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丽丝漫游奇境》值得阅读吗?——这是一个奇怪的问题。这难道不是一本蜚声世界的儿童文学名著吗,怎么会有是否值得阅读的问题呢?
《爱丽丝漫游奇境》堪称一本奇书。这本书的作者是牛津大学的数学家和逻辑学家,他于1865年发表《爱丽丝漫游奇境》时用的笔名是刘易斯·卡洛尔(Lewis Carroll)。据说,维多利亚女王很喜欢《爱丽丝漫游奇境》,希望能够读到作者的其他著作。没过多久,女王收到了几本署名为“查尔斯·路德维希·道奇森”的书,但却是根本看不懂的数学和逻辑学专著。
《爱丽丝漫游奇境》讲的故事既简单又复杂。小姑娘爱丽丝追随一只能说话的兔子,掉入一个兔子洞,将她带到一个奇幻的世界。在爱丽丝的奇幻之旅中,她遭遇了各种不可思议的事情。爱丽丝的身体一会儿变小,一会儿变大,她进入的那个世界也变幻莫测,完全没有任何逻辑可言。有一次,变小了的爱丽丝掉入了一个齐下巴高的大水池,里面还先后掉进来一只老鼠,一只鸭子,一只渡渡鸟,一只小鹦鹉和一只小鹰。爱丽丝在池子里游来游去,觉得水池的水特别咸。爱丽丝与那只老鼠进行了一场“无厘头”的对话,把老鼠气跑以后才发现,这个水池是先前变大了的自己掉的眼泪形成的。
逻辑学家写的儿童文学名著完全不讲逻辑,爱丽丝世界里的各种角色,无论是会说法的动物,还是喜怒无常的人物,都显得特别荒诞。整个故事说不上有什么中心思想,场景、角色与人物之间的切换似乎也很随意,不像是精心构思的结果。确实,在《爱丽丝漫游奇境》公开出版后,刘易斯·卡罗尔自己也承认,当他在为真实世界的那个叫做“爱丽丝”的小女孩讲故事的时候,常常讲到了前面却不知道下面会讲什么。卡罗尔不时带着“爱丽丝”三姐妹在牛津镇的河里泛舟说笑,碧波荡漾,微风轻拂,千年名校的大大小小的城堡分布于沿河两岸,不知藏在里面的精灵是否也会跑出来偷听。孩子们的欢笑愈发激发了这个有趣的牛津学者的童话般呓语,使他的想象不断增长和变形,直至有了后来的《爱丽丝漫游奇境》。
荒诞,无厘头,呓语,这是《爱丽丝漫游奇境》大获成功的关键。孩子们天生喜欢充满想象力的东西,而荒诞正是想象力的特别通行证。书中有这样一个情节,爱丽丝咬了一口右手握着的奇怪蘑菇,她突然迅速缩小,下巴都压到了脚面,连嘴都张不开了。爱丽丝吓坏了,她赶紧咬了一口左手的蘑菇,她一下子又长高了,很庆幸地对自己说,脑袋终于自由了。可爱丽丝同时发现,自己的肩膀找不到了,原来她的脖子长得非常长,“像一根花茎一样,在下面一大片绿叶构成的大海中冒出来。”爱丽丝高兴地发现,她的脖子像一条蛇一样,能够朝任何地方弯曲自如。这可把树顶上的鸽子吓坏了,尽管爱丽丝申辩说自己不是蛇,但又诚实地对鸽子说她吃过蛋。于是鸽子的逻辑很清楚,你既然吃蛋,那就是一种蛇! 上面的故事情节有任何思想或寓意可言吗?没有。这就对了,这就是孩子的世界,无理由的有趣,有时比有理由的有趣还有趣。这样的情节贯穿全书,这些情节没有什么逻辑,情节之间的关联也很松散。这样的“无厘头”情节出现在素以理性和保守著称的19世纪的维多利亚时代,这样的反差烘托了《爱丽丝漫游奇境》在儿童文学史上的历史地位。在《爱丽丝漫游奇境》诞生之前,英国的儿童文学已经有了很大的发展,但大都具有道德或宗教的说教意味。据《英语儿童文学史纲》(约翰·洛威·汤森著,王林译)记载,甚至到了19世纪中叶,当时的儿童文学名著中还充斥着这样的内容——“但是惩罚你,我的孩子,不是因为我不爱你,而是因为我希望从地狱里拯救出你的灵魂”(引上书)。一些19世纪的权威阅读机构对儿童文学甚至还有这样的警告——“仅仅由虚构和想象组成的作品往往品质败坏,影响恶劣……正是因为这些书本,孩子们才有了犯罪的念头。”