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的夏天,我去杭州的一家养老院采访,意外结识了陈健怡爷爷。我们很谈得来,成了忘年交。今年夏天,我去杭州出差,特意去探望我的好朋友陈健怡。没想到,他又给了我一个新的故事。这个故事令我感到震撼,它的稀有和深情,值得分享给每个人。
文|罗芊
编辑|金石
故事开始了
你好,我叫陈健怡,健怡可乐的健怡。
在养老院的食堂里,陈健怡爷爷这样介绍自己。当时,他穿一件银灰色西装马甲,一个人坐在那里吃文蛤,派头很绅士。我挨着他坐下,他挺高兴,说自己88岁了,但一点也看不出来。
那顿饭,他同我聊起电影《八佰》撤档的新闻,这是那两周的热点。得知我是江西泰和人,他还与我分享了抗战时期浙江大学西迁,曾迁到泰和的故事,我因此得知,他毕业于浙江大学化工系,1948年入学,1952年毕业。
分别时,我们加了微信。夜里,健怡爷爷给我发来一个关于淞沪会战的文档,并附上文字,今天晚饭时和您谈得很愉快,现在我把找到的资料转给您看看。
接下来几天,我们总能在食堂遇到,于是时常一起吃饭。吃完饭,我们会绕着养老院散步,他带我去看了他在阳台上种的花,还有院里一处小燕子的巢。离开养老院前的那个傍晚,爷爷还喊了一个过路的小伙子帮我们拍了合影。
之后的两年,我们成了遥远的朋友。每当爷爷阳台上的花结苞了,花开了,燕子回来了,他都会给我发来几张照片,问问我的近况。早在上世纪90年代,爷爷就已经可以熟练操作电脑,他关心世界,思路敏捷,每次聊天,他都会很认真地回复一段长文字,没有错字,标点工整,像是收到了一封长信。
陈健怡
今年夏天,我去杭州出差,自然要去养老院见见我的好朋友陈健怡。我们照例去食堂吃饭,饭后散步,看小燕子的巢。爷爷的房间没什么变化,阳台上的花更多了,我们一边吃西瓜一边闲聊。爷爷说,他在养老院没什么朋友,单位的退休干部里,他也是最老的,比我老的都走光了,但他会和还健在的大学同学邮件往来。我感觉稀奇,就着邮件的事多问了两句,结果知道了一个动人的故事——
陈健怡爷爷1948年考入浙江大学化工系,当时,浙江大学的校长是著名的气象学家竺可桢先生。1952年毕业后,同学们服从分配,各奔东西,随后便是跟随着时代一路沉浮,再次相聚时,曾经十七八岁的少年都已是年过六旬的老人。
在班长汪廷炯的倡议下,从1994年开始,爷爷所在的班级——浙江大学化工系1952届(1948级)开始制作自己的班级内刊,他们为这本特殊的同学录取名:《级友通讯》。
最初,他们的想法很简单,希望通过这份小小的、自己的刊物将曾经四散的同学再次联结起来,让大家可以了解彼此的过往和近况。谁也没想到,从1994年开始,这本同学录一直办到了2019年。25年间,他们先后找到了50位当年的级友,制作了23期纸刊,共计约120万字。
这些曾在70多年前接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在自己60多岁到90岁的漫长时光中,一直用这种古老而笨拙的交流方式维系着彼此的情谊,实现着精神上的互通——在这个发送一条信息只需要一秒钟的年代,这着实令我感受到了一种特别的震动。
临别时,我试探地问健怡爷爷,是否可以将这些级刊寄给我看看,他欣然答应,您这么欣赏我们的级刊,我真开心。这是对我们的敬重。
回北京后,我收到了那个来自杭州的、厚厚的包裹——
1994年4月1日,第一期《级友通讯》,是一张四开的报纸,纸张已经泛黄,中缝处还有清晰的胶带印,有39位同学写下了自己毕业后的经历;
1996年9月,《级友通讯》第二期,页码变多,开始像一本杂志,有了简单的目录,还附上了通讯录。通讯录中,工整地记录了45位同学的家庭住址、邮编,和座机号码。在这期级刊的最后,还增加了待联系和已故同学的名单;
1997年10月,《级友通讯》第三期,也是他们为浙大百年校庆制作的特辑,封面上印着曾经的校徽,求是两个字尤其醒目。这期级刊,每一页都有工整的栏头,有些地方细心地加上了编者注,通讯录中也增加了同学爱人的名字,既示尊重也便于联系。全本的最后,去杭州参加了百年校庆的同学还留下了自己的签名。
从第五期开始,出现了针对上一期级刊的错字及错误信息勘误,后来还逐渐完善了目录和编后记,甚至在末尾添了个小栏目,专门解释本次级刊经费收支账目、结余说明,一丝不苟。
这些级刊就像特殊的年轮,记录着时间——前十期,用的都是五号字;第11期,大家都70多岁了,字体由五号改为小四;第16期,考虑到很多人已经无力书写长文,《级友通讯》正式改为《级友简讯》,不登大块文章,主要反映同学身体、生活情况;第20期,大多数人都80好几了,小四也看不清了,改为四号字体;直到2019年,班上许多同学已经不在,健在的同学也都快90岁了,大家约定纸刊停办,改为邮件沟通。
我问过爷爷,电脑并不普及的年代,他们又没学过排版,要如何去制作一本刊物呢?
