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湘云给宝玉预留了《访妙玉乞红梅》的题目,众人听了,都说有趣。一句话还没说完,“只见宝玉笑嘻嘻(虔力qián)了一枝红梅进来,众丫鬟忙接过来插入瓶中。”第五十回由此进入第三个场景:“赏红梅观雪景贾母再临大观园”,归入贾府气运线。
一枝红梅,还要扛在肩上,看来妙玉给的这“枝”红梅,体量可观,跟一“枝”红玫瑰的“枝”相去甚远。
众人知道此梅非宝玉亲自出面不得求来,因此都笑着称谢,宝玉笑道:“你们赏玩罢,也不知费了我多少精神呢!”此处曹师仍然只用一句话,就写出了宝玉应酬妙玉时种种谨小慎微、劳心费力。由此可知,妙玉纵然对宝玉青眼相看,可惜宝玉同学面对妙玉压力太大,完全没有愉悦享受的感觉。造化之弄人,每每始自求之而不可得。
“说着,探春又递过一杯煖酒来,众丫鬟上来接了蓑笠弹雪”。宝玉冒雪而去,冒雪而归。“弹雪”二字带出外面的雪仍下得很大。
“各人房中丫鬟都添送衣服来”,袭人也派人给宝玉送来一件半旧的“狐腋褂”,李纨就命人将“蒸的大芋头盛了一盘,又将朱橘、黄橙、橄榄等物盛了两盘”,让来人带回去给袭人吃。曹师笔下,这种迎来送往、人情事故滴水不漏,完美再现真实世界。
湘云就把刚才拟定的题目告诉宝玉,催着他快去作诗。宝玉道:“好姐姐妹妹,让我自己用韵罢。”
大家一面说着话,一面赏梅花。曹师将梅花放到现在才开始细节描写,还是为了与真实的生活场景相称。赏梅花是一项高雅的趣味,如果一切还没收拾停当,就带着满身雪片、风尘仆仆地开始围赏,显然不合适。
原来“这枝梅花只二尺来高,傍有一横枝纵横而出,约有五六尺长。”这么大的一“枝”花,怪不得宝二爷得“扛”回来。“其间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笔,或密聚如林,花吐胭脂,香欺兰蕙”,曹师笔下,一枝花写出这么多细节讲究,这分明不是再写一枝花、而是一棵树了。曹师的笔力虬劲,又见一斑。
众人欣赏的功夫,没想到邢岫烟、李纹、薛宝琴三人的咏梅诗都已吟成,各自写了出来。于是大家按照“红、梅、花”的顺序,一首一首地品鉴欣赏。限于篇幅,此处跟之前联句场景一样,仍然省略诗句内容。
众人看完之后,都觉得很好,尤其最后一首,更好。宝玉同学见宝琴“年纪最小,才更敏捷,深为奇异”。
黛玉和湘云各自斟了一小杯酒,一齐向宝琴道贺。二人都视宝钗为亲姊妹,爱屋及乌,对宝琴更是另眼相看。
宝钗就笑着说:“三首各有各好。你们两个天天捉弄厌了我,如今又捉弄他来了。”宝钗这句话,自然是谦辞。宝琴初来乍到,又承蒙老太太另眼相看,宝钗只是不希望宝琴太突出,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李纨就问宝玉:“你可有了?”宝玉忙道:“有到有了,才一看见三首,又唬忘了。等我再想一想。”宝玉说话憨憨傻傻,这句话尤其让人忍俊不禁,看见别人一下子出来三首诗,自己居然被“唬”得忘了词儿。
湘云听说,便拿了一枝铜火箸,击着手炉,笑道:“我击鼓了,若鼓绝不成,又要罚了。”湘云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儿,自然百般为难宝玉。宝玉笑道:“我已经有了。”黛玉提起笔来笑道:“你念,我写。”湘云便击了一下,笑道:“一鼓绝。”宝玉忙笑道:“有了,你写罢。”这一节,仍然是湘云和黛玉跟宝玉亲密互动。曹师这种安排,意味深长。
黛玉执笔,那自然会对宝玉同学的每一句诗都进行基本评价。
果然,起头第一句话“酒未开罇句未裁”就被黛玉摇头批评:“起得平平”,湘云只管在一旁催促。宝玉笑道:“寻春问蜡到蓬莱。”湘云和黛玉这才点头笑道“有些意思了”。
宝玉接着道:“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孀娥槛外情。”黛玉忙写了下来,又看了一回,摇头道:“凑巧而已”。黛玉这句点评,其实已经是在称赞了。
