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中山日报
栏目:文棚
一
陇西天水郡人赵氏比隔沟陕西凤翔府人黎氏早上来了几年,就当仁不让就自己的庄口叫成了赵家上沟。黎家人也不是饶人的孙子,就把庄口叫成了黎家上沟。
在出生率极低的年代,忙于开荒种地的赵老太爷,牢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祖训,不屈不挠总共生了四个儿子,从而搭建起今日四房门的基础。
刚开始一大家子坐在山梁上,和太阳离的近,感觉温暖的很;后来就闹腾着分家了,没地方打院修房去,只得向沟底延伸。
梁顶上、沟畔上没有一片平地,站在梁上看不见沟底,坐在沟底瞧不见梁上,就胡乱起些地名。
每有红白事情,见过世面的总管就对亲戚们说下情,“是这,咱这事大人多,全得听我的安排:大家先到阳坡院里缓下吃坐饭,再到涝坝下喝黑汤,最后到吊地里睡觉。”
有两个从秦安莲花城过来的远路上亲戚,见面亲热得不行,晚上坐在土炕上,借着一盏昏黄的煤油灯,围坐在炕桌前,一起用半坛子散酒加深印象。
一个说,“他姑父,你看他舅舅们本事大的唦,起的几个地名虽然难听却很好记,咱这门子亲戚人手强的很,咱家娃娃以后少受多少累连呢。”
一个说,“他舅舅,你表面上看着他家人手强着呢,但并不代表各自的命强,你少浆汤抹水,麻利些喝酒能行唦?”
二
赵万里是二房门的长孙。他父亲一辈齐刷刷有八个儿子,人多势众,人称赵家上沟“前八虎。”
他步行到李早勤创办的“云萃乡小”去念书,得翻三道梁五道沟,直线距离三十华里。他一点都不害怕,单裤子净脚片,怀揣几个糜面巴巴,就去了。
书念成了,到水洛城里去干事。一不小心,还当上了自卫队长,常伴马县长左右。有一次公差时,专门到学校去看望李老师。李老师识时务,赠送了若干礼品。马县长会来事,央求他的民团助一臂之力,铲除白草屲土匪头子“刘破头”,让他睡个囫囵觉。看在得意门生的面子上,李老师满口答应。
刘破头一命呜呼,马县长扶摇直上,赵万里也有收获,到固原当了田粮处处长。改朝换代时,他灰溜溜回来了。
文革时,他收集的几车子古书烧了三天。一顶看不见的沉重帽子,彻底断送了长子的幸福生活。有个和他同龄同命运的女子,自知这样下去难有出头之日,不顾工作组的苦苦拦劝,毅然离家远赴异地。他只好当了几十年鳏夫,到后来还进入“五保”序列。
后来发生的这一切,早勤先生和他的万里门生,恐怕连做梦也想不到。——即使想到了,也无能力帮他。
三
依旧是“前八虎”中的一门人,见惯了家族的太多是非,自知上沟不是他们的长久立足之地,收拾家当,连夜逃出吊地,顺着山谷无人处,一路狂奔到小六盘山下。
坡叫盘龙坡,庄叫毛庄(王套),住着各儿四处的逃难人。虽是宁夏南部少人烟的地盘,但却没有一户穆斯林。
队长年青气盛想往上爬,扫地寻针完政治任务。还没有站稳脚跟,一顶富农帽子就戴到了他的头上。
他学习好,追求上进,跟着老师进山为红军坟扫过墓。虽然一笔字写得好,但却没资格当一名社请教师,只能握紧铁锹把做地,日子过得不如人。
好在山里日月短,眼一转,半辈子就稀里糊涂过去了。若干得失,只有自己心里清楚。
明年二月,七叔父要烧三年纸,他早就计划着要来。先走到将台堡,再坐车到静宁县城;再换车到雷大梁,往前走几步下山就到涝坝畔了。
一块耍大的几个肯定都老了;未见面的侄男个女保险都去了外地;他说不出更多的为什么,尽量多看两眼老庄,还得再回去。他的一个兄弟撇下他走在他前头了;一个儿子还在内蒙游逛打光棍,家里的顺心事不多。
这次是理直气壮探亲,再也不像几十年前偷偷摸摸出逃了。不同的路,伴随着不同的心情。
四
生产队时,社员们给十垧嘴地里背羊粪。
过沟,上坡;再过沟,再上坡,路长得急忙也不得到,腿酸得不想多走一步路。
回折时,有个眼尖的见对面杏树坡上有个人影忤在哪里一动不动。他便给队长献媚,“你看把咱们忙的汗泼流水的,他倒像个没事的石猴子一样,蹲坐在哪里做啥着呢?”