原来,在班长汪廷炯的组织下,他们按所在地区划分成了若干个编辑小组,各地区的同学轮流做编辑,收集同学们的来稿和照片,制作成册。最初收到的都是手写信件,轮值编辑会将这些信整理、排序,然后抱着厚厚一沓信纸,找打字室打印、排版。因为来往信件过多,偶有丢失,编辑们也越来越有经验,只要收到信,就先复印一份,备份在手,才不担心丢失。
2002年前后,一部分手写信变成了伊妹儿(Email),最后的几期,伊妹儿又变成了微信聊天记录。但无论沟通方式如何改变,在1994年至2019年的25年间,每隔一年左右,这个班的同学都会收到一本邮寄来的《级友通讯》。
这份特殊的同学录记录了老人们的一生——在战乱中长大,怀抱壮志考入高等学府,学成后奔赴四方,时代的大手扬起又落下,宁静的岁月终于到来,已近古稀之年的他们开始相互寻找,重聚。他们不太像只同窗过四年的同学,更像牵挂一生的老友,通过这种特别的方式,编织起了一张亲密且坚固的网。
我后来查资料发现,那个年代的大学生,办级刊互通有无的不少,健怡爷爷的班级并不是孤例,很多高等学府都有这种传统,可级刊办得如此长久,刊登内容如此详细的,正如浙大的一位学者所言,这是极少见的,甚至是独一无二的。
泛黄的第一期《级友通讯》
绪波和安华
其实,刚毕业时,同学之间的往来还比较密切,特别是被分配至同一区域的同学,但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大家渐渐失去了联络。
关于那些失联的岁月,在级刊中,袁惠珍同学将它浓缩成了寥寥数语:一方面都忙于工作,另一方面政治环境的影响,大家较少往来。
但他们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彼此。在特殊年代,陈仲锐同学就曾寻过他的朋友马恩永。刚毕业那会儿,他们曾在上海见过面,随后失去联系。后来,陈仲锐听说马恩永调去了贵州。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陈仲锐曾两次到过贵州,在贵阳时,他一直试图寻访马恩永,由于不知确切的单位和地址,他用了个笨办法,把电话本上凡是以化开头的单位,通通找了个遍,结果仍然杳无音信。多年后,陈仲锐在级刊中慨叹这段往事——这都已是30年前的事了。
文革结束后,一切秩序逐渐恢复,很多同学会在工作场合意外重逢。1981年夏,童祜嵩同学去青岛参加一个全国性的化工院校教学交流会,就意外遇见来参会的同班同学冉维宁,这是他们毕业近30年后的首次见面。对于那次见面,童祜嵩后来在级刊中这样描述,匆匆一聚,百感交集,可惜家中没有座机,只能留下地址和邮编。
在级刊的一篇文章中,华戈旦同学讲述了当年他寻找班长汪廷炯的故事。那是改革开放后,他偶然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了汪廷炯的文章,得知了他的工作地点。于是,在一次去北京出差时,华戈旦就去到汪廷炯的单位找他。对于两人见面的场景,华戈旦是这样写的:虽然几十年未见面,却是一见如故,仿佛并未有长期分开。在和他一起回家时,在车上,甚至讨论了浓缩铀的方法。各持观点,畅谈甚欢。
上世纪50年代,分配至抚顺的同学聚会合影
汪廷炯提议筹办级刊后,大家的首要任务就是找人。一个人联系上另一个人,一群人找到另一群人,第一期级刊完成时,已经联络到了39人。但还有一些人始终没有音讯,比如肖绪波,高安华。
第三期级刊的级友寻踪栏目中,耿如霆同学带来了好消息。他说,自己在家里清理书物时发现了一件文物——一份大一时同学们留下的家庭通讯录,上面记录着几乎每一位同学老家的住址。之后的一年,就是靠着这份通讯录,他们寻访到了不少同学,其中,就包括肖绪波和高安华。
1998年10月完成的《级友通讯》第四期中,大家完整地记录了寻访过程,标题听起来就很振奋:《肖绪波找到了》。
找到肖绪波的正是发现了通讯录的耿如霆。在那份通讯录上,肖绪波的地址有两个,一个是宁波奉化北桥118号,一个是北街118号。为了核查地址,耿如霆先去信宁波市民政局,随即得到答复:奉化无北桥地名,有北街。
随后,经过了3个月的寻找,1997年12月6日,耿如霆联系到了肖绪波的堂弟,得知绪波现住在胞弟绪浪家。耿如霆按地址给绪浪去了信,半个月后,对方回信了。
信中,肖绪浪简单介绍了哥哥的情况——肖绪波1952年从浙大毕业后,先后在北京、武汉、广州等地工作,1963年时,因为恋爱受阻,罹患精神疾病。尽管随后仍工作了一段时间,但病情很快复发,从此未再工作。1967年,肖绪浪将哥哥接到南京自己家中生活,三十多年来,日常生活与护理均由我们夫妻照顾。1989年,肖绪波年满60周岁,绪浪去广州给他办了退休手续,现每月退休金由广东省老干部休养所从银行汇来。
得知肖绪波的状况后,同在南京的同学周本省和特意从上海赶来的童祜嵩专程去看望了他。级刊中,周本省向同学们汇报了整个探望的过程。