湘云这时便忙着催动二鼓,宝玉便又笑道:“入世冷挑红雪去,离尘香隔紫云来。槎枒谁惜香肩瘦,衣上犹沾佛院苔”。宝玉红梅诗成。
黛玉写完,湘云和大家才要评论,“只见几个丫鬟跑进来回道:‘老太太来了!’”,众人忙迎了出来。
可惜宝二爷这首咏梅诗就此石沉大海。有《红》学研究者认为,此前岫烟、李纹、宝琴三人的咏梅诗,其实是分别隐喻宝钗、黛玉和湘云三人。在萧遥看来,宝玉这一首,则隐喻拢翠庵主妙玉。巧合的是,这四人都分别心系宝玉。从时间节点看,前三首大家都点评完毕,是正常的诗社流程,暗示钗、黛、湘三人,始终有机会跟宝玉厮混在一起。宝玉自己这首隐喻妙玉的诗,虽然很好,却连正式露脸的机会都没有,似乎暗示着妙玉对宝玉的喜欢被突如其来的不可抗力打断、戛然而止。曹师这种在诗词诗句中暗藏人物命运线索的手法,正是《红》书的不朽魅力之一。
“大家又笑道:‘怎么这样高兴?’”。贾母出行,是贾府的一件大事,身边没有王夫人、王凤姐陪同,更是一件奇事。大家这句话,问得其所。
大家既迎接出来,因此“远远地见贾母围了大斗篷,带着灰鼠煖兜,坐着小竹轿,打着青油伞,鸳鸯、琥珀等五六个丫鬟,每人都是打着伞拥轿而来。”曹师通过众人的眼睛,既描写了贾母一行人的遮雪配置,也暗示大雪仍然在下。
李纨等连忙往前迎上去,贾母命人止住说:“只在那里就是了。”等到了跟前,贾母才笑着说:“我瞒着你太太合凤丫头来了,大雪地里,我坐着这个无妨。没的叫他娘儿们跴雪。”雪大路滑,这也正是刚刚贾母止住李纨等人上前迎接的原因。曹师笔下,贾母老太太心地善良,始终如一。萧遥经常会想,也许在曹师的真实生活里,真的有这样一位面目慈祥、对自己无比宠溺的祖母吧。曹师文字中对贾母老太太的依恋,总会在不经意间击中读者心底最柔软的部分。
众人一面上前接斗篷,搀扶着贾母进屋,一面答应着。贾母“来至室中”,先笑道:“好俊梅花,你们也会乐,我来着了!”贾母这句话,一写梅花美丽,一进屋就首先映入眼帘,二夸众人雅致,三写老太太自己童心未泯。
说着话,“李纨早安排人拿了个大狼皮褥子铺在当中”。贾母坐下,于是笑道:“你们只管照旧顽笑吃嗑,我因为天短了,不敢睡中觉,抹了一会儿骨牌,忽然想起你们来了,我也来凑个趣儿。”贾母这番话,深得老年人三昧。只要多跟年轻人们在一起,心情就会很愉悦,心态也会跟着变年轻,身体就会更好。
“李纨早又捧了手炉来”,探春则“另拿了一副杯箸,亲自斟了煖酒,奉与贾母”。李纨给老太太准备狼皮褥子、手炉,是孙媳妇的本份。探春给老太太准备杯箸,斟煖酒,则是细心周到的表现。刚刚宝玉扛着梅花进屋,探春同样也是递上了煖酒。诗社一节探春虽然不是主角,但曹师笔下对探春的刻画,却若隐若现,始终没有停歇。
于是“贾母便领了一口,便问那边盘子里是什么东西。”众人赶忙捧了过来,回说:“是糟鹌鹑。”贾母听了,便让人“撕一点子腿来。”李纨赶紧答应了,要来水洗手,亲自给贾母撕鹌鹑肉。
老太太这时候说:“你们仍旧坐下说笑我听。”又命李纨:“你也只管坐下,就如同我没来的一样才好,不然我就去了。”老人要的只是深度参与年轻人日常活动的感觉,如果大家都正襟危坐、毕恭毕敬,那贾母这一趟出门也太没意思了。
于是众人依次坐下,只有李纨挪到了尽下边,显然是为了方便自己随时出入照顾。一切安排停当,贾母就问:“作何事来着?”众人便说作诗。老太太道:“有作诗的,不如作些灯谜,大家正月里好顽。”众人答应了,于是又说笑了一回。至此,第五十回的第三个场景结束。贾母作为贾府地位最尊崇的人物,是贾府的重点保护对象。这么重要的人物,居然能坐着轿子一路绿灯,没有惊动任何人就直接来到了芦雪广,贾府内务管理的疏漏松懈,可见一斑。这种现状,也为后文因此导致的几件大事,设下了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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