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钟礼 整理:钟伟

桑果自然是指桑树结的果实,形状颗颗成行排列,似菠萝的样子,但个头很小,其色泽有透红、半红半绿、纯绿色等。紫黑色的桑果偶尔也能见到几颗,尝一个酸甜交融,味道十分好吃,更加香甜可口。因产量少,要价很高,每年上市就那么短短几天,很快就见不到它们的身影了,想吃只能等到来年春季再一饱福。

以上谈的是数十年前我对桑果的认识和感受。时下,街市的水果摊上,突现个头硕大匀称,数量不少的紫黑色桑果。近前仔细观看,问过尝一口,天呐,这哪是甜美可口的桑果,原来是弄虚作假,把绿色的桑果用颜色染黑,苦甜中夹杂着酸涩异味,令人倒胃口,我看看摊主苦笑不得,只有叹气离去。

说桑果自然要说到桑叶,桑叶药用价值高,滋阴补肾,更可用于养蚕。蚕宝宝吃的是桑叶,吐得是蚕丝,丝可以织成丝绸,做成华丽的服装,丰富了世人的物质和精神生活,历史上因丝绸远销异国,又有了“丝绸之路”威名。桑树枝也可入药,桑树还是制作琵琶乐器的特殊用材。桑果的目标是结子,落地的桑果入土,来年开春时发芽,逐渐长成树苗,完成它传宗的责任,但发芽长成树木的甚少。

小小桑果,自幼对我有很强的吸引力。每当春季来临,桑树叶逐渐长大,在那树叶枝杈上,就能看见它结果的身影。放学后,我常去花园看桑果的长势,盼望它尽快长大成熟,等不及了便摘一个尝尝,一般酸涩无甜味,无奈只得等待它成熟。孩子的心理期盼,没有耐心,放学后又去花园,一眼看见在高高的枝头上,有两个稍红的桑果。我一口气爬上树,急急摘下来送进口,香甜的咽进肚内,才心满足的从树上下来。正当双脚落地时,被在水井旁睡觉的老黄狗发现,它立刻扑上来一口咬了我的小腿。我大叫一声坐在地下,拉起裤脚查看,一个半圆形的咬痕渗出血迹。我大声训斥道:“瞎了眼的老黄狗,连我都不认识了,乱咬人。”老黄狗似乎才看清楚,明白咬错了人,羞愧的躲进树丛不敢出来。不到季节偷吃桑果,味道不好还挨了狗咬,看来我是应了那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偷鸡不成蚀把米”,只能耐心等待桑果成熟,盼望能早日吃到紫黑色的甜桑果。所幸老黄狗没疯病,我不敢告诉家人自己被狗咬伤,更不知要注射“狂犬疫苗”。

为了吃到桑果,放学后我仍到花园,察看桑果的长势,并备了一块石头,装在口袋里,以防老黄狗再次侵犯。只见聪明的它自知有错在身,见我走进来,便急忙躲进草丛,待我走后,它可能才会出来活动筋骨。为了改善与老黄狗的关系,增进彼此友谊,我从家里偷出一块馒头,去花园找它。黄狗看见我,转身躲进了树丛中,伸出头来默默看着我的举动。当我伸手从口袋里取馒头,黄狗以为我摸石头,立刻转身不见了身影,我只好把馒头放在它卧身之处,躲在桑果树后,观察反应。狗的嗅觉十分灵敏,不一会儿,它钻出草丛,叼走了馒头。我再去花园时,尽职尽忠的老黄狗,见我的眼神和以前也大不一样,以后再去多喂它几次,我和老黄狗之间便结下了友谊。

红紫桑葚(紫黑色的桑果)(1)

1935年春,父亲(中)带着七岁的三舅(左)和四岁的我(右)在花园里

树上的桑果终于熟了。那天,我领着二妹进了园子,好朋友老黄狗见我到来,兴奋的摇头摆尾跑过来,吓得二妹躲到我身后,老黄狗伸头嗅了嗅二妹,接受了我和妹妹的关系,愉快地径直往桑树下奔去,好似明白我们的来意,跑在前面带路。

秋天的一个上午,看园子的赵家娃来报信说:“老黄狗年岁大了,体弱衰老,昨天夜里死了,我准备一会儿把它埋了。”祖母不假思索的嘱咐道:“要把狗皮剥了拿回来,身子就埋在花园里吧。”随后,我和父亲去了花园,好远就看见我的老朋友,静静的躺在桑树下,似在等待着我的到来。我快步走到树旁,只见老黄狗安详的闭着眼睛,似乎在说:“朋友,我已完成使命尽到了职责,无牵无挂走了。”我抚摸着它的头和身体,今后再也见不到他摇头摆尾,亲昵愉悦的神态。我感到一阵辛酸和悲凉,心里默默地说:“朋友,你放心走吧,今后不论天涯海角,只要见到桑树,我就会想起你,尤其看到紫黑色的桑果,好似你的化身,我会把你记在心里。”