那天下雨,周本省和童祜嵩从南京市区辗转到达龙潭镇,在肖绪浪家见到了已有40多年未见的肖绪波——
绪波现在住在弟弟家的一个小房间中,房间简洁干净,绪波衣着整齐,比以前稍胖些,气色很好,但显得苍老,仔细辨认,仍能察觉其当年神态。他平时一言不发,生活能够自理,可以和弟弟一家一起吃饭,会拿着毛巾自己去工厂的澡堂洗澡,自己一个人出去散步能自己回家,别人怎样待他,他心里是明白的,平时也不吃药,就是不与别人讲话。我们向他通报了姓名及来访目的后,他嘴唇微动,似有些激动,但始终一言不发。
后来,肖绪波独自走出家门,周本省很担心,但绪浪说,不要紧,过些时候,他会自己走回来的。
那篇文章的最后,周本省生动地描述了肖绪波回家的场景。当时,肖绪浪送他和童祜嵩去龙潭火车站,细雨蒙蒙的路途上,在车中,肖绪浪指着向我们迎面走来准备回家的绪波说,您们看,现在他一个人走回家了。
在随后的数年中,级刊编辑一直与肖绪浪保持着联系,随时更新肖绪波的状况。后来,绪浪去世了,就改由绪浪的妻子来跟老同学们联络。第12期级刊中,便收录了绪浪妻子的来信——
绪波本人身体一直不错,饮食、生活正常。只是大小便会弄在裤子上。另外血压、心肺有时有点毛病,还有腰椎痛。他不看电视、不看书报,晚上吃过饭就上床睡觉。对谁都不说话,不过还是有意识的,要零钱去理发会说,弟弟过世了他会流泪。
在肖绪波被找到的同时,借助着那份通讯录,高安华也被找到了。
去寻访高安华的正是健怡爷爷和同样在杭州的马瑞椿同学。根据通讯录上的老地址,他们辗转联系到了高安华的二弟,得知高安华也不幸罹患精神疾病,在经历了诸多波折后,于1986年9月去世。
那期级刊中,同学们自发为高安华写了悼文,他们希望她知道,还有同学挂念她,她泉下若是有知,望引以为慰。
最初的几期级刊中,寻找一直是最重要的故事主题之一。至于这种寻找究竟有何意义,在第一封给耿如霆的回信中,肖绪波的弟弟肖绪浪如此写道:接信后全家都很高兴,感谢老先生和其他老同学千里迢迢寻找四十多年前的老同学,这对我哥是很大的关怀。
据统计,浙江大学化工系1952届(1948级)全班共计61人,其中因故中途离班21人,一起毕业的同学只有40人,但最终,这61名同学中,有50人联络到了彼此。
1985 年北京同学聚会
一笑
这本级刊究竟承载着大家怎样的感情?
在2002年完成的第七期刊物中,周忠华同学如此写道:古人说,君子之交淡如水,我们之间的友情平淡如水,但却含有互相尊重,信任,永联不断的情谊。
过去的一个多月时间里,我反复翻看着这些文字,像是在玩一款拼图游戏,一点点地拼凑出其中的人与情谊。
级刊中有一个栏目是写小传,鼓励大家写自己的生平,我因此看到了这个班许多同学的一生。在他们浮浮沉沉的一生中,大学是难得的乌托邦,许多人在杭州度过了一生中最单纯、最美好的时光。
很多同学都在级刊中回忆了大学时光——1948年的夏天,他们从全国各地赶往杭州,参加浙江大学的自主招生。那时的浙大只有7个学院,化工系在全国赫赫有名。9月1日,浙大登报发榜,可过了几天又给学生们寄去通知,由于宿舍问题,新生改为10月1日开学。
去报到时,化工系的宿舍分配在报国厅,这是由一所破庙改建而成的大宿舍,百来位新生住在一起,早餐吃盐水煮黄豆,中午和晚上大多是酱油煮萝卜片。来自上海的沈吕洪吃得挺起劲,后来,大一暑假,周本省和他回了趟上海,才知道沈吕洪家住在上海法租界的花园小洋房里,早在1949年,就已经用上了电冰箱——53年后的2002年,周本省在级刊中讲述了这个故事,他写道:我心中对他十分钦佩。
周本省为那篇文章取名《和沈吕洪相处的日子》,文中,他还记录了另一个故事。
大四那年,周本省患上了肺结核,当时国内治疗结核病的特效药都很贵,且易产生抗药性,国外刚上市了一种新药,叫雷米封,内地暂时买不到,但香港能买到,沈吕洪知道后,默默拜托当时在香港的父亲买了两瓶雷米封送给他。
50 年代北京同学聚会,前坐者沈吕洪母亲,其身后为沈吕红,前排右二为王立群
在23本级刊中,关于过往的情谊,类似的故事俯拾即是。
一位名叫孙启真的同学就曾写道,大三那年,他去上海参加足球比赛,缺课两周,回校后,发现自己的笔记本上写满了笔记,各个科目字迹不同,一看就是有一群同学轮流帮他写的,那本笔记本他保留了很多年。
级刊还有一个栏目叫书信往来,专门刊登大家互相来往的信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那都是一些手写的信件,大家通过书信表达关心与想念,有时在家中翻到过去的合影,还会专程写信把旧照寄给对方,一同分享。
大学毕业后,孙启真和李炳炎都曾被分配去抚顺,后来通过级刊重新取得联系后,孙启真特意给李炳炎写了一封信,信里还附上了几张旧照,我们俩在城隍阁上的合影,我经常翻出来看看。看到它,使我想起50年前我们在抚顺工作和生活的日子,那里留着我们的青春。寄上旧照四张,上面有你也有我,不知你可保存?这些照片摄于 March 1949。阅后请寄还。祝全家平安。
