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学勤
胡雪岩破败于公元1883年12月初。关于胡破败的原因,如今几乎已众口一词:即胡败于与洋人竞争的蚕丝贸易战。许多学者在评述胡雪岩的破败时,往往会举出以下两个例证:
一、晚清陈代卿所著《慎节斋文存》说:胡雪岩“每岁将出丝各路于未缫时全定,洋人非与胡买不得一丝,恨甚。乃相约一年不买丝。胡积丝如山无售处,折耗至六百余万金。”
二、晚清欧阳昱所著《见闻琐录》说:胡雪岩囤积大量蚕丝,与洋人争利,“夷人欲买一斤一两而莫得”,“夷人谓此次倘为胡所挟,则一人操中外利柄,将来交易,为其所命,从何获利?遂共誓今年不贩丝出口”。
然而,笔者通过查阅晚清报刊史料时发现,上述两个例证与事实完全不符。
洋人真的“一年不买丝”吗?笔者手头有一封洋人写给李鸿章的长信,写信时间是在胡雪岩破产前夕(1883年9月),信的内容就是讲中国的蚕丝业。此信有助于我们了解当时中国蚕丝业的实况。写信的洋人叫白尔辣,当时就职于上海的旗昌洋行(美商),是一位长年居住上海的资深茶商。信的主要内容如下:
从光绪二年(1876)至六年(1880),上海每年出口生丝,最低的一年为6万5千包,最高的一年为8万5千包。光绪七年(1881)则降至5万5千 包;光绪八年(1882)更降至5万包。今年(1883)可能连4万包都不能超出。导致生丝出口不断下降的原因,有人说是外国人买得少,有人说是中国人养 蚕少。其实,每年上海所积之丝,洋商是全部买光的。民间见蚕丝业获利,养蚕之人也就越来越多。我曾多次去江浙等养蚕区考察,发现导致中国蚕丝产业年年下降 的根本原因,既不是洋人不买,更不是中国人不养,而是养蚕区开始蔓延的蚕瘟病。
早在三十年前,法国、意大利都曾 爆发一种叫“粒瘟”的蚕瘟病,导致蚕丝产量大减。现在江浙等地出现的就是这种“粒瘟”病。此病危害极大,建议中国成立蚕政总局,采用法国学者巴斯陡(今译 巴斯德)创立的制种方式,严格把好蚕种关,从源头上预防蚕瘟病。(李鸿章看完此信后,作了如下批示:“所见颇有见地,丝觔为出口货大宗,诚能略仿其说,考 求蚕病,斟酌整顿,可冀事有成效,于税厘不无裨助。”)
可见,《慎节斋文存》和《见闻琐录》中,有关洋人“相约一年不买丝”、“共誓今年不贩丝出口”等说法,完全是无稽之谈。洋人不仅年年在上海买丝,而且还抱怨能买到的蚕丝越来越少,所以,也就有了这封洋人写给李鸿章的长信,希望中国整顿蚕桑事务,发展蚕桑业。
胡雪岩有没有与洋人交恶晚清时期,中国最大的两项出口是蚕丝和茶叶。1843年11月,上海开埠。从此中外贸易中心逐渐从广州移到上海。据晚清海关资料记载:1845年,由上 海出口的生丝为5146担。到了1880年,由上海出口的生丝已达69685担。从1870年开始,全国生丝出口贸易约有2/3,经由上海港输出。那时, 旗昌、怡和、天祥等知名大洋行,纷纷落户上海,从事蚕丝和茶叶的出口贸易。
那么,胡雪岩在上海大量囤积生丝,究竟有没有与洋人交恶,导致各洋行的洋人“恨甚”呢?笔者查阅了晚清报刊等史料,没有发现这方面的直接资料,但也获得了一些间接的材料:
据当时的《申报》报道,1883年11月,上海阜康雪记钱庄面临资金链断裂险情之时,胡雪岩将自己所囤积的15000包生丝分别卖给了怡和洋行(2000包)、天祥洋行(13000包)。
如果胡雪岩真的与洋行的洋人交恶,致使洋人对胡雪岩“恨甚”,那么,在这样的节骨眼上,怡和洋行和天祥洋行的洋人会及时出手接盘吗?显然是不可能的。
此外,据《怡和档案》记载,上海阜康雪记钱庄在1883年11月资金吃紧时,曾从汇丰银行拆借到10万两白银以维持钱庄周转。
旗昌、怡和、天祥等众多大洋行都是汇丰银行的股东或合作伙伴,如果胡雪岩曾经得罪过这些洋行的洋人,关键时刻能得到汇丰银行的支持吗?显然也是不可能的。
然而,尽管得到了汇丰银行10万两白银的救急,尽管将15000包生丝快速地脱手卖掉了,但是,胡雪岩最终还是未能逃脱破败的命运。那么,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使胡雪岩难以走出破败之路呢?难道问题真的出在这笔15000包生丝的买卖上?
导致胡雪岩破败的真正原因关于胡雪岩卖出15000包生丝,究竟亏了多少钱?一直有许多不同的说法:有的说亏了800万两白银;有的说亏了600万两白银;也有的说亏了150万两白银。
洋人白尔辣在写给李鸿章的信中已披露当时生丝的价格:“每包生丝通扯价(平均价)为320两白银”,那么15000包生丝的总价值则为480万两白银。既然总价值只有480万两,又怎么会亏损600万两、800万两呢!因此,笔者认为:胡雪岩囤积生丝亏损150万两白银的说法比较接近事实。
然而,一代巨绅胡雪岩仅仅因为亏损了150万两白银,就走上了破败之路?这样的说法自然难以让人置信。那么,当时究竟还发生了什么呢?