父亲把老黄狗的皮拿给城隍庙皮毛师傅做加工后,拿回家来,连头带尾整张的皮子,好大一块。十分好看,我把狗皮贴在脸上,感到它柔软可亲,似乎又见到了老朋友。祖母找了一块布料,一针一线的做成了一张狗皮褥子,冬天铺在炕上,既保暖又好看。

1949年我参军离家那天,祖母把狗皮褥子打成卷交到我手里,她说:“听人讲新疆那地方特别冷,这条褥子你拿着,晚上铺在身子下面隔寒气。”我从祖母手中接过皮褥子,有股特别的情绪涌上心头,我暗暗想:“老朋友,今后我和你共赴天涯,酸甜苦辣生死相依都在一起。”

进军新疆的行军途中,我把皮褥子困扎在背包上,它伴着我走进了沙漠戈壁。夜晚露宿在空旷的沙滩上,我把皮褥子铺在身下,躺在狗皮褥子上,心头自有一种家的感觉,抬头数天上那无边的寒星,苍空冷月,难以言表。轻轻抚摸身下的狗皮褥子,内心得到一丝温暖和慰藉,不久便沉沉入睡。 就这样,狗皮褥子陪伴我到了风雪弥漫冰天冻地的新疆。

元月份,迪化(乌鲁木齐)的气温常在零下20多度,寒流袭来,取暖条件有限,夜里无法入睡。患病的天水籍战友刘生强,个头比我高,但身体素质略差,患感冒卧床。我把狗皮褥子铺在他的身下,自己冻得受不了,就同战友们在院子里转圈跑步驱寒,待身体出汗,眉毛上结了白霜,感到跑不动再进屋,看到战友刘生强已经睡着。我和其他战友们各自轻轻上床和衣而眠,带着跑步的余温,年轻人们不久便进入了梦乡。

因我把狗皮褥子让给生病的战友,班务会上得到班长表扬和大家的好评。后来,在与刘生强交谈中得知,他自幼丧母是个孤儿,更引起我同病相怜,从此战友之情更加亲密。

为了减轻新疆人民的负担,尽快解决部队粮食自给,全校师生在数九寒冬的季节,开赴迪化市东山,用手中简陋的工具撬开冻土层,大冬天里个个使出浑身力气努力开荒,争取当年获得收成。严寒下的劳作使不少人生病,班务会上,我提出狗皮褥子大家公用,尤其病号优先,得到全班战友的一致赞扬。

那时,王震司令员雄心很大,很快开办了各种生产企业,如著名的“七一棉纺织厂”、“八一棉纺织厂”、“八一钢铁厂”、“八一面粉厂”、 “十月拖拉机修配厂”等一大批企业都是那时逐步开建,还在乌鲁木齐北山开采露天煤矿。办企业需要大量有文化的知识分子,管理及学习新技术。一时间我们学校不少同学,常常突然间被宣布提前分配,有一次调走了一百多人,分别去各工厂当干部。

在宣布去向命令的礼堂内,会场十分安静,副校长包德施同志对着整齐列队的全校师生,大声宣读离校人员名单。当我听到好友刘生强的名字时,思想情绪十分震动,朝不远处的他望去。只见他的目光也在注视着我,似笑非笑,淡淡的忧伤浮现在脸上,一动不动,好似一个木头人,接下来宣布的人名,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全都没有听进去。散会后,同学们的情绪都笼罩在一片悲凉的氛围中。进疆行军途中,茫茫黄沙,大漠戈壁,一路艰辛,以及此后异常艰苦的劳动中结下的战友之情,在即将分别之际,大家思绪难平,心情完全可以理解。

那天晚饭时,每张饭桌上有了一道难得的肉菜,但却无人动筷子,大家都为即将的别离难过。炊事班长老刘站在饭厅中央,高声祈求大家:“同学们,你们吃一口吧!这顿饭用了大家一个月的伙食津贴,但也是值得的,你们以后再也吃不到我做的饭了。”说罢哽咽的说不下去,接着竟放声哭起来。我和刘生强紧紧的抱在一起,眼含热泪不知说什么好,整个饭厅里哭声一片……

饭后的操场上、单双杠下、篮球架旁,坐着不少男女同学,有的是此前偷偷谈恋爱,私定终身。明天将要分别,他们不怕天气寒冷,一定是在海誓山盟此心不变的相许。刘生强和我站在菜地边,只当最后话别,他说:“我今后一定要设计织造出漂亮的花布(他被分到纺织厂),送给你作纪念……”同学们真诚的情感打动了老天,飘飘洒洒的雪花悄然落下,越下越大,不一会儿我俩变成了雪人,但彼此没一点寒冷的感觉。

第二天上午,东门外的野地里,大雪纷飞。离开和留校的人,列队做最后的告别,他们排成一字长蛇阵,一边走一边同送别的领导、老师、学友们握手告别。那些相恋的人,自然是像王实甫《西厢记》“长亭送别”里崔莺莺送张生赴京赶考,那几句台词:

碧云天,

黄花地,

西风紧,

北雁南飞。

晓来谁染霜林醉?

