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撰文 | 小舅妈
十点人物志原创
女性肥胖者，一个在大众审美中不受欢迎的群体。
性教育，一个在中国式成长教育中缺失的课题。
当自卑的青春遇上懵懂的爱恋，是羞耻心与欲望的碰撞，亦是单一审美和保守价值观的交织。
在这背后，肥胖的女孩们经历了无数次的自我摧毁与自我重建，在跌跌撞撞的成长中学习着如何接纳自己，如何寻找一份真诚的亲密关系。
小白是一位大码女孩，她曾经最大的愿望是像普通女孩一样生活，穿漂亮裙子，得到异性的青睐，体验美好的爱情，拥有健康的性关系。为此，她付出了普通女孩难以想象的努力，也遭受过无数次嘲讽与折辱。
幸运的是，在追寻亲密关系的道路上，小白没有放弃过自己，她也逐渐明白，先爱上自己，才能真正去爱别人。
这是一位胖女孩的性观念探索史，也是一位普通女性的自我认知成长史。以下是小白的自述。
羞耻的幻想，未遂的爱情
我叫小白，今年26岁，从小就是个胖女孩。
在上初中之前，我从没觉得自己和其他小朋友有什么不同。况且我学习成绩好，被老师关爱，受同学欢迎。父母领我出门，熟人都会宠溺地捏捏我的脸蛋儿说：你家好吃的是不都被你吃啦。
那时对一个小孩的评判标准很简单，听话、成绩好就够了。我两样都满足了，所以感觉自己被全世界爱着。
事情开始变化是在初二那年。
一个暑假过后，我发现身边的同学都开始发育。男同学都长高了，还有了喉结；两个月没见的女同学也穿上了好看的小裙子，班级里的下课打闹，也变成了窃窃讨论校花校草的名号应该归谁。
情窦初开的少年和少女们总要发生些故事：男孩会给女孩抽屉里偷偷放上早餐，女孩则会在圣诞节前夕手作一条毛线围脖；课堂上当老师无意地叫俩人上黑板答题，全班同学都会起哄；彼此暧昧的青梅竹马们，也会在体育课上老师看不到的地方偷偷牵手……
而我，一个缩在九年义务教育肥大校服下的胖嘟嘟的我，逐渐变成了周围人浪漫叙事的旁观者。
小白的自拍 | 图源受访者
第一次真正让我对自己身体自卑的，是那件事。
初二的那个夏天，班级里的女同学已经穿上了保护乳房的“小背心”。我坐在一位女同学身后，能看到透过白色短袖校服的小背心纹路。
当时的我也早已开始发育，但因为我比同学们都早上学一年，总觉得自己没到穿小背心的年龄。我妈因为工作太忙，也没来得及关注我，加上缺失的性教育，我觉得内衣这种东西是大人才穿的。
一次，班级里的同学一起去操场上参加活动，一位平时和我并不熟悉的女同学转身指向我的胸部，以极大的分贝说出：哎，你这儿怎么凸得这么大啊！
同学们被她的话吸引过来，把我围成一个圆，我站在暴风眼中心，耻辱向我袭来，那一刻恨不得立刻消失。
自此之后，我开始厌恶胸部的发育，总是习惯性驼背，即使在炎热的夏天也坚持穿厚厚的衣服，试图隐藏自己的生理特征。
我没把这事儿告诉妈妈，但妈妈还是察觉了我的异样，领我去商场买小背心。
然而逛了几家店都没有适合我这年龄大码女孩的小背心，我又极力抗拒穿成人钢圈内衣，妈妈别无他法，决定带我去定制裹胸。
因为生了这样一个肥胖的女儿，我的妈妈遭受着店员们的打量和好奇眼光，那一刻我觉得，这都是我身体的错，是我发育的罪。
时间来到初三，我在人群中还是那个”不起眼又没法不引人注目”的胖子。唯一的不同是，我喜欢上了一个男孩。
他就像所有青春小说里的痞气男主角一样，个子高、体育好、学习差、坐在班级后排，长得像七喜饮料上泡面头的卡通小人。
有一次在下楼去食堂的路上，我被后排的人从楼梯上推下来，滚了几层台阶后，脑袋硬生生地撞到了暖气片上。
在意识模糊的时候，是他背着我去了校医室。他背得动我，这对一个胖女孩来说，是莫大的鼓励，这让我很感动，也喜欢上了他。
自此，我开始有意无意地在乎起自己的外貌，剪了刘海儿，但因为被同学嘲笑像村姑，第二天就用小卡子把刘海儿别了上去。
我开始在体育课上偷偷瞟他，但怕我的小心思被别人发现；我开始读言情小说，幻想着发生在我俩身上会是怎样的情节。
电影《瘦身男女》剧照
少女怀春，那年我靠着检索能力，第一次看了三级片。
当时我紧张极了，害怕父母突然回来发现，但这种感觉又很刺激，因为人生中第一次看到那活色生香的画面。之后我又下载了很多大尺度的小说，在那些15岁的夜晚，一个人缩在被窝里，按着诺基亚手机不大灵敏的向下键，在淡蓝色微光的掩映下，品读着令我着迷的“著作”。
在性教育缺席的成长环境里，这是我性启蒙的开端。
也正是这些经历，让我开始对“性”这事儿产生了向往，在梦中也多次有过和暗恋男孩缠绵的桥段。但每当醒来，捏着我肥腻的肚子、粗壮的胳膊，看不到棱角的圆脸，我都会嘲笑自己异想天开。