队长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老子先扣了他的半天工分,走,都过去看一下这个阴孙忤在哪里做啥呢?”
众人呼啦啦来到杏树坡,到跟前一看,原来是只狼坐在路边或晒太阳或等猎物。
狼绝对生了气,起身朝沟底前去。
半道上,有个7岁男孩给打胡基的父亲提着半瓦罐午饭,被狼一瓜子打倒……
这几年果树满山遍野,摘苹果的时候一个人恨不得顶十个人用,钱顶在额颅上不一定能叫上人。
有个留守的男人,无奈之下给工作的儿子诉苦,“你请上几天假,回来给我帮给下,我…我…”
“我请不下假,你把我六叔叫上,不就是几个钱的事吗?我现在就给你发红包。”
“你少放屁,现在庄里是有钱无人,我不要钱。”
圈过羊的羊圈早塌了;狼的故事也成了古今;粗壮茂密的苹果树下隐藏了太多的故事:十指粗手一身尽病果农高龄道路不暢还缺几车石子……
五
赵宏举不知道月亮山在哪里远吗近,但他知道家里六个儿子每天都得吃饭往大里长。
为了哄住永远填不满的肚子,他决定远赴月亮山学一门养活女人娃娃的木匠手艺。
——勤快吃苦,孝顺师傅,总算学成了。
先做了一个单滚木推车,榆木的,结实耐用。在地里能装土,在路上能装粮,只要你两个胳膊有劲,不受斤数限制。
上头知道了,叫他去平凉开会。他异常兴奋,一会儿推着,一会儿背着,惹得路人看稀罕。
因为他名声在外,才得以保证八旬老娘每天有一个糜面巴巴惨度晚年。
他不会躺在功劳薄上睡大觉。见雷大梁上一年四季北风呼呼地吼,就又做了一个风车磨面机。三片页子,一片铁的;两片木的,比人推磨轻松多少。
见参观的人多,他又做了一个“耍物”:一头青骡子,拉着一个石磨转圈,带动了周围八盘磨子。
他只晓得下苦,听不懂什么“左派”“右派”。为图安静,一气之下逃到华亭深山里躲清闲。
二儿子良力好,传承了他的手艺。门尺、墨斗、推刨一样不少;盖房、做家具、棺材样样精通。
曾有过年销售98口棺材的记录,不知满足了多少老人“奔土如奔金”的愿望?!
仍为供给学生,他从驯服硬木头转为抚摸嫩枝芽,戴顶草帽,匍匐在果树下,和没有是非的植物交朋友。
被迫丢弃的,岂止是一门手艺?!首先是对每况愈下身体的不断妥协,直到苦不动的一天。
六
有一种人,天生就有过人的生存技能。——这与读书多少无关。高手尽在民间。
生于1947年猪相的赵升俊,就是这种人。
有人大发感慨,“他坐在屋里能把鹞子叫到房顶上;走在集上能把鹞子叫到肩膀上,他的这本事,有几个人能学到?”
群众称他是“放鹞子的”;书面上雅称是“鹞客”;不知属于360行之列吗?
