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彩霞
1974年4月30日,梁实秋和夫人程季淑手拉手去市场购物,走到门口时,一架梯子突然倒下,正好击中程季淑。
进手术室前,她似乎有了预感,叮嘱梁实秋说:“你不要着急,你要好好照料自己。”
几个小时后,程季淑在美国西雅图告别人世。如晴天霹雳,坐在医院长椅上,梁实秋颤抖着,开始哭泣。
梁实秋与夫人程季淑
程季淑是个完美女性,既有旧女性的奉献精神,又受过教育,五十多年来,他们始终恩爱如初。
她的意外离世,掏空了他的心。流着泪,他把她葬于西雅图的槐园。连续好多天,他盘桓在槐园,立在墓旁,轻轻地呼唤,默默地流眼泪。
在给林海音的信中,他说:“我突遭打击,哀哉痛乎,何复可言!”
程季淑音容宛在,痛苦中,梁实秋写下《槐园梦忆》。在文中,他说:“季淑没有死,她仍然活在我的心中。”
令人大跌眼镜的是,深陷痛苦的他,没多久便轰轰烈烈地恋爱了。那年,他71岁。
梁实秋恋爱的对象,正是43岁的歌星韩菁清。
韩菁清
他们的相遇纯属偶然。妻子去世半年后,受远东图书公司邀请,带着落寞的心境,梁实秋回到台湾。
有一天,台湾师范大学教授谢仁钊带着韩菁清去找远东公司老板,为她讨要一本梁实秋主编的《远东英汉大辞典》。
得知梁实秋在台湾,谢仁钊立刻约了饭店相见,韩菁清抱着辞典跟在旁边。见面时,梁实秋一眼认出了她,他听过她的歌。
交谈从韩菁清的名字开始,梁实秋问:“‘菁清’二字读起来太拗口,为什么会取这个名字?”
韩菁清于是认真地给这位长辈从头讲起。她生在富豪之家,因家中子嗣少,还未出生时,父亲希望她是男孩,为她取名韩德荣。
少年时,她爱上唱歌,15岁就当选上海“歌星皇后”。出道后,她给自己取了艺名“韩菁菁”。
“菁菁”,取自《诗经》“其叶菁菁里”。可是后来,她发现,叫“菁菁”的艺人有好几个,于是改为“韩菁清”。
一个歌星,居然读过《诗经》,这让梁实秋大感意外。继续交流下来,简直就是惊喜了,她熟悉莎士比亚,能随口念出李清照的词,23岁就出版过散文集。
更让他感动的是,韩菁清读过他的很多文章,有的还能背诵。
韩菁清
梁实秋的心头,突然涌上异样的感觉,他由衷地说:“你这样喜欢文字的女孩子,当初如果长在我家里,那该多好!”
他的大女儿文茜,比韩菁清还要大四岁。
短暂的交谈后,韩菁清先行告辞,她要去电视公司听课,学编导。梁实秋执意要送她,一路上,相谈甚欢。
那晚,梁实秋辗转难眠,这个既美丽又有才华的女子,总是出现在脑海。
第二天,按照韩菁清留下的地址,他身不由己来到她家楼下,一边徘徊,一边仰望,等待她把窗帘拉开。那种期待与忐忑,犹如情窦初开的怀春少年。
良久,窗帘终于拉开了。迫不及待地,梁实秋上楼拜访。
大教授的到来,让韩菁清受宠若惊。这一次的交谈,已经没有了生疏感,她的房间里,有书,有新写的字帖,新画的画,这一切,都让梁实秋暗自赞叹。
原以为她不过是个花瓶,没想到,竟然是个宝藏。
一见钟情,再见倾心,爱的火苗迅速在梁实秋心中燃烧起来。不顾韩菁清比他小28岁,相识第六天,他奉上了滚烫的情书。
梁实秋
梁实秋的热烈,把韩菁清吓坏了,她只把他当长辈而已。她毫不客气地劝他:“趁早了解我的为人,悬崖勒马还来得及!”
在梳妆台上,她写下“世间没有爱情”,以此警醒自己。
韩菁清有过两次婚姻,然而都以失败告终。年轻时,她的生活更是多姿多彩,包括当过上海市长的吴国桢,都曾对她献过殷勤。
对于感情,她无心再涉足。可是梁实秋不管,对她的忠告,他很理智:
“谁说爱情是盲目的?一点也不盲目。爱是由眼睛看,然后窜入心窝,然后爱苗滋长,然后茁壮,以至于不可收拾。莎士比亚有一短歌,大意是说‘爱从哪里生长?从眼睛里……’我起先不大以为然,如今懂了。”
他爱得炽热而真诚,每天都给她写信,有时甚至一天两封,每一次,他都亲自送到她的手上。
在信中,他说:“不要说悬崖,就是火山口,我们也只好拥抱着跳下去!”
信中的称呼,他也从“清清”“小娃”到“爱人”,一次比一次热烈。
大文豪的情书攻势,韩菁清渐渐难以抵挡,书来信往中,“也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多话,一开动马达,就不能刹车!”
终于有一天,她给了他明确的回复:“我愿爱你,像你爱我!”
梁实秋与韩菁清
一个月后,他们迎来短暂的分别——因妻子死于非命,梁实秋需要去美国处理诉讼。
一到美国,他就给她写信:“亲亲,我的心已经乱了,离愁已开始威胁我,上天不仁,残酷乃尔!”
