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铎最落魄的时候,并不是南京城下的投降。
而是返回北京,接受明升暗降的官职之后的郁郁。
王铎的粉丝最讨厌别人讲这些,投降怎么啦,贰臣怎么啦,人家字写得好就行了,投降招你惹你啦。
每当遭遇这样的怒怼,我总想起前女友们,原来爱和不爱,都特么是不讲理的。
王铎落魄是事实,而且没有落魄,他也许根本达不到后来的高度。正如傅山所言:王觉斯四十年前字极力造作,晚年颓然自放,遂能大家。
落魄,让政治上的王铎走向绝路,却让书法上的王铎得以升华。
今天看到的这件作品,就是在他最落魄无助的时候,写给一位故人的册页。
这位故人就是汤若望,德国人,原名约翰·亚当·沙尔·冯·白尔,作为天主教传教士来到中国后,化“亚当”为汤,变“约翰”为若望,还根据《孟子》中的一句话,给自己起了个字:道未。
汤若望和王铎同岁,两人都生于1592年。1622年,30岁的汤若望带着一肚子科学知识和一腔热血来中国,通过两次精准的月食预测获取朝廷信任,崇祯年间,由时任礼部尚书徐光启推荐,在钦天监任职。王铎那时也在礼部当差,两人曾同在观望台夜观天象,这些诗就是那时写给汤若望的。
汤若望已经离开我们350多年,他的墓就在北京,埋在了他的前辈利玛窦墓旁边。
不过,我们今天的生活却和汤若望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新闻联播》主持人在说完观众朋友您好,就会说今天是4月24日星期二,农历三月初九。这个农历,并不是中国传统的农历,而是几百年前由汤若望改良、明政府推行的现代农历。
清朝推翻了明朝,王铎跟着倒霉,汤若望却以外国专家的身份平稳过渡,而且在康熙元年达到了政治的巅峰:官居一品。
这是汤若望身穿一品官服的画像。不过王铎没有看到汤若望的这身打扮,他没能等到康熙继位,就在贫病交加中离开了人间。
王铎重书旧作,把这个册页写给了汤若望,原因是很复杂的。
叙旧是一方面,但不会是重要的方面。因为对一个老外来说,不管中国的皇帝姓朱还是姓爱,并没有本质区别,都是外族。所以王铎的亡国感受,汤若望不会理解,在他看来,只是换了个BOSS而已。
王铎不会不懂这些,所以他写字送故人,最大的可能是求助。一个天文研究院的技术官僚,恐怕干涉不了政治,但官职平稳,工资应该是有保证的,王铎很可能是希望汤若望能给些经济上的援助。
如果不是求助,王铎根本犯不上这样哭穷:没有粮食了,卖了几幅字,买了五斗小米,又买了点墨,墨不怎么好……
这真是王铎最落魄的时候。旧王朝轰然倒塌,新王朝暗无天日,只能寄希望于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友人了。
不过,没有任何资料显示这套册页发挥了作用。
汤若望步步高升,王觉斯每下愈况,一眼就看到了生命的尽头。
因为贫病而求人,这对王铎来说是艰难的。
内心的煎熬程度,绝不会比开城投降之前小。
他最后大概想通了,娘的,为了活着,写吧。
文人扯掉羞涩的面纱,也会变成一头猛兽的。王铎这一下笔,同时扯掉的还有之前那些追求完美,力争精到的书学思想。
极力造作不见了,他开始了颓然自放。
王铎这辈子很憋屈。
就连书法也是这样。他发明的一天临帖一天创作,常常被当代认为是学书的不二法门。其实,这是天大的误会。王铎之所以要隔天临帖,是生怕自己离开古人就不知去向哪里,所以自己玩一天,就回到古人身边反省一天。
年轻时穷怕了,长大了便没有勇气再去裸奔。王铎向来不缺一个文人的首鼠两端,他所欠缺的,是一个艺术家的独持偏见、一意孤行。
而降清后的这场落魄,彻底改变了王铎的三观。
人生就是这样,很多事你坚守了一辈子,可忽然之间,就没什么放不下的了。
一世功名往事随风,一生打拼转眼成空,去他娘的晋唐吧,老子从此爱咋写咋写,谁也别拦着我!
扔掉古人的拐杖,发现自己走得也挺好。
所以晚年落魄的王铎,唯一自信的就是刷字了。
写给汤若望的这个行书册页,见证了王铎从极力造作走向颓然自放的转变。
一个艺术家的强大,有时需要一点点刺激。
也许是官场失意,也许是生活困顿,总之需要一点刺激,来打开尘封已久的脑袋。
有时一个人的强大也是如此。
记得在《白鹿原》里有这样的情节,白孝文和田小娥偷情,每到关键时刻就掉链子,搞得两人很沮丧。后来白孝文被赶出家门,两人如丧家之犬,偷情居然成功。
田小娥异常惊喜地问:哥,你怎么又行了?
白孝文无比豪壮地说:哥过去要脸,现在哥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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