对于50年后的重逢,孙启真还特意写了一首诗——
云散天涯念旧游,重逢更叹岁悠悠;
昔时笑语依稀在,谁遗清霜染白头。
曾经的离散、曲折,似乎令大家更加珍惜两鬓霜白时的往来。他们会毫无保留地在级刊里分享自己的生活,退休金多少,住房多大,最近检查又出了哪些问题,心情好不好,更深一点的,孩子孝不孝顺,丧偶了,再婚了——讲的都特别真诚、具体,坦荡且自然。
周宝根同学多次在级刊中谈起自己的感情经历。
他坦陈自己在大学时成绩不好,主要原因有两个,一个是当时家里太穷,他需要参加很多工读项目来赚取学费,另一个原因则是,我从1950年下半年开始谈恋爱了,对方是我的同乡。
那时,周宝根不仅需要赚钱供自己读书,还需要负担女友的生活和学习费用。毕业后,他们组建了家庭,还有了两个孩子。但在后来的动荡年代,妻子选择了与周宝根离婚,并带走了孩子。几十年后,回忆起往事,周宝根在级刊中写道:我遭遇困难,她无动于衷,甚至琵琶别抱。每当思此,我总是悔恼之心油然而生。
拨乱反正后,周宝根重回家乡衢州的学校教书,2003年的级刊中,他特意写文章向同学们介绍了已结婚多年的现任妻子——
新老伴烧得一手好菜,我平时爱喝老酒,她烧的菜很对我的胃口,五味调和,美味可口。比起馆子里烧的毫不逊色,来家吃过的亲友都这么说。老伴也有点小脾气。遇上不顺心的事,会大声大气地骂人。每当此时,我会自然地想起她比我小13岁,大夫小妻,应该让她。
周宝根同现任妻子
雷道炎学长的感情故事更令人印象深刻。在某期级刊中,他分享了和现任夫人一起去见前女友的场景——那天,还是女儿开车送他们去的,三位加起来超过200岁的老人会面,在餐厅坐下聊天,现任夫人张口第一句话是,你是他的第一任女友,我是第三任……
班长汪廷炯是级刊的核心、精神领袖,他默默地做了很多联络和协调的工作,几乎每期级刊,他都会提前了解一下同学们的生活、身体状况,然后统一整理成文。有时,李炳炎同学也会协助他完成这项工作,那些关于同学简况的文字,细致、生动,充满着对人的关心——
周忠华近况,每天走上一大圈,下午走一小圈,兼打苍蝇;
刘宗式近况,91岁,每顿吃半碗饭,喝一两黄酒;
王立群为劝阻放鞭炮,被震坏左耳神经,正在输液治疗中;
宣宙,每年扬州西安各待半年,患便秘,不宜更换环境;
孙启真,2月回东北,但是因为暖气不足,室温只有10度,很冷,现在可能好一些了。
通过这些记录,我看到了一个个具体、鲜活的人,了解了他们的喜好、烦恼,以及生活态度。
冉维宁同学的早餐一般吃泡饭,或下挂面,有时自制豆浆喝。菜是酱菜、花生米、肉松各一小碟,隔日煎一个鸡蛋。
童祜嵩同学是个球迷,女足世界杯快到了,他开心得不行,32场比赛,有些在半夜,我场场都要看。
华戈旦同学常年关注上海的气候,特别是和空调有关的热岛效应。但每逢夏天,上海又总是酷暑难当,看着家里的空调,他犯起了难:空调啊空调,我不知道该喜欢你,还是该讨厌你!茫然!
但无论是谈论什么,你都能从同学们的话语之中感受到一种豁达与了然。
宣宙同学不慎摔跤了,然后很快写了篇文章发给级刊编辑,取名:《跌倒算什么,爬起来再前进——我摔了一跤》。
耿如霆同学也摔跤了,还伤到了眼睛,遂写文章向同学通报病情,取名:《天降横祸,一眼退休》。
张易同学有一个常用词——一笑。谈及过往的动荡岁月,他写道,那也算是一个时代知识分子命运之缩影,或者说是命中注定吧,一笑。他还曾遭遇严重骨折,做了两次大手术,从此行动受限,他戏称自己是不自由人,如盲人称眼睛不自由之人,我大概可称腿不自由之人,一笑。
关于这份了然,第七期级刊中,陈杲同学在写给马瑞椿同学的信中,也有提及。信中,陈杲讲述了他重游初中母校时的感触——
前童镇有一条长长的卵石路,两旁是民宅,路的一侧,有条流水沟,清清的水不断流动,沟底绿绿水草悠悠摆动。57年过去了,从前是这样,如今还是这样。在卵石路上,我缓步慢行,思绪翻腾,感慨万千。人生坎坷又何其短暂,要是能像这小沟清水那样宁静又多好呀。好在过去半个多世纪了,我还在世上,这就是幸福。
骨折后卧床的张易,仍然手不释卷
相信的事
从第二期开始,无论是《级友通讯》还是《级友简讯》,始终有一块固定的内容——对《竺可桢日记》或《竺可桢全集》进行摘录。
第21期级刊中,摘录的是浙大西迁至遵义时,竺可桢的一次演讲内容——
据吾人的理想,科学家应取的态度应该是:一、不盲从,不附和,一切以理智为依归。如遇横逆之境遇,则不屈不挠,不畏强御,只问是非,不计利害。二、虚怀若谷,不武断,不蛮横。三、专心一致,实事求是,不做无病之呻吟,严谨整饬,毫不苟且。
级刊编辑特将这段话做了加粗处理——这是他们接受的大学教育,他们是深受竺可桢以及求是精神影响的一代人,关于他们为什么可以用25年的时间去做这份《级友通讯》,这也是最好的答案。
竺可桢先生
在级刊中,大家回忆起当年的学习经历,化工系主课授课老师,均为留英、留美博士、硕士,他们知识渊博,人品正直。
