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江晚报·小时新闻记者 陈曦 俞任飞

房门洞开,阳光洒进昏暗的房间。一米来高的瓷砖隔板,分割出一间间小间,逾百只竹鼠像受到惊吓,缩作一团,发出吱吱的叫声。

在浙江山区的一家竹鼠养殖基地里,王长青的500多只竹鼠已经进入繁殖期。往年,这意味着种群的扩大和上万元的收入。但如今,却成了一个甩不掉的大麻烦。

20多公里外,徐月生的近600只蓝孔雀也面临着同样的问题。基地的孵化室里,每天仍有不少小孔雀破壳而出,嗷嗷待哺。

疫情改写了很多人的命运,其中也包括野生动物养殖户。

1月26日,国家市场监管总局、农业农村部和国家林草局发下公告,疫情期间严禁交易野生动物。一个月后,全国人大常委会和浙江省人大常委会相继发布“禁野令”,拟全面禁止食用和非法交易野生动物,也包括人工繁育、饲养的野生动物。

4月8日,《国家畜禽遗传资源目录(征求意见稿)》(以下简称《目录》)公布,竹鼠和蓝孔雀均未列入13种允许养殖的特种畜禽。这是一份关于动物饲养的“白名单”,而目录外的动物,将不被允许商用或食用。

听到这个消息后,王长青和徐月生的焦虑与日俱增:能否继续养殖?能得到多少补偿?存栏动物如何处置?今后转产什么行业?……所有这些,成了养殖户们如今考虑最多的问题。

尴尬:挨骂也只能先养着

竹鼠禁止人工养殖吗(养的竹鼠和蓝孔雀)(1)

王长青

挨骂,是王长青最近的日常“功课”。

“有投入没回报的东西,还养着干吗?”下午5点,王长青的妻子坐在门前的水泥地上,一边干活一边丢出三两声抱怨。切割机在她手中,手起刀落,前天刚砍来的新鲜毛竹,被切作三四寸长短的小条。再和上一些米糠、玉米和甘蔗,就成了竹鼠们的美食。

自从年初因为疫情,林水局来暂收了经营证件,并几次告诫“不得售卖、食用”后,王长青就成了妻子的抱怨对象。

这几年,王长青把主要精力投在了种植羊肚菌上,竹鼠的日常管护都交由老伴打理。

王长青没有答话,算是图个耳根清净。他把身后的卷帘门拉高半米,转头钻了进去。

养殖场房是新修的,前后花了近20万元。头两年,王长青的竹鼠养在家里,每次一有大动静,都能“吓”死不少生性胆小的竹鼠。打那之后他才下定决定,新盖了这间养殖场。

往里走是两间百来平方米的房间,几盏白炽灯泡发出微弱的光,靠边用瓷砖隔出了一间间60厘米见方的小间,小间里喂养着2到6只数量不等的竹鼠。像是察觉到了明暗的变化,又像是快到投喂时间,竹鼠群里一阵骚动。

竹鼠禁止人工养殖吗(养的竹鼠和蓝孔雀)(2)

为了降低损失,开始减少竹鼠的食量,但小鼠看着倒都还算健康。

近来,它们吃得不够饱。为了降低损失,几周前,王长青就开始减少竹鼠的食量:既然卖不上钱,长肉没了意义。即便如此,刨去人力,每天的饲养成本依然超过200元。他盘算着几笔贷款的日子,这次疫情后,他的手头不太宽裕。

竹鼠群开始恢复平静。王长青揪起尾巴,选出几只小鼠,看着倒都还健康。疫情之后正赶上繁殖期,王长青的处境更为尴尬。他特意挑出同性竹鼠,放在同一间里:行业前景不明朗前,他不希望种群再扩大。

不忍:谁愿意看它们挨饿

竹鼠禁止人工养殖吗(养的竹鼠和蓝孔雀)(3)

被清点、封存的千余平方米的蓝孔雀养殖基地。

徐月生的遭遇与王长青类似。

1月22日,村干部领着林业局的工作人员赶到村旁的养殖基地,清点、封存了剩余的500多只蓝孔雀,并再三强调严禁参观、售卖和食用。

但徐月生做出了和王长青不一样的选择。

他小心地捧着近百个蓝孔雀蛋,送入人工孵化器。这是疫情后的第一批“新生儿”,20多天后,它们将陆续破壳。

徐月生的眼神不同以往,“虽说卖不上钱,但都是好不容易孵出来的,不忍心浪费了。”

基地入口的介绍牌上,徐月生年前贴上的门禁条尽管残缺,但依旧显眼:疫情严重,谢绝参观。

这之前,孔雀园是不少返乡村民的“儿童乐园”。几乎每天都有小孩上门,嚷嚷着要看孔雀开屏,但现在,除了水塘边几只悠闲的黑天鹅,这里甚少游客。

千余平方米的孔雀园,4个养殖大棚一字排开。最外头一栏是半年大小的幼鸟,里头趾高气昂,开着屏炫耀似地溜达着的,是4年以上的成年孔雀。

园区是徐月生2018年投入几十万元建的,“全钢结构的,绝对是附近条件最好的养殖场了。”他翻开疫情前自己拍的抖音视频,几十只孔雀飞出兽栏,有的立在高处,长长的尾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竹鼠禁止人工养殖吗(养的竹鼠和蓝孔雀)(4)