(引上书) 唯有将《爱丽丝漫游奇境》置于它诞生的时代背景,才能理解这本书的内容与时代精神的反差是多么有趣。确实,刘易斯·卡洛尔借书中的一个角色,那个喜欢胡椒粉而不断打喷嚏的公爵夫人,对向孩子们进行宗教和道德说教的时代氛围狠狠反讽了一把。公爵夫人对爱丽丝说道——“每件事都有寓意,就看你能不能发现”;“其中的寓意是,哦,是爱,是爱让世界运转”;“火烈鸟和芥末都会咬人,其中的寓意是:羽毛相同的鸟儿聚在一起”;“差不多就像猪有权利飞,这其中的寓意是……”爱丽丝暗自想,这个公爵夫人好奇怪啊,她怎么那么喜欢挖掘事情的寓意!爱丽丝反抗这些刻板的东西,处于奇境中的爱丽丝当然不知道,她自己不过是她的创造者心中的一个隐藏的寓意,一个旨在解构陈腐寓意的寓意。我们不妨想象一下,卡洛尔这位文质彬彬的牛津大学的学者,他高高的礼帽下有一个怎样狡黠的头脑,笔直的礼服中包裹着一颗如何有趣的童心。
有意思的是,因为荒诞和无厘头而大放异彩的《爱丽丝漫游奇境》,居然不断被后来的好事者挖掘其更深的寓意。有从符号学视野“解码”的,有从牛津大学的古典教育的角度“解码”的,有从精神分析角度“解码”的,甚至还有从数学史的角度“解码”的,这些所谓“解码”的努力,无不试图透过《爱丽丝漫游奇境》的荒诞表象而抵达也许根本不存在的文本背后更深的微言大义。这些“解码”努力无疑增加了《爱丽丝漫游奇境》这部名著的神秘感,也使书中的荒诞穿越时空与现实荒诞地纠缠在了一起。作为逻辑学家的卡洛尔,他必定清楚荒诞与神秘是相通的,这应验了一位中世纪神学家的名言——“正因为荒诞才信仰”。《爱丽丝漫游奇境》无疑是儿童文学荒诞派的奠基性著作,因此很容易被供上圣坛,先后被翻译成了近一百五十种文字,其中还包括带有原始巫术信仰的土著文字。
然而,《爱丽丝漫游奇境》的盛况空前的翻译现象,意味着什么呢?仅以中译本为例,就有若干翻译版本。最早的中译本于民国十一年由“中国现代语言学之父”赵元任先生译出。直至今天,《爱丽丝漫游奇境》的中译本有近十个版本,其中翻译家马爱农和吴钧陶的译本有较好的可读性。所谓“较好”,实在是不得已而用的评价语。《爱丽丝漫游奇境》的作者卡洛尔很喜欢使用双关语,喜欢在各种幽默的语言游戏中像个儿童那样任性地嬉戏。这些语言游戏离不开英语的母语环境、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文化、那种文化下的典故和与之相关的儿童呓语。语言游戏再加上《爱丽丝漫游奇境》的荒诞特征,使得翻译该书既是一大挑战,也成为了语言专家和翻译工作者乐此不疲的谈论对象。仅仅在中文世界,与《爱丽丝漫游奇境》的翻译有关的硕士以上的学位论文居然就有数十篇。阅读马爱农译本和吴钧陶译本,以及每个译本中不得不给出的数十个关于英语语言游戏的汉语脚注,就可以判断,《爱丽丝漫游奇境》翻译成中文后必然会有较大的信息损耗。这有点类似于要将用典丰富对仗工整的杜甫诗翻译成英文、德文或法文,总会有语言、文化和审美信息的损耗。
翻译上的困难当然更能体现优秀翻译家的用心和水平。然而,因为翻译的信息损耗,原著的幽默感和类似于音乐的语言韵律就难以在中文译本中体现出来。阅读英文原著该有的会心一笑,就可能变成中译本读者的莫名其妙。这固然增加了中译本的荒诞感,但却是以别扭的冗余方式增加的。不难想象,一个以中文为母语的儿童,在初次阅读《爱丽丝漫游奇境》时会有怎样的体验。如果这个儿童的阅读耐心较好,他或她也许会忽略一些看起来枯燥的段落,集中精力享受书中的奇思怪想。如果儿童的阅读习惯还没有很好建立,阅读能力还未得到充分发展,《爱丽丝漫游奇境》就很可能会对他或她造成阅读上的压抑。由于翻译导致的信息损失和文化差异性的障碍,作者的一些很有趣味的咬文嚼字带给中文读者的很可能是味如嚼蜡的不知所措。 