生产队时,他步行到华亭关山人家处寻着买鹞子,一只80块,没有还价的余地。
这种天敌对麻雀有极强的杀伤力,对守护大片连块的秋田作物意义极大。依其“工作能力”来划分,青鹞最佳;百雄次之;节节、黄背最弱。
赵升俊中等个,眼尖耳聪,自然要耍青鹞。不仅“绰绰有余”守护全大队的秋田,还将飞翔的范围扩张到附近几个庄口。按面积计,应该在千亩上下。
秋高气爽的季节里,只见他信步走在田埂上,青鹞站在他的肩膀上。若见前面糜、谷地里有一群麻雀在肆无忌惮地贪吃糜、谷穗子,他顾不上喊声“走”,鹞子便展开双翅,一头俯冲下去,惊散这些贪得无厌的吃货。
闲暇的时候,他将谷草、棉花、雀毛、萝卜等几种用物混合揽拌成饲料,让青鹞大吃一顿,谓之“剔肉”。奇怪的是,这种鸟之益禽,会将原物一样不剩吐出来,又称为“摆食”。
分田到户责任制一夜间,彻底葬送了他“独霸田野”的春梦。——他不再是乡亲们心目中有手艺不劳动的能人了!
唯让他自我安慰的是,生在福窝里的孙子书念得好,有升入名校的可能。
有好事者取笑他,这得益于搬迁祖坟的缘故。他置之不理。他对土地有功,是该享受回报了。
糟糕的是,那时还没有成立职称评审办公室。要不然,弄个什么技师或非物质文化传承人,应该不费吹灰之力。——这些机构都有高效的办事能力。
七
我对赵文清儿子的装饰十分好奇。他将常用的明亮的两把剪树刀,插在皮套里,拴在裤带上,直挺挺地撑在腰间,弄得贴身的衣服十分憋屈。
“你把你父亲的毡匠拨子,弄得哪里去了?”
“扔到水沟里去了。”
“弓呢?”
“用锯子锯了,扔进锅炉里,笼火了。”
“帘子呢?”
“搭到门口上去了。”
我一时语塞,再找不到合适的问话了。
在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下,我简记了有关毡匠的生活术语,试图还原一个不太遥远的过去。
做一页毡至今得有七个程序:选羊毛(春毛性松;秋毛性紧)、按弓、弹生毛、铺帘子、卷毡、踏嚷、在门板上叠洗晒干。
如果两个人分工明确不窝工,一般一天就能做成一页毡。做一页毡,最少得6斤羊毛;中等的得8斤;厚的需要10斤。前者是穷汉,后者是富户。
哪时候钱值钱,做一页毡挣0.70元。给队上交0.50元,能记个满工(10分),自己落0.20元。俩个人一分,一人一角钱,在能“冻死狼”的雷大梁上跟集,买一盒洋火称两斤盐,维持家庭最低生活开支,足够了。
从当年的毡匠到今天的果农,身份转化了,热爱劳动的本色仍没有丝毫改变。更让人欣慰的是,他的子女念书用功,一个己在深圳创业;一个还在校园,极有希望超越前者。
从赵家上沟到深圳有多远?我也不想告诉他。我只知道,他当命一样伺候的几个苹果买下的钱,仅够买那里的一个阳台。怪不得他要时刻把两把剪刀别在腰间,以磨练他的处世能耐。
八
三保太爷乐观开朗,幽默风趣,人们闲话时总会提到他,算是永远活在人们心中。
他是农人,斗大的字不识一个,一直生活在筛子大的天地里,对外面的世界一概不知。所以,心里的欲望就非常低,仅肚子温饱身上暖和而己。
为丰富单调的生活,集体劳动时,社员们最爱围在他身边,没话找话和他说笑话。
“太爷,你的三保名字是咋得来的呢?”
“这还不是简单的很吗?雷大梁庙里上有大圣爷,咱家山梁上有山神爷,我还爱吃个大烟,把三件加起来不就是三保吗?”