蓝孔雀立在高处,长长的尾羽熠熠生辉。

“本来这些早就卖光了。”指着大棚里的幼年蓝孔雀,徐月生感叹。原本过了年开春,是蓝孔雀生意最红火的时候,不少客户都会发来订单。去年年底,徐月生特意留了400多只小孔雀,指望着来年再长大些,能卖个好价钱。

但疫情后,他只能无奈地给客户打去电话,取消供货。前些天,有客户给徐月生打来电话,想退回曾买去观赏的蓝孔雀。

看着几只无处安放的蓝孔雀,徐月生有些唏嘘。他也不愿意减少饲料以降低成本,都是自己养大的,“谁愿意看它们挨饿呢?”

踌躇:正打算扩大养殖规模

去年,王长青的竹鼠产业刚刚步入正轨。

近两年来,竹鼠成了野生动物养殖业里的“明星”。 借着视频直播的风口,来自赣南地区的两名竹鼠养殖户“华农兄弟”火了,捎带着有软萌外表的竹鼠,也成了网红。

竹鼠肉成了不少野味馆里的新晋菜品,王长青养的竹鼠的批发价,也跟着一路涨到每公斤90多元。一对健康的成年种鼠,最贵可以卖到千元。而一对种鼠,一年可以繁殖十数只小鼠。6个月后,新生小鼠出栏,价格要到逾300元一只。光这一项,王长青去年就赚进8万元。

“竹鼠比涨了价的猪肉还赚钱,”王长青曾在竹鼠养殖业中足足摸索了4年。2014年底,他关停了经营12年的鸭蛋生意,转而接受专家建议,做起羊肚菌和竹鼠买卖。两者都主打高端市场,另外竹鼠粪还是很好的肥料,他很看好“钱景”。

但开场并不顺利。刚进的100对竹鼠,很快就有死的。“一开始不懂,喂多了甘蔗,小鼠开始拉稀,就很难治了。”问过进货的广西养殖户后,他才知道甘蔗不能多吃,每天不能超过几公分。

竹鼠栏舍里的隔断和底板怎么铺设,也花了王长青一年的时间。“最早用的是空心砖,很快就被咬穿了。”接下来换成瓷砖,又因为渗水不佳,梅雨期时,小鼠大片死亡。类似的弯路,王长青不知走过多少,头两批购进的种鼠,最后只存活下来十几对。

竹鼠禁止人工养殖吗(养的竹鼠和蓝孔雀)(5)

竹鼠栏舍里的隔断和底板怎么铺设,花了一年时间探索。

县农业局的老局长告诉王长青,20年前村里也曾有人养殖竹鼠的尝试,但成功创收的,王长青还是头一个。去年年底,王长青接到一笔大单,“有位餐饮老板出钱,让我每天最少供应2只竹鼠,一年少说卖出1000只。”

他踌躇满志,准备在今年扩大养殖场的规模,存栏量也打算翻番。不少种毛竹的村民听闻后,也看上了这条门路,“年前不少人来考察过,既能够消化没人要的老竹,还能多笔收入。”有几家甚至做好了准备,由王长青提供技术和市场,年后就上马。

悬念:还未等到最终“判决”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疫情突然而至。

疫情后,县里的林业水利局,王长青已经跑了不下十趟。

“竹鼠究竟还让不让养?”这个问题,成了他每次的开场白。徐月生也成了当地相关部门的常客。后来,他们想知道的答案,都出现在一份“白名单”上——《国家畜禽遗传资源目录》。

4月8日,农业农村部发布《目录》的征求意见稿,提议将31种动物——18种传统畜禽、13种特种畜禽列入目录。列入此目录的野生动物,其身份将转变为家畜家禽,对它们的繁育、饲养、经营、运输等活动属于畜牧业生产,不受禁野限制。

然而,征求意见稿中的13种特种畜禽,并不包含竹鼠和蓝孔雀。

这些天,徐月生反复安慰自己:这只是征求意见稿,不代表最终结果。

养殖蓝孔雀,是徐月生最稳定可观的收入来源。2019年他卖出了近2000只蓝孔雀,纯利接近40万元。

竹鼠禁止人工养殖吗(养的竹鼠和蓝孔雀)(6)

“都是花了大力气的,谁愿意轻易放弃呢?”2012年,还在义乌的徐月生看到相关报道,随后投身孔雀养殖。

最初的3年,他形容自己是住在“孔雀窝”里。有孔雀染病,他不惜驾车,把病鸟送到市里的宠物医院医治。2018年,徐月生开始扩大规模,并把养殖场迁到了如今的场地。他估算了一下,按照目前的规模,2020年,最少也有超过2000只孔雀可以成功孵化。