甚至一些喜欢阅读儿童文学的成人读者,也不能一气呵成地读完《爱丽丝漫游奇境》。除了翻译和文化差异的原因,刘易斯·卡洛尔的荒诞笔法也有一定的责任,那就是,场景快速转换和语言游戏的密集使用有抑制紧张冲突的效果。角色冲突在经过充分酝酿发展之后,会使读者的精神高度紧张,在此基础上,再通过巧妙的方式释放这种紧张,正是主流文学作品的圭臬,儿童文学也不例外。但这就要求叙事结构要有确定的逻辑层次,角色和情节的转换要吻合因果原则。然而,《爱丽丝漫游奇境》之所以有特别的气质和吸引力,正在于它突破了传统文学的叙事框架,并以娴熟的语言技能呈现了荒诞之美。毫无疑问,这样复杂的解释显然不是说给儿童读者听的。现在,让我们回到开篇的问题——《爱丽丝漫游奇境》值得阅读吗?作为一部儿童文学名著,《爱丽丝漫游奇境》也涉及到成长的话题,只不过较为隐晦罢了。
故事中,爱丽丝碰到的红心国王和红心王后动不动就要砍人的脑袋,总是显得气势汹汹的。由于王后的馅饼被偷了,成立了一个特别法庭,想要找出谁是小偷。于是,各种动物和会说话会动的扑克牌都参与到法庭的辩论中,混乱得就如同一群想要模仿大人的孩子,严肃的法庭辩论最终变成了无秩序的大狂欢。爱丽丝作为证人也出现在法庭中,当王后被惹恼后命令要砍掉爱丽丝的脑袋的时候,她已经恢复到本来的身高了。爱丽丝看到自己脚下有一群手舞足蹈的扑克牌,大声喊到,谁怕你们呀!这群扑克牌突然蹿到了空中,爱丽丝又惊又怒,想把扑克牌打退,结果却使自己从长长的梦中醒来。在《爱丽丝漫游奇境》的最后,卡洛尔将读者拉回到现实中来,他写道:“在成年之后的日子里,她仍会保有童年时这颗单纯而有爱的心。她会把别的小孩子召集到自己身边,用一个又一个奇妙的故事,让他们的眼睛变得热切而晶亮,说不定还会讲起许多年前这个奇异的梦境。她会同情他们所有简单的悲伤,会在他们点点滴滴单纯的喜悦里找到快乐,会想起自己的童年生活,以及那些幸福的夏日时光。” 《爱丽丝漫游奇境》的最后几段话读起来有点像维多利亚时代典型儿童文学的叙事风格,与故事主体的荒诞形成了显著的对比。梦终究要醒来,儿童总是要长大,荒诞的世界最终需要合理化。儿童总是喜欢追问为什么,因为儿童经常感觉自己生活在梦魇之中却无法用语言捕捉住自己的感觉。追问“为什么”是使世界变得合理化的必经之路,就像爱丽丝在荒诞的梦境中也要不断追问。我们也不妨追问,为什么要阅读这本书呢,是因为《爱丽丝漫游奇境》的名气而阅读,还是因为奇特的荒诞之美而阅读?阅读这本书有助于儿童与自己的幽暗之梦和解吗?或者,阅读这本书能够激发儿童通过积极的想象力去做一些有益于身心健康的色彩斑斓的梦吗?也许吧,也许这些问题都不得要领。
《爱丽丝漫游奇境》中有一只有趣的柴郡猫,它总是咧嘴微笑,而且还有在空气中只露出头而把身子隐藏起来的本领。当爱丽丝在森林中迷路而遇见柴郡猫的时候,她问,请问该往哪边走呢。柴郡猫的回答是,这取决于你想去哪儿。爱丽丝说,其实我并不在乎去哪儿。于是柴郡猫回答说,那就无所谓往哪里走了,反正一直走,总能到达某个地方。这段对话有什么寓意吗?硬要挖掘的话,也许可以说,《爱丽丝漫游奇境》 是一本可以读也可以不读的书,一本可以这样读也可以那样读的书,一本无所谓读得懂或读不懂的书。上述说法颇为矛盾,矛盾表现荒诞。然而《爱丽丝漫游奇境》营造的荒诞却不受制于矛盾,就像儿童呓语,随性地变形、断裂、消失,然后又复活在永恒的童年梦境。这梦境既是爱丽丝和作者卡洛尔的,也是每一位喜欢或不喜欢《爱丽丝漫游奇境》的读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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