先让我们来看看晚清《申报》当时的相关报道吧。
1883年10月19日《申报》报道说:去年(1882年)冬天,“本埠各大行栈倒闭纷纷,约计所耗之数,有数百万之多。市面情形大为减色。”进入 1883年,市面更萧条,倒闭的商铺更多,并牵连到放贷的钱庄。1883年2月1日,上海的信源钱庄首先宣告倒闭,“亏欠某银行银约八九万两”(见 1883年2月2日《申报》)。4月5日,上海的利康钱庄又宣告倒闭,“共亏银约有二十九万两”(见1883年4月6日《申报》)。
此后,银根更紧,局面更惨。10月8日,上海又爆出两大钱庄倒闭的消息:一家叫“纯泰”,亏损金额为“19万白银有余”;一家叫“泰来”亏欠金额为“7万白银有余”(见1883年10月9日《申报》)。
10月22日,杭州声名显赫的德馨钱庄突然倒闭。当时,《申报》作了这样的报道:
杭垣著名之大钱庄,合上下城计之,不过七八家而已。而其资本极巨、声名极震之店,则以阜康与德馨两号。如双峰之对峙焉。德馨庄开张于望仙桥河下,房屋闳敞,排场宽绰,本系某宦所开……
连日来,上海遭倒闭巨庄者甚危急,且泰来庄亦系某宦与人合开,一经倒闭,必致波及,其势万难支持,故于上月念二日即时倒闭。(见1883年11月5日《申报》)
可见,在胡雪岩的阜康钱庄倒闭前,上海商界已经出现一股倒闭狂潮,大批商店倒闭,继而是一家又一家的钱庄倒闭,并牵涉到外地钱庄。钱庄倒闭的消息,又引 发猛烈的挤兑风潮,市面银根因此奇缺。《申报》当时曾发表长篇评论,感叹:上海市面“银根紧急,为从来所未有”。(见1883年10月24日《申报》)
正是在银根越来越紧的寒气中,长袖善舞的胡雪岩也陷入了黔驴技穷的困境。同年12月1日,上海的阜康雪记钱庄和杭州的阜康钱庄同时宣告倒闭。消息传到北京,已是12月5日,当天晚上,北京的阜康福记钱庄门口“取银之人拥挤不断”。次日清晨,该庄便被官府封闭。
与此同时,扬州、镇江、金陵、苏州、宁波、温州、天津、北京等地,都传出了商铺倒账、钱庄倒闭的消息。当时,被《申报》点名报道的倒闭钱庄有:巨顺、京 西、利康、怡源、同源、华盛、德义、景泰、乾泰、昌永、泰昌、复兴、源锦、永和、义和、裕泰、阜源、义兴、元丰、源享、恒聚、兴魁、公丰、春升、信位、公 诚、宝兴源、源茂永、大兴公、景家字号等30余家。
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银根紧缺、商铺倒闭的呢?当时的《申报》也给出了答案。
1883年11月4日的《申报》报道说:
中国之创办公司,不过近年来有之,前此未之闻也。然自创有公司,而中国之场面愈阔,中国之市面愈疲。即如上海一区,目下倒账之多,连年叠见。论者莫不纷纷然,咸以为公司股份之为害。窃谓:其所以为害者,在乎股份票之各相买卖,无异空盘。
原来,当时中国兴起了一股造铁路、开煤矿、兴轮船的热潮,相关的股份公司纷纷建立。由于这些股份公司的股票可以上市买卖,所以市面上出现了资金大搬家现象,大量资金从钱庄、商号流向股市。更要命的是:许多人都把买卖股票当作了赚钱的正当生意,所以向钱庄贷款用于炒卖股票的现象也很普遍。
恶果随之而来,《申报》说:从1882年开始,“买卖股份之旺,几于举国若狂,不及一年,而情弊显露,股票万千直如废纸。”(见1884年1月23日 《申报》)从钱庄、商号流出的大量资金就此在股市中蒸发。坏账、呆账由此而大量出现,经济形势就此恶化。《申报》说:1883年,“沪上市面自夏秋以来, 日见衰落之象,至冬间则更疲敝。亏倒之行号、店铺,日有所闻。讼案累累,不能清结。”(见1884年1月23日《申报》)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胡雪岩将一笔数额不小的资金用在了囤积物资(生丝)上,应该说还算是明智之举。毕竟在面临资金困难时,生丝还能够及时变成现银的。但是,胡雪岩钱庄的资金远不止这囤丝的480万两白银,更多的资金当时应该都放贷在外。当猛烈的金融风暴降临后,这些放贷在外的大量资金往往就成了无法收回的坏账、呆账。一旦遭遇挤兑风潮,自然就难以招架。这应该才是胡雪岩破败的真正原因。
结论1883年,起源于上海的金融风暴引起了多米诺骨牌效应,沿海各地众多商铺、钱庄纷纷倒下。胡雪岩的阜康钱庄也不过是其中一枚被推倒的骨牌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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