土地到户后,他与时俱进,把三保改成了“五谷、烟、茶”。只是人们忙于各顾各家的事,围在他身边的人少了,知道这些内容的人并不多。他的晚年有些狼狈,就像零乱的一地鸡毛,他自顾各又改了“三涤”的内容,不再顾及神灵的脸面,纯粹地变成维系自身一日三餐的“茶、柴、饭”。
也许是他在阳世修行较厚,阎王爷不忍看他受罪,就在他不值一提的名字旁打了勾。那天,他喝了茶,背搭手在巷子里转了一转,回来后靠在被子上永远睡着了。——刚好是73岁。
闻讯而来的乡邻,在吊地一片向阳的山坡地上,厚葬了他,让他和伺候多年的黄土融为一体。
——人之一生,赤条条来赤条条去,了无牵挂。以前有些恐怖色彩的墓地,将是后半生永久的“温暖”住所。
九
赵哲元是涝坝上人,饱读诗书,应李早勤之邀,在云萃乡小当了几十年教育长,校长李早勤用人不疑对他很器重,有些教学上的事基本言听计从,没穿过一次小鞋。
但粗心的“史官”,最爱选择一些华丽辞藻给李校长涂脂抹粉,让他的形象在外人面前伟岸高大。
事实也是如此。不留恋金城春色的李校长,回到老庄一心扑在教育上,对家事不闻不管。要不是几个惹事的团丁无事生非,县志上的人物传略可能会更完美些。
埋头教学的赵哲夫,就没有李校长那么幸运了。不要说上县志,就连家谱也记得不全。
回家后的他,还得参加生产劳动。——这一点不难。
关键是他是残渣余孽身份,在晚上要和四类分子站在一起挨批斗。——这就有点难。
士可杀而不可辱。他躬耕云萃小学几十年间,在文盲充斥的环境中,培养的学生多成栋梁之材,名字能排一长串,皆如雷贯耳,级别是县团级。他有一百个想不通。
与其……不如……
在做出艰难抉择后,他一身轻松,将打了死扣的一根麻绳,拴在涝坝畔前的歪脖子柳树上,向着山梁阻隔的云萃小学看了最后一眼,向上努力一跃,将脖子搭在麻绳上……
谁叫他既不会“哲”(遮掩)也不会“元”(圆滑”,偏又出生在涝坝这个地方呢?!
十
解放前,赵家上沟有三个人因为“支兵”(群众对拉壮丁的俗称),耗在漫漫风沙线上(据说有48个兵站),再也没有回来,没有一丝儿踪影了。
这两年,赵家上沟又有三个老人因为子女考虑到自己减少祭奠不便的原因,在油尽灯干之后,被迫住进了他(她)们生前从未去过的五台山、烽台山。
前两天,我去城里一个小区,听赵玉华老人“轻描淡写”地说,“自从跟上后人进城后,我有16年没有回过老庄了,以后肯定也再不回去了。”
今天,我听赵福社说,“他一个儿子在乌鲁木齐铁路局;三个侄儿分别在嘉峪关、哈蜜、喀什干事,他们一个比一个远,离老家越来越远了。”
离乡迁徙落脚他乡,成了今日赵家人生活的常态。——谁也没有能耐阻拦,只能被动地适应。
明天,还有一个女人要用60元车费坐长途班车,赶到天水照看不满两岁的孙子。
明年,还有一个在华亭煤矿退休20年的老工人,为摆脱说不清剪不断的如麻家务事,继续用他粗糙的双手摆弄什么高雅的根雕艺术,借机打发毫不值钱且让人生厌的时间。
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缥缈的幻想不断地破碎,现实比书本残酷百倍。
这一个个喜忧参半的故事,早己让名不见经传的赵家上沟不堪重负见怪不怪了。
——我不知道脆弱的乡村神经还能坚持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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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审:岳才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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