总是离人泪。

东门外的送别,没有《西厢记》中残秋叶落黄花的情调。此时的郊外,阴沉的天空,西风瑟瑟,已是风雪弥漫,虽不像张生与崔莺莺抹泪送别,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都是与心中的情人分别,也是肝肠寸断,眼泪只能往肚里咽。人走了,心却留在了东门外的学校。

刘生强排在长蛇阵队尾,当他走过来时,我把早已备好的狗皮褥子,捆扎在他的背包上。他眼含热泪用力紧握着我的手,转身朝风雪中走去,已走出很远了,还不时转身回头向我招手。我隐约看见那狗皮褥子,随着身体的晃动在他背后跳动,好似老黄狗站在桑果树下朝我摇头,我忍不住流下热泪……

西北风夹着雪片愈下愈大,天地一片白茫茫,阴暗的天空下看不清离去的人影。送别的人只能返校,大家都是三步一回头,天地一色空悠悠。从此一别,虽然都在天山南北,但新疆地域广大,此后各自忙于工作,许多人再没有见过面,他们与崔莺莺、张生一样,最后也没有圆满结果。

夜里,我常梦见刘生强牵着老黄狗,在风雪中奔跑,我总是追不上他俩。

新疆南疆喀什噶尔市东北角,有座著名的“香妃墓”,此墓距喀什市约十里路,初去南疆的人,大都慕名前往参观。1959年秋,正是瓜果成熟的季节,我出差南疆,专程去了香妃墓。

那是个有硕大拱形圆顶的一家私人墓地,始建于1640年,占地2公顷,维吾尔人称它为“海孜莱特马扎尔”,译为“尊者之墓”。该墓上圆下方,墙壁皆为绿色花砖,宏伟壮丽,是一座典型的伊斯兰古建筑群,其中排列有大小形状不同墓穴数十个。我询问守墓的阿訇:“哪个墓穴是香妃墓?”他也说不清楚,只是说:“大者男坟,小者女坟,都是香妃亲属。”引人注目的是,在墓地上还停放着一部驮轿,传说是当年从北京运送香妃和她哥哥“图尔都”遗体回来的灵轿。

无论香妃不愿做乾隆皇帝妃子郁郁而终的传说是否属实,但香妃墓长长的土路旁,那成片的桑树林令我惊奇。枝繁叶茂,桑叶也比一般桑树叶长的要大,棵棵紫黑色成熟的桑果,挂满枝头,展露着绚丽的姿容。奇特的是竟无一路人攀枝摘食,在他们的心中,桑果可能是有着民族气节的香妃的化身,只能看不能动。自幼喜食桑果的我,怎能忍得住。好在有两个维族女孩,手提柳条小筐,筐内装了很多熟透的紫黑色的桑果,一元钱可连筐提走。我买了一小筐,拿出背包里备好的馕饼,坐在香妃墓对面的断墙头,一把桑果一口馕,吃的十分香甜。

突然,从墓后窜出一只大黄狗,直奔我而来,身影真像当年我家那条老黄狗。我惊奇的站起身,不慎将小柳条筐跌落在地下。此时,守墓的阿訇吆喊了几声,大黄狗顺从的缩了回去。我恋恋不舍的望着它,双眼湿润,不禁对它说:“大黄狗,为啥不欢迎你的老朋友?”我把此黄狗当成了家中逝去的老黄狗,站在香妃墓旁久久不愿离去。此后,“香妃墓”旁紫黑色的桑果,常常萦绕在我的心头,更加深了对家乡老黄狗的怀念。

事后我想,“香妃墓”是个神圣之地,我不该在墓前津津有味,大嚼桑果,这是对圣地的大不敬。那阿訇见我是个军人,不便让我离开,便使黄狗将我撵走。想到此不禁深感自责,忘记了当年进疆前,学习过遵守少数民族风俗习惯的纪律,犯了贪吃桑果的错误。以后,凡出差在外,首先牢记此次教训。

后来,听说好友刘生强病逝,东门外那场送别竟成了我俩的诀别。那条狗皮褥子,不知流落何方,令人难以忘怀。

每年桑果上市季节,我都不愿看到那黑紫色的身影,转身匆匆离去。因为看到桑果的身影,就会想起那段往事,好似看到我的朋友老黄狗,看到战友刘生强的身影,在紫黑色的桑果树下向我致意。

红紫桑葚(紫黑色的桑果)(2)

作者简介:

钟礼,1931年3月生,甘肃省兰州市人,1949年9月3日参军,考入一野第一兵团卫校,进军新疆。历任学员、军区卫生部部长秘书、军医、内科主任、卫生队长等。地方医院医务部主任、门诊部主任,1990年离休。

参加全军文艺汇演新疆赛区比赛,创编军民双人舞《牧区医疗队》,获比赛二等奖。后创作电影剧本《筏客子》《刺杀王震的人》《烧人沟》《血溅丘宅》《大板瓜子的故事》等,其中《筏》和《血》剧本被改编成电影及小说公映和连载。

85-86岁,著40万字自传体短篇小说集《岁月影踪》(含诗词90首)《杏花又开了》,分送亲朋战友反响热烈,后新作不断。爱好绘画,擅画竹、虾等。文章由其子编辑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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