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人老去的时候(当年华老去时)(1)

《王能好》,魏思孝著,上海文艺出版社2022年3月版,59.00元。

□朱白

魏思孝在长篇小说《王能好》的前言最后一段中写道:“他没意识到,自己只能再活五年……七天过后,王能好还是四十五岁,却已经步入了暮年。”

这样的文字和叙事张力,既是小说作者最为快意恩仇的一种体现,即,他可以掌握一个人、一件事物,乃至一个时代的变迁和命运结局,也是某种忧患意识、患得患失之下的隆重心理感受。作为一部小说的开篇,此处断然一笔,让故事的悲剧气氛在客观中轰然而至。这是小说的基调。哪怕作者在落下此笔时并没有想好未来怎么写,此处有了这样一笔,冥冥之中都会被其牵引。

《王能好》最为天马行空的地方是,它在叙事的过程中,不断置入未来时空。甚至作者只是不动声色地描述,但给读者一种错觉,那就是我们在和作者一起去尝试控制人物的命运。我们都是这场秘密的知情者。

王能好的无能状态,不仅仅是农民工一代的状态,他也是我们身边常见的那种啃老族。窝囊废看不起窝囊废,可能两者仅仅是型号不同。王能好作为一名资深泥瓦匠,在经过邻村的陵园时羡慕不已,“那边的墓地都是挖好的,只将骨灰盒放进去就行,要是王一村也有这样的墓地,就省得他今天挖穴了。”对于一名泥瓦匠来说,如果省掉这一步,不就变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废物了吗,他还怎么跟自己的父亲骂骂咧咧,他还凭什么在村里的亲友面前趾高气扬?王能好贯穿一生的自信、古怪、放任,某种意义上正是建立在这种“不省事”的基础之上。

悲剧又似庸常戏码的日常生活,王能好有始无终,他最终倒是住进了新的陵园,一切都跟他曾经羡慕的差不多。

王能好除了无能,在作者笔下再有的特质就是轻佻。他会深深感受到上海云雾中高楼的美好,他可以感受到家乡村里污浊的空气,他想尽可能地嗅到南方空气中的水汽,但“这里只有冷硬的风和飞扬的尘土。昨天还在上海,今天就回到了山东,一切变得不真实起来”。“他怀念郊区的公寓,夜里下班回来的姑娘们,世上的装扮,冷漠的表情,以及她们从身边经过时那挥之不去的体香。”

只是这种臆想式的描写,既如同隔山打牛,也显得非常老套。底层农民工的乐趣和心思,几十年来在文学作品中几乎没有变过,都是靠臆想靠主观揣摩靠先入为主,即使这是一种现实主义的写法和事实,从审美上来说也会令人生倦。从铁凝《谁能让我害羞》这种充满狡黠和谎言的臆想农民工小说,到后面葛亮充满虚妄色彩又习惯性自我欺骗的《阿霞》,这种“你不了解但却喜欢、喜欢将之放在自己创作中”的念头,这种忘乎所以凭己乱想糊弄贴标签式的构建人物,可以说,让当代文学并没有出现进化。

但与此同时,作者魏思孝作为谙熟山东淄博乡镇的真正意义上的本土作家,他对于乡村变化、城镇变迁,乃至城乡之间的人类之虚无、虚妄、虚假又常常了然于胸。这肯定是洞悉了某些关于人类史真相的作家,他才能够把自己熟悉的人和场景拆解揉碎了再重新编织成画卷展示给他的读者。“让大儿子看到自己在吃饭,王母有些不好意思”,这是为了死去的三儿子曾经无心思吃饭的母亲的逼真心理动态,也是作者掌握的一种人世间密码。“你家老三死得没有老朱死得好”,这也是基于底层的一种真实心态,所谓的不合时宜,但也是心底的最直接判断。

魏思孝相当擅长描写死与生之间的联系和对比。“陵园的入口是石头雕刻的拱门,春天栽种的松树依然绿色悠悠,与村落间枯黄的杨树相比甚是显眼。”住着活人的村子死气沉沉,住着死人的墓地陵园却“绿色悠悠”。这种生死对比,犹如这个世上存在的一切不合理、郁闷、不解、痛苦,总是在对比之后才能格外明显。

《王能好》有着讨巧同时相当肤浅的叙事策略。比如在描述农村卖地或者贫富差距时,作者会率真地带领他的读者进入到一个异常民粹的语境中。“王一村卖地所得,多被历届村主任及亲信贪污。对比之下,马宏远做得仁义多了,当然他也看不上卖地的那几个钱,落得了还富于民的好名声。”之所以说肤浅,是因为这里只能起到烘托“气氛”以及表达情绪,但对于“真实世界”来说,既无意义又显得庸俗。倘若一个作家不能回避如此,至少也应该尽可能地放弃这种试图与“多数人”同流合污的叙事手段。毕竟我们仅仅通过轻慢的旁观者角度,是无法了解事物本质的。巨富的名声好,但在上帝那里可能不一样,他真实的“恶”可能会比贪腐的村长更为凛冽惊心。

同样你会发现作者面对不同的人物,会流露出不同的感受力和掌控力。比如,在面对保安队长、废物二弟、小脑萎缩的父亲和无能为力的母亲,以及对于乡里乡亲之间变态而又亲近的关系,与海外回来投资的美籍华人、当地暴发户、都市女白领,作家所呈现出来的状态是不一样的。前者信手拈来、金句迭出,后者沉重包袱感且有标签化之嫌。

王能好作为一位类似会让人产生“终极”思考的人物,他卑微短暂的一生,被“密封”在了作家的白纸黑字中,这当然称得上是一个记录当代生活史的人。未老先衰也好,中年困顿也罢,当年华老去时,王能好没能解决的问题不是如何挣钱、富裕、家庭伦常生活,而是他无法自我原谅,无法成为自己心目中真正意义上的人。

最后,这里必须坦承一句,作为作者魏思孝的朋友,也一直关注他的写作,期待、高看、赞美、力荐等也都是题中之义,但我此时不得不以一个诤友的面目出现。魏思孝的小说,至今仍呈现一种高低不平的感觉,好的真好,令同辈同时代人羡慕嫉妒恨的好;不好的也真的不好,缺点毛病让人一眼即知,一如一个绝大多数的普普通通的三十几岁的中年人——有时候用力,但效果不佳,有时候想躺平放弃,但姿势又有点难看,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只能强撑着每天每天每天……我以为魏思孝显然还没有写出他最闪光的作品,这部《王能好》也没有显示出他之前展示过的那种上天入地的才华,那些曾经出现过的熠熠生辉的片段,包括我现在回忆起当初读《小镇忧郁青年的十八种死法》深受震撼时的心情,不知道它们有一天会不会变本加厉统统出现在他下一部小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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