第四期级刊上,陈仲锐同学曾写过一篇纪念老师的文章,取名师德难忘。当时,他们有机化学课的老师是张其楷教授,化工原理则由系主任李寿恒授课,两位老师都寡於言笑,但授课条理清晰,深人浅出,易于接受。陈仲锐记得,一次考试后,张教授可以准确地把试卷发到每一同学手上,我和张教授没有单独接触的经历,但他也正确无误将试卷递交给我,他是通过何种方式认识同学,我至今未得其解。
毕业47年后,1999年,陈仲锐曾与其他同学一同去探望当年的系主任李寿恒教授,李教授是浙大化工系的创办者,被誉为一代宗师和化工界的先驱,但家里的面积却无法容纳下20多人,大家只能鱼贯而入,鱼贯而出。
当年的浙大,不仅治学严格,还非常重视美育教育。竺可桢校长在任期间,聘请音乐教师,开声乐、钢琴、音乐欣赏等课程,办合唱团、歌咏队以及钢琴班,学校缺唱片时,他还曾将私人珍藏的全部唱片赠予学校供教学使用。
童祜嵩就曾在级刊里写过,学校影院常放映好莱坞电影;沈吕洪记得,自己很喜欢去参加唱片欣赏会,当时,班级里最娇小女生叫micro,还有人取外号叫做柯柯,因为那时大家常哼《杜鹃圆舞曲》,The Cuckoo Waltz。
当年,浙大文工团在表演《青春舞曲》
无论是求是,还是美育,都对他们影响深远。毕业后,他们也始终用竺可桢校长曾经写在日记中的一段话要求自己——求是学院(浙大前身)入院者多为有志之士,皆求是学生,皆彬彬君子,一介不苟,至垂老而两袖清风。此浙大之风为可贵也。
朱寿康同学,为解决汞矿开采工人易中毒过早死亡的问题,深入贵州矿区试验成功双稀相锥形床沸腾焙烧炉,大大减轻了汞毒。该项目获1978年全国科技大会奖。而他本人却身中汞毒,卧床5年后离世。在他卧床病重,同学去看他时,他还和大家论述了建筑和音乐和数学的关系。
查朝征同学,在新疆从教40年,从农场小学教到博士生。为了改变当地民族教育落后的状况,早在上世纪80年代,他就向新疆大学争取,破格招录几个少数民族理论物理研究生。后来,他破格招录的那些学生,大多都在自己的领域取得了很好的成绩。2014年,他本人也获得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萨拉姆精神奖。
尽管经历了动荡年代,但他们从未坠志,对于自己的事业,始终热爱。
2002年初,李炳炎曾请吴申年找一些有关炭黑的国外资料,结果收到他寄来的厚厚一封约一百多页的复印资料。退休后,周本省同学手上没有了工作,寂寞得有些难受,2003年,他已70多岁,最大的心愿是,争取在2007年前后,出版《工业水处理技术》第三版。
谈起吴征铠老师(当年浙大的任课老师,后为中科院院士),谈起化学,许多同学到了80多岁还记得,理想气体公式是pV=nRT,阿伏伽德罗常数为6.022×10²³。他们还会给对方出数学题,朱昶中同学就曾在级刊中分享《奇妙的等幂和》。
他们相信科学,即便是分享保健常识,也会写文章提醒大家,最好阅读学术性刊物,甚至还要补充一些医学生理学的基础知识,不妨经常到图书馆去看看。年届90时谈论自己的状况,还会搬出抛物线公式,我们正处于抛物线平缓下降阶段,延长这一阶段,主要是尽量降低da/dt,即下降角度对时间的微分。
每期级刊中,都会有同学负责更新浙大的最新动态——新校区动工了、校庆日期调整了,世界排名上升了,甚至是浙大展出颜真卿楷书碑……2013年级刊上,他们特别摘录了时任浙大副校长褚健落马的新闻,轮值编辑还特意加上了批注:他原是个人才,可惜了,这样一个人才,坏就坏在欲望。
除了始终保持着严谨、无私的学养与风骨,他们也从未放弃对美的追求,以及,终身阅读。
童祜嵩看到电视上举办青年歌手大赛,美声唱法进入决赛的歌手唱得不错,就立即打电话告诉喜欢音乐的冉维宁,快打开电视欣赏,冉维宁想起一句白居易的诗:平生知心者,屈指能有几?
1997年,浙大百年校庆时,伍宏业及两位学长一道去会见浙大当时分管文体的副校长,对于浙大的未来,他们提出的建议是:浙大要向创世界一流大学迈进,应像竺可桢老校长那样,重视学生的音乐陶冶。伍宏业说,自己在浙大时受到的音乐教育,让他一生受益。
每期级刊介绍自己的近况,几乎每一位同学都会谈及自己的阅读习惯,喜欢看什么类型的书,一定会订阅哪几本期刊。
第七期级刊中,冉维宁同学写给班长汪廷炯的那封信,尤为动人——
今日雨水,校园梅花暗香,玉兰吐蕾。隆冬退去,早春二月即将来临。自你张罗级友恢复联系以来,孙谋兄曾多次赠书给我。当我看到竺老历数十年对花开花落、鸟飞虫鸣的记载,编写了一本《物候学》时,觉得十分可贵,渴望一读,乃写信恳求孙谋兄在京购买,为此孙谋兄跑遍京城大小书店,未能买到。最后,他割爱将自己珍藏的一本赠给了我。
今日翻阅此书,不胜感激孙谋兄殷殷之情。如今我一人独享此书,深感歉疚。乃将书中北京颐和园春季物候图复印一份寄去,与他共享。
曾知你与惠珍每日到公园晨练。故将此图也寄一份给你们。每到公园时,不妨留意一下花开花落,鸟飞虫鸣的时节,亦乐无穷也!