美国法律手续繁琐,以致他像热锅上的蚂蚁,“我最不放心的是你一个人在家里,晚上有人陪不好,没人陪也不好,我挂念极了!”
而在台湾的她,也同样惆怅:“秋:你走了,好像全台北的人都跟着你走了,我的家是一个空虚的家,这个城市也好冷落!”
岂料,他们这厢正你侬我侬,社会那厢已舆论纷纷,“教授与影星的黄昏之恋”登上各种大报小报。
被指责的是韩菁清,“你年轻美丽为何要找个七旬老翁?”“你一个歌星,为何要嫁我们的‘国宝级’大师?”
更有甚者,说她是“收尸团”的一员,极尽侮辱。
与此同时,梁实秋也陷入烦恼中。他的学生中,有不少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打着“护师团”的旗号,反对他和韩菁清恋爱。
事实上,他们反对的,不是梁实秋再婚,如果对方是个女教授,他们会欣然接受。
韩菁清
各种压力之下,韩菁清想要打退堂鼓,她让梁实秋将“爱”与“婚姻”分开。
梁实秋的态度却很坚定:“你要我把爱与婚姻分开,再理智的考虑,还来得及。这话简直是晴天霹雳,清清,你怎么忍心对我说这样的话!?我正告你,我已决定和你结成连理,任何人任何事不能改变我的决心……”
他还说,如果是嫌他老,他可以放弃,如果不是,那么,“唯一该考虑的是订期结婚,别人的闲话,管他的!”他不想“成仙成佛成圣贤”,只想与他的“小娃”相爱。
这样真挚而动人的情话,谁能拒绝呢?韩菁清做出了决定,在回信中,她说:
“亲人,我不需要什么,我只要你在我的爱情中愉快而满足地生存许多许多年,我要你亲眼看到我的脸上慢慢地添了一条条的皱纹,我的牙一颗颗地慢慢地在摇,你仍然如初见我时一样,用好奇的目光虎视眈眈。”
她对他的称呼是“我最最宝贝的小秋秋”。
爱情越是被阻拦,便越是加速。除了写信,梁实秋还办了一份《清秋副刊》,专供他“最最亲爱的小娃”一个人消遣。
在众多的指责声中,他们分秒必争。1975年5月9日,从美国归来一个月后,两人在一家小餐厅举行了简单的婚礼。
在婚礼上
那天,梁实秋穿一身玫瑰红色西装,亲自担任司仪。致词中,他说:
“我们两个人同中有异,异中有同。最大的异,是年龄相差很大,但我们有更多相同的地方,相同的兴趣,相同的话题,相同的感情。我相信,我们的婚姻是会幸福的、美满的。”
婚后,他住进了韩菁清的房子。对那些质疑图财产的人,韩菁清轻描淡写地回应:“我一晚上的收入就相当于教授一个月的收入!”
她的产业,远远超过梁实秋。得到他“整个的心和爱情”,这才是她心甘情愿走进婚姻的真正原因,哪怕他有严重的糖尿病,交流需要依靠助听器。
抱得美人归,梁实秋青春焕发。日日相见,仍情书往返,笔下的爱,依旧浓得化不开:
“我像是一枝奄奄无生气的树干,插在一棵健壮的树身上,顿时生气蓬勃地滋生树叶,说不定还要开花结果。
小娃,你给了我新的生命。你知道么?你知道么?我过去偏爱的色彩是忧郁的,你为我拨云雾见青天,你使我的眼睛睁开了,看见了人世间的绚烂色彩。”
爱情带来鼓舞,搁笔许久后,他重新投入创作。
为了照顾他的生活,韩菁清练得一手好厨艺,短时间内,梁实秋体重飙升;为了让他劳逸结合,她还教会他跳舞,如水月光下,他们翩翩起舞,身心愉悦。
“相夫教猫”之余,韩菁清在大教授指导下,学英文,练写作,与他琴瑟和鸣。
1979年,76岁的梁实秋完成了百万字巨著《英国文学史》,以及姊妹编《英国文学选》,这两部著作,成为他生平最重要的学术经典。
对韩菁清的精心照料,梁实秋的长女梁文茜非常感激,在信中,她说:
“妈妈,谢谢你无微不至地关怀爸爸,爸爸变得好年轻哟。我感谢你!如果我的生母在天之灵知道你使爸爸的晚年如此美满,也一定会深深感谢你!”
尽管,梁文茜比韩菁清大四岁,但她一直尊称她“妈妈”。
上天的安排,他们没有辜负,每一天都美满甜蜜。遗憾的是,幸福短暂,韩菁清还没有发白齿摇,梁实秋就已驾鹤西去。
他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是给韩菁清的:“清清,我对不起你,怕是不能陪你了!”
那是1987年,他们在一起的第13年。
梁实秋去世后,韩菁清去大陆帮他看望老朋友,了却他的遗愿;她撰写《秋的怀念》,与他天上人间,互诉衷情。
在序中,她深情地说:“我此生没有白活,直到如今我仍沐浴于爱河中,因为他永在我的心底。”
然而,爱得愈深,痛苦愈重。1994年,韩菁清因病去世,年仅63岁。只有神圣而又无价的爱情,如她所希望的,“一直延绵下去,永远、永远!”
《秋的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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