现实却是，男孩和校花级别的“女神”谈了恋爱，我却在运动会看到他奔跑时，连一句加油都不敢喊。
男孩和女神传出了“亲密行为”的流言，我听进耳朵里，想象如果我在男孩面前脱下衣服，应该只会令人作呕。我变得阴郁又胆怯。
我认为自己不配再喜欢那个男孩了，甚至是所有男孩。自那时起，我开始躲避异性。
压抑、反叛和欺骗
我把这份胆怯带到了大学，指望着高等教育和更加包容的环境，能让我见识到更广阔的天地，接触到能接纳我的人群，让我像一个“正常”的女孩那样，享受甜蜜的恋爱，拥抱性生活。
但我发现，其实这里并没有什么不同。身材正常的女孩们依然包揽着来自异性的爱。
大一大二过去，身边好看的女孩几乎都有了对象，宿舍的卧谈会的尺度也愈发大胆。我听着已经迎来性生活的女孩分享小心事，心里充满了羡慕，但我无处诉说。
电影《瘦身男女》剧照
我把对“性生活”的向往和幻想偷偷藏在心底，以“不是我得不到，而是我不想要”的姿态，小心翼翼维护着自尊。
由于长时间的自我压抑，我开始变得反叛。
我一方面不愿改变自己肥胖的身体，内心问了一万句“凭什么”，凭什么胖女孩就不配有爱情，不配有性经历？一方面为了掩饰自卑，我假装高傲，对那些毫无新意的性经历表现出嗤之以鼻。
我开始把苦闷情绪写成诗，发到微博上。因为内容尺度过大，相继吸引了一些陌生男网友的关注，也收到了不少性骚扰的消息。
在一众私信消息中，有一位男网友让我在意，他说他看了我写的东西，对我这个人很感兴趣，想和我发展一段超乎友谊的关系。
这是第一次有男生主动向我示好，我有些激动，但也很恐慌，为了避免后续不必要的麻烦，我向他坦言了自己是个超重的胖子。
当时我已经做好了他从此消失的准备，可是他并没有表现出嫌弃。
在后来的聊天中，他告诉我有个词叫BBW（big beautiful woman），指那些好看的胖女人。他说他本人就是个胖妹爱好者，我肥胖的身体和我诗里的性幻想都让他兴奋。
之后两周，他几乎每晚都和我聊天，鼓励我给他发身体的照片，我们的对话框也变得暧昧起来。
但一切来得太过汹涌，我还没办法从自我怀疑中挣脱出来，两周后我还迟迟不给他发照片，他露出了面具下真正的丑陋嘴脸，开始辱骂我这个死胖子自视清高，语言肮脏至极。我这时才意识到他对我表现出的关爱和鼓励，不过是为了达成猎奇目的的花言巧语。
我没有骂回去，只是默默删除了他。
电影《大饿》剧照
一次健康的性实践拯救了我
在被男网友欺骗后，我变得更加自闭。我不愿对任何人交付真心，对性和爱情也不抱任何希望了，我对孤独终老已做好了准备。
朋友们都很担心我的状态，给我分享了很多女性主义书籍，带我出去散心，陪我度过了一段难熬的时光。
我加入了一个减肥贴吧，在那里认识了很多和我一样的胖女孩。她们的体重基数也都很大，甚至有几位比我的还大。
我们在一起分享了因为“胖”带来困惑的故事，有人遭遇了校园霸凌，有人从小被妈妈嫌弃……我似乎找到了一个可以抱团取暖的地方，为了互相监督减肥，我们还做了excel表格记录每个人的体重、饮食、运动，每日打卡，鼓励彼此。
减肥的小白 | 图源受访者
就这样，我瘦了一点，但心中仍然焦虑，因长期肥胖养成的自卑感并没有减弱。在私下无人的角落里，我还是觉得自己不够好。
在社交平台发布照片时，依旧会有陌生网友的恶臭留言，他们把胖女孩统称为“坦克”，意淫着胖女孩的身体，这让我愤怒且无力。
在生活里，我依旧是那个会因为他人评价而情绪波动的胖妞，依旧是那个在异性眼中不受欢迎的女孩。
真正帮我挣脱泥潭的，是一个叫小A的男孩。
和小A的相遇纯属偶然，我们在一节选修课上认识彼此。那天他迟到了，教室里已经坐满，唯独我这个胖子身边空着。他径直走过来，坐在了我身旁。这个男孩看起来很文艺，头发长长卷卷，戴着圆框眼镜，因为没带纸笔，他主动向我借取。
我一言不发地递给他，身体尽可能向窗户那一侧倾斜，刻意和他保持着距离感。他似乎看出了我的抗拒，也许是出于好奇，也许是课程内容太无聊，他开始问我喜欢看什么电影什么书。
我很久没和男生过多交流了，就默默在纸上写着答案，这样一来一往，一个半小时的课程很快结束了，铃声一响，我逃也似地离开了教室。
临走时在小A的要求下匆忙加了微信，没想到开启了接下来的缘分。之后的三个月他总是找我聊天。他的真诚让我逐渐打开了心扉，随着聊天的深入，小A了解了我糟糕的经历和因此带来的自卑。
我的故事引起了他的共鸣，原来他也曾因青春期个子矮带来巨大困扰，我渐渐地卸下防备，敢于向他分享我的喜怒哀乐。我们就像两只小动物互相取暖，缓慢沉淀着两个