2017年,是他们浙大毕业65周年,同学们都已年近90岁,他们专门制作了一期纪念册。这本纪念册收全了班中共同学习过、有联系的全部54位同学的生平情况。
2017年8月,同学们相继收到了这本纪念册,对于它的意义,是双重的。一是大家总结了自己的人生,并留下了珍贵的几年,而另一重意义则是,他们将这本纪念册视为对母校浙江大学的汇报,我班不辱师门,是一个有所作为的班级。
难再的聚会
孤岛们通过级刊连成大陆,相聚自然是常有的事。当下,同学聚会这个词早已变味,但在这些级刊中,它却是另一番模样——
我们谈笑风生,亲密无间。不询问谁在工作单位担任什么样的职务,得到过什么的奖;也不关心谁的工资高低,房子大小;所关心的只是彼此的健康情况;所讨论的是今后如何加强联系,什么时候能够再次相聚;所希望的是今后《级友通讯》如何才能办得更好。
从1994年《级友通讯》筹办开始,浙江大学化工系1952届(1948级)就开始进行了大大小小的聚会。其中,较大规模的聚会一共有3次。
1997年4月,浙大百年校庆,班内共有20位同学去杭州参加了聚会,为母校庆生。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是毕业45年后第一次重回浙大,也是时隔45年后再一次见到彼此。
第三期级刊,浙大百年校庆特辑中,详细记录了这次聚会——
童祜嵩同学和李炳炎同学不约而同地从上海和自贡带去了当年大家的黑白相片。从前总是梳分头、洋学生打扮的王立群同学,现在成了穿解放鞋的老干部;从前脸瘦长斯文的耿如霆同学,现在成了胖胖的小老头儿。但他们的相处方式没变,班上几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外号,朱昶中同学一看到宣宙同学就大喊老摩登,宣宙立即回敬他pig,大家哈哈大笑。
上学时,蒋恭同学是短跑高手,这次聚会,当年参加4x100米接力比赛的四个人都来了,他们拍了一张合影留念,蒋恭连声说,真难得,真难得!
他们一起聚餐、参加歌会和浙大百年庆典,还一起逛了校园、游了西湖。新的浙大校园十分壮丽,可他们还是怀念曾经的老浙大——美丽的慈湖,宽广而有历史意义的子三广场,当时看来很宏伟的阳明馆,那个培养出许多人才的求是书院,老浙大的象征,变成了一个大门紧闭的倭小房子,大家一起住的报国厅也已经被拆除另建新楼,所幸那株老树还在。
许多同学都记得这棵树,它伫立在宿舍窗外,每当写完作业,有凉风吹过,都会传来龙井茶一样的清香。
有同学专程去看这树,将它称呼为她——今年特地去拜望她,她已被既高又粗的铁栏杆围起来了,还挂上一块牌子,是千年的白果树,过去有眼不识泰山。很想与这位千岁老人合个影,可见想不出办法钻进去,只能在脑海里留下她的印象。
陈仲锐同学因为个人原因没能参加那次聚会,但看过级刊的记录后,他来信写道,想起诸多级友,别时青丝墨发,风华正茂,聚会时当苍颜皓首,步履蹒跚,真乃百感思念不尽,长夜难眠。
参加浙大百年校庆的同学们
2002年,班级毕业50周年,大家再次前往杭州聚会,参加人数为28人,占全班同学人数的61%——这也是历次聚会中,大家聚得最齐的一次。
远在美国的沈吕洪、朱希孟夫妇也特地回国,他们是这个班级中少有的班对。之前的几年,他们一直通过书信与级刊联系,越洋信件常常丢失,他们就想办法托回国的同胞带回信件,再通过国内邮递寄到级刊值班编辑处。
「长夜难眠」的陈仲锐同学,这一次也来了,童祜嵩同学记录了他们重逢时的场景,「一别近50年后,一番端详,激动相拥。」
为了让更多的同学有参与感,陈健怡爷爷带着录像机,让每位同学都讲了几句话,刻成光盘,寄给那些没来的同学。离别之前,他们还会唱歌,有同学打印好了《One day when we were young》和《友谊地久天长》的歌词,一群头发花白的老头老太太围在一起,歌唱青春和友谊。
这次聚会后,冉维宁同学在给级刊的投稿中写道:「我经常看聚会时拍的照片和录像,重温聚会时的欢快情景。这也是我日常生活中的闪亮时光。」
翻看早年间的级刊,我发现,对于聚会这件事,大家一开始都挺悲观的。1997年聚会时,就觉得2002年应该是最后的聚会了,可到了2002年聚会结束后,大家又开始展望2007年聚会,就这么一次一次的,所有人都希望将相聚的时光抻得长一点,久一点。
2007年,浙大110周年校庆,依然有22位同学再次来到杭州,这时,许多同学都已年近八十。这也是这个班级最后一次相对完整的聚会。
为了这次聚会,健怡爷爷特意改变行程,推迟了去美国探望女儿;周本省此前从自行车上跌下来摔坏了脊椎,已经是个用手杖的「残疾人」了,也要搭火车来聚会;朱昶中刚刚结束了肺癌的治疗,还在身体恢复期,但也坚持来了;还有一位名叫陈杲的同学,听力有些问题,一到杭州,助听器的电池就坏了,在几乎完全听不到的情况下,他也不愿提前离开,和其他人一样,在杭州待满了4天。
沈吕洪和朱希孟原本也计划从美国飞来,但因为儿子突然患病住院,不得不取消行程,但他们仍为此次聚会资助了2000元美金。
周本省(右二)去美国探望沈吕洪(右一)和朱希孟
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相惜之情?在级刊中,冉维宁同学描述过一个细节。有一年,他去上海出差,约童祜嵩见面,两人约定在公交车长顺路站碰头,等他到的时候,童祜嵩已经早早等在那儿了,两人回童家交谈了两个多小时,离开时,童祜嵩又坚持把他送到住处,「这样,我们一路又多谈了十多分钟。」