但如今,这一切戛然而止。

焦虑:维持现状等待补偿

王长青、徐月生们的背后,是规模庞大的野生动物人工养殖行业。

2017年,由中国工程院咨询研究项目公开发布的《中国野生动物养殖产业可持续发展战略研究报告》中提到,根据调查估算,2016年中国野生动物养殖产业创造产值5206多亿元,从业人员有1409多万人。其中,食用动物产业的从业者约626.34万人,创造产值1250.54亿元。

光是竹鼠一项,从上世纪90年代初算起,在中国就已经有几十年的人工养殖历史。据了解,浙江省野生动物养殖整个行业产值50多亿元,涉及从业人员6万多人。

“我们也回答不上来,只能等上面的政策下来。”郑鑫是浙江某地基层林水局的一位工作人员。他所在的县一共有20多家野生动物养殖户,主要养殖黑斑蛙、孔雀、竹鼠、蛇类。

“规模最大的一家黑斑蛙养殖基地,大约有20万只;另一家养蛇的大约有2000多条。”郑鑫说,有的养殖户已经从业30多年了。受疫情影响,野生动物交易在疫情期间被全面禁止。

4月8日,国家林业和草原局发布《关于稳妥做好禁食野生动物后续工作的通知》,其中提到地方要合理制定补偿标准,重点考虑在养野生动物的种类、数量,适当兼顾养殖设施投入和养殖模式等因素。面对养殖户,这成了郑鑫和同事尽力安抚的主要依据。

郑鑫调研了很多养殖户,目前最大的困难还是资金问题,不能买卖,但还得养着。前期,蛇、青蛙等动物尚处于冬眠,养殖成本相对较低,但苏醒后成本增高,其他野生动物也到了繁殖期,继续养殖的压力陡增。

王长青就给远在广西的养殖户打过电话,“他们的体量大,动辄上万只的存栏量,那真是抱着电话哭啊!”

竹鼠禁止人工养殖吗(养的竹鼠和蓝孔雀)(7)

养殖户目前最大的困难是资金问题,不能买卖,但还得养着。

“他们很多人都从外面辛苦打工回家后创业,搞点养殖还能照顾家里,一点一点慢慢积累下来。”郑鑫说,自己能够理解他们的焦虑。

5月15日,江西省在全国率先出台《在养禁食人工繁育陆生野生动物的处置意见》(以下简称“《意见》”)。《意见》根据国家林业和草原局的通知,给出了四种处置措施:科学放归自然、转作非食用性用途、委托代养和无害化处置。

郑鑫的辖区里,也有养殖户主动联系林水部门,决定放生的。有一家刚刚起步的黑斑蛙养殖户,经过林水部门的考察和指导,符合条件成功放归。

郑鑫明白,对养殖户来说,每一天都意味着成本支出。但《目录》最后的定稿出来之前,暂时没有明确的答案。“最终的处置方案,一定是根据各户情况,尽量给出一个让人接受的办法,避免补偿标准差距过大引发新的矛盾。”

转型:吃过的亏不会有第二次

4月开始,王长青已经将更多精力放在了羊肚菌种植上。这种长得像羊肚表面的食用菌,成了他之后新的谋生路子。

“如果政策出来,政府还让我们养,那当然是最好,但是规模肯定是不会再扩大了。把剩下这些存栏消化掉就好,以后主要就转向羊肚菌了。 ”王长青说。

转型之快,与他上一次的养殖经历有关。

王长青曾经做过12年鸭蛋加工生意。5000多只鸭子再加上各处收购,每天能生产2万个以上的皮蛋、咸鸭蛋,“最红火的时候,我承包了县里所有中小学的早餐蛋供应。”

2014年,禽流感袭来。

没有销路的咸鸭蛋和皮蛋只能倒掉。连着几个月,王长青几乎每天都要倒掉一车鸭蛋。有几次,倒完之后他就靠在车上大哭。后来,厂子被迫关停,几年来的积蓄全部亏完不说,最多时还欠了40多万元的贷款。

平复了一年,王长青决定重新出发。他没有放弃老本行,决心把羊肚菌和竹鼠做大。

如今,他再次面临抉择。“我已经想好了,竹鼠不让养的话,我就养羊。”前段时间,王长青已经都搭好了400多平方米的羊棚。

他还做了实验,种植羊肚菌的营养包里,有很丰富的蛋白质,掺作饲料,对羊肉的品质很有好处。而羊的粪便,反过来又能充作肥料。“我准备下个月进羊,广告语我都想好了,‘吃羊肚菌长大的羊’。 ”王长青说。

徐月生还在犹豫。“其实也考虑过,如果孔雀不能养了,应该怎么办。”他告诉记者,“一直在考虑把场地如何利用起来,搭棚就花了几十万元,都是钢结构的,不能就这么损失了。”他想过养土鸡、土鸭,但随后又被自己否定了。

“还是希望能把孔雀一直养下去。”徐月生望着孔雀林,有些割舍不下感情。

阳光下,几只白孔雀和蓝孔雀闲庭信步,突然又像约好了似的,一齐绽开了屏。

(文中名字均为化名)

竹鼠禁止人工养殖吗(养的竹鼠和蓝孔雀)(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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