合院都成了大杂院,除非被单位、高干占据的四合院。
多年前,我工作的单位在东四十条,中午餐后,常去附近的胡同随意乱逛,从东四头条一直逛到东四十二条,有王府、大宅门、许多名人故居,但多半都成了大杂院,里面私搭乱建,不成样子,但依然可见积满尘土的雕梁画栋,还有胡同两边以及院内遮天蔽日的古槐,枣树,我不禁感叹,所谓大家者,有大树之谓也。想见着昔日的繁盛景象,不胜感慨。
有一次,上海总部的执行经理M君来北京出差,他是陕西人,长的人高马大,喜欢历史文化,我们关系不错,乘午休时间,带他逛胡同。他大感兴趣,一天,走进一广亮大门的院子,相对而言,算的上一座较为齐整的四合院。正当我俩站在院中,四下环顾时,突然从倒座房,一位大娘推开帘子,走了出来,冲着我俩说道:“多好的院子啊,老板买下吧。”
我俩微笑回应,说:“看看,确实不错。”
大娘接着说:“买下来,归整一下,让孩子在里面玩,多好啊。”
我俩连声应道:“确实好。”不禁又叹道:“买不起。”
“其实不贵的。”大娘依然不舍。
我俩只好向院外走去,看着门内侧壁上挂满了电表,数数十多个,我说:“一个代表一家,若想安置这十多家,买下这座四合院,还不得上亿!”
M君叹道:“肯定不止!”
我说:“看大娘这样,急欲搬迁啊。”
“那是,住大杂院,还不如住楼房。厕所都没有。”
“而且是倒坐房,肯定很小的。”四合院最好的是北房,通常是一家之主住,又称正房。两边是厢房,晚辈住。看门的南房叫做倒坐房,是下人、仆人住的。解放后,一个院子分给几家人住,也是按照干部级别分配的,最大的领导住正房,依次下分。
走在胡同里,看着来来往往的居民,还有上厕所的,民工居多,显然都是住在大杂院里的,几人合租一间。说来也好笑,二环里的四合院,反倒是穷人住。如果真有独门独院的,那一定是非富即贵,而且是大富大贵的人家。
这么一说,正黄旗大妈住在二环以里,真不值得夸耀。她也不可能是独门独院的人,否则也不会挤856公交了。此外,她说她住在东直门枢纽,那可是东直门外,过去都是大车店,手工作坊,属贫民区,与城里的正黄旗不搭界的。
至于大妈提到的通天纹,这我就孤陋寡闻了,没听说过,难道正黄旗的人不论男女老幼都有这一显贵标志吗?历史上东晋时期,讲名门血统,据说王导家族的人都是红鼻头。至于清代的通天纹,真没听说。
如今突然兴起皇族热,许多人号称自己是爱新觉罗的后人。2002年,我在张家港做项目,有一个分包商的项目经理,姓苏,有一天,和另一个分包商的项目经理吵起来了,对方指责他,好心借给你空压机,几天不还,太差劲。结果呛起来,他竟然冲过去要打人。众人赶紧拉开。他愤愤不平,嫌对方态度不好。他接着说到自己是皇族后人,他冲着大伙说,你看我,八字眉,细长眼,爱新觉罗家族的典型特征。
努尔哈赤画像
我一看,想起皇太极的画像,真的好像也。只是皇族后人也不应该动手打人啊。当然喽,满人讲礼数,待人客气,尤其对上级,以前都是口称奴才。曾有人评价文康的《儿女英雄传》,说是满篇的主子、奴才语。我们是总包,苏经理对我们还是很殷勤的,而且再没提过皇族还有什么其他生理特征。如此看来,正黄旗大妈提到的正黄旗必有通天纹一事并不靠谱。而且正黄旗虽然属于八旗中的上三旗,但并不是固定不动的。八旗中有“抬旗”制度。比如慈禧太后原来属于镶蓝旗,后来富贵了,抬入镶黄旗。没听说她有通天纹。
正黄旗大妈没想到,她一通高调的凡尔赛夸耀,竟然火了起来,如今这世道,真的是一不小心就火了起来。赤裸裸地歧视外地人,少不了被网暴。有人投诉公交公司,北京公交集团工作人员对此事回应表示,这位大妈的行为未对人身或财产造成实质的伤害,只能做道德层面的引导。
我也这么认为,只能做道德上的谴责。
不料随后几天北京公交警方通报此事处理结果,针对网络视屏,闻某珍,63岁,被行政拘留。
真没想到,一通骂人话,竟然给行拘了,这算什么罪啊?本以为发到网上,就够跌份的了。老北京人好面子,单是被人肉,社死,就够她受的了,不料还要承受行政拘留的打击。吹牛吹大发了。
看此人言谈举止,真像那位北京女士说的,脑子有毛病。正常的北京人不会这样说话的。
按照民国时期的说法,北京人是很讲礼数的,待人客气,一口一和您那,劳您驾,哪有这样损人的?这真的属于极少数,属于生在红旗下,喝狼奶长大的那批人。
我在北京生活了四十年,从湖南一个三线城市来到首都北京,一直乡音未改,按照上面大妈说:“一听说话就完蛋!”。但以我亲身感受,不论老北京人、新北京人,真没感到过被歧视的时候。
北京人喜欢吹牛,摆谱,那又人畜无害,不过是老北京的流风遗韵,有时显得挺可爱的。
正黄旗旗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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