在2007年以后,班长汪廷炯还在北京组织过一次聚会,征求意见时,能到17人,正式聚会时,只到了13人。大家不是不想参加,而是身体的状况开始越来越多,那些缺席的同学,大部分都是因为生病住院,陈五瑞原本报名了要偕夫人一起参加本次聚会,结果夫人住院了,尽管如此,他还是抽空出席了第一天的聚会。
2012年,毕业60周年纪念,班长汪廷炯还是去了杭州,和几位同学小聚了一次。那次聚会,汪廷炯特意发表了一段简单的致辞,「一是希望来聚会和未来聚会的所有同学务要保重,祝愿健康,二是为已经去世的16位同学致哀。」
最后一次多人聚会停止在2017年9月5日,那时,班长汪廷炯已经去世,继任班长伍宏业号召在京同学再聚一次,因为朱希孟从美国回来探亲。那天,到场同学中,最年轻的也已经87岁了,他们聊了一整个下午,李织云给每人赠送了一本《李寿恒教授专题集》,大家称其为「珍贵的礼物」。
第22期级刊上,王立群撰文「报道」了这次聚会,他为这篇文章取名:《难再的聚会》,并不舍地写道:「济济一堂,盛哉此会,今日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2017年在北京的最后一次聚会
告别
2017年9月,第22期,也是倒数第二期级刊完成制作。这期刊物中,特别摘录了周本省同学的妻子、谈亚珠女士的来信——
「寄来的毕业65周年纪念册已收到。这里说一下,自去年12月,我因乳腺癌开刀后就离开养老院回青浦家中,这是为了看医生方便。周本省也回家,给他请了一个专门为他服务的保姆,他生活已全部不能自理,我目前不需保姆为我做任何事。
周本省记忆不行了,纪念册中的自己都不认识,同学的照片更不认识,但每念一个他同学的名字他都记得。
一个人就这样无用了。目前他的东西都给他保留着。
谢谢同学们还寄级刊给他,他也已无法亲自感谢,望谅解。我帮他代收之人,也不知能有多久。
若无音信之日,则将永无音信了。」
这也是这本级刊最令人震动的部分——从1994年到2019年,整整25年间,23本《级友通讯》完整地记录了几乎所有同学从衰老到逝去的过程。
最初,大家的身体都还过得去,即便有问题,也都是一些老年基础病,腿脚也都利索,头几期的「我的近况」,基本都是一些旅行见闻,涉及的国家有加拿大、美国、巴拿马、法国、越南等等,到了后面,「我的近况」就变成了「疾病告知」。
王立群具体地描述了那种「老」的感觉,「从坐站起,要借力,要压一下凳子。」而在头几期的级刊中,同学孙启真对他的回忆还是:「立群睡上铺,我睡下铺,他身体灵活,上下床铺时如蜻蜓点水,动作极轻。」
有同学开始提醒大家出门最好用拐杖,健怡爷爷也在级刊中多次表达自己对于「老」的态度——大家要接受「老」这件事,老就是衰退,就是再也无法回到从前,因此,不要用完全健康的标准来要求自己,不要把老当做疾病,要学会宜静不宜动。
大家都说,过了70岁,过一年是一年,过了80岁,过一月是一月,过了90岁,过一天是一天。
自然规律终究不可逆转。越来越多的同学开始摔跤,骨折也成了常事,同时发生的还有各种恶性肿瘤和心脑血管疾病。然后,一个又一个同学离开,最后世界变得空茫。
其实,从第一期级刊开始,就出现了讣闻。那一期,悼念的是因肺癌去世的马恩永同学,大家喜欢叫他「小马」,为他的早逝惋惜。
在此后的级刊中,童祜嵩多次撰文怀念马恩永,大学时,他们是室友,住上下铺。文中,童祜嵩提到一个关于台阶的故事——在学校时,他、马恩永、冉维宁三人曾在省图书馆台阶前拍了一张合影。45年后,他和维宁又一次回到杭州参加班级聚会,路过省图书馆时,两人都想起了这张照片,那天,虽然没有恩永,他们还是站上了那级台阶,拍了一张合影。
同一个台阶,两张照片
等到了第七期,「讣闻」成了接收投稿最多的栏目。由于编辑不同,这个栏目的名称也在变,有时叫「怀念·回忆·史料」,有时叫「送别级友」,有时就叫「悼念」,还有时叫「深情缅怀」。
许多同学逝世得突然。比如盛宏爱同学,他患上了胃淋巴瘤,术后出院,一群同学曾专门前去看望,那天他气色不错,大家还拍了合影。同学们还没走,医院就来了电话,通知他有了床位,最好尽快去进行下一次化疗。当晚,他就去了医院,这一去就再也没能回来。
为了利用级刊给离去的同学更多缅怀,童大懋同学专门写来投稿,他希望每一位已故同学都能有详细的记录,如:因何病症,什么时间、地点去世的,逝世时心情、病情是怎么样的等等,并增加一些值得回忆的生前事。
在后来的级刊里,许多已故级友的临终状况都得到了更为详实的记录,有时来源于妻子,有时来源于儿女。大家谈得都很坦然。
蒋恭,2003年因脑出血在成都逝世,享年74岁。他的夫人致电级刊编辑,那天,蒋恭因为子女还没有买到回家过年的机票,心里有些着急,加上整个下午都在帮助孙女复习数学,晚饭后又帮助孙女复习了两个小时。9点多看电视的时候,忽然昏迷倒地,送医后一直昏迷不醒,最终不幸逝世。
朱昶中,2009 年因肺癌复发逝世,她的夫人刘培英讲述,朱昶中逝世突然,痛苦的时间不长。当天早上7点,他起来在病床旁的沙发上坐了一个多小时,吃了一小碗稀饭,躺下后,十点左右说了一句,「我不舒服,胸部有点疼痛」,然后吃了一片止痛片,并吸氧,11点左右吐了一口咖啡色的痰,吐了血,不久后去世。
渐渐地,级刊中带黑色方框的名单越来越长,悼文版块的比重也越来越大。那些文字没有什么特别的技巧和辞藻,平实又真挚,写的都是彼此相处的小事、心里话,读起来格外动人。
李炳炎悼念吴申年——申年精通桥牌,寒假回家喜欢搞些瓶瓶罐罐做染料化学实验,总是谦称自己染匠一个。申年在有机颜料上颇有研究,2002年,我遇到一些学术问题请教申年,收到对方寄来的厚厚的100多页复印材料。
周忠华悼念朱民懿——他性格沉稳,会打篮球,我们常在一起玩,还散步。毕业后很多年见不着,但我始终想念着他。70年代,我恢复了工作,有机会出差贵阳,迫不及待地找到了他,并一道骑单车跑过一些贵阳的名胜。别后又是许多年,1997年浙大校庆我班同学聚会,民懿去了,我因家庭困难未能去成,失去与他会面的机会,从此就永远失去他。
2012年,喜欢音乐的冉维宁去世。在写给他的悼文中,童祜嵩再次提到了省图书馆前的那级台阶和那张合影——冉维宁走后,台阶上就只剩他一个人了。文章最后,童祜嵩写道:「重睹同窗留影处,如今只有我一人。」
2013年班长汪廷炯去世,全班陷入悲恸。
在怀念班长的文章中,贺孝维同学如此叙述汪廷炯这些年为班级的付出——
你多次提醒,我们的级友通讯要更多地反映每一位级友的生活情况;对失去联系的同学,要想方设法多方面进行寻找;对有病缠身的同学,可能时组织一些同学前去探视;对在海外的同学,要密切取得联系,予以关怀;对已故同学,除表示悼念外,还要对其亲属进行慰问。这一切使我们远在各方的同学感到温暖,大家也因此更紧密地凝聚在一起。
第十九期级刊中,周宝根女儿的来信或许可以告慰汪廷炯筹办级刊的初心,那封信是这样写的:爸爸现在胸腔有积液,腹部有腹水,但神志清晰,就是人无力,因这十来天都未进食。昨天下午我跟爸爸说,我已替他给北京的叔叔们回信了,他很高兴,同时也流泪了。
汪廷炯逝世时,马瑞椿同学的夫人也给级刊写了信,她是这样说的:自老班长汪兄走后,瑞椿脑袋里一直想着他,说心里话,前几年,瑞椿两个哥哥在沪去世时,也没有这样的深情。
2001年4月21日,同学们给汪廷炯班长(前排中)过生日
剧终
终于还是到了要说再见的时候。
其实在《级友通讯》办到第15期的时候,班长汪廷炯就觉得,大家都80岁了,这一期将会是最后一期,他在征稿通知里头写,「因为我们都老了,以后写稿和编辑都会比较困难。因为是最后一期,因此建议大家都写点,留个纪念。」
可是等第15期级刊真的印出来,拿到了手上,大家又都很舍不得,想了许多办法让它延续下去,最终选了几个身体、精力尚可的同学义务成立编辑小组,每期轮值一人,几轮下来,大家最终撑到了90岁,又办了8期。
纸刊的终刊号定格在2019年8月。大家已经没有新的合影了,封面用的还是2009年那次在北京聚会的大合影,有人穿碎花衣裳,有人戴着旅游帽,风吹乱了他们的白头发,许多同学脸上都带着笑容。
序言中,编委会很有诗意地描述了他们眼中的2019——科技发展快速,人类已经能够设法研究构成宇宙1/3的不可见暗物质,发现了火星上风的声音,嫦娥四号着陆器登上月球背面,并使棉花种子发芽长出了第一片绿叶。
序言过后,编委会特意列出年逾90岁的同学名单,一共13位,年纪最长的孙谋已经92岁了,编委会祝他们健康、快乐。
终刊号的目录依次是:母校新事和回忆,同学近况,同学电邮、微信往来,级友小传,同学照片选登,讣闻版块:杨德威、张易、马瑞椿三位学兄走好,接着是通讯录、勘误表、附录。
编辑们还制作了一张表格,将各期级刊的主要内容、特点、撰写人数、字数、编辑发行的负责人、以及出刊时间都做了清楚的梳理——过去25年,他们制作了23期级刊,总字数超过120万字。在这个一切都那么速朽的年代,借助这份特殊的「同学录」,他们收获了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纯真的友谊,到老的陪伴。
不再制作纸刊之后,身体尚可的李炳炎同学自发承担起了制作电子刊的工作,从2019年10月至2020年10月期间,他又编辑完成了4期电子版的《级友简讯》。电子版对级刊栏目进行了最大程度的削减,最终保留的只有两个:母校记事,以及同学信息往来。
在《级友通讯》从纸刊改为电子刊的一年中,王立群、周本省等几位同学也相继去世。最后一期的电子刊定格在2020年10月10日,全文的最后,李炳炎写了一段话:
由于同学们均已九十左右,能写稿的已经很少,因此《级友简讯》 电子版,拟在本季后,不再编辑。如有同学信息,当通过微信、或者电邮和大家分享。(此事已征得宏业班长同意)
刊物经费尚余 1311 元,除本季寄给微信和电邮都没有的同学的邮费外。已和宏业班长商定,将作为级友离世时,以全班同学名义赠送花圈用,每人次 200 元。
谢谢大家对《级友简讯》电子版编辑工作的支持!
祝大家
健康快乐,万事如意!
李炳炎 2020年10月10日
健怡爷爷告诉我,电子刊停办后,他们仍健在的不足10位同学间,依旧保持着邮件联络,相互报备自己的状况。他本人与同学们最近一次联络是一个月前,他向他们通报了自己爱人翟美英女士去世的消息。
一切终将消逝,但也有一些东西被永久地留了下来,就像在过往的级刊中,多位同学不止一次写下的那句话——
时光虽转瞬即逝,但情谊地久天长。
「刊物虽停,情谊永存。」
(感谢陈健怡先生及浙江大学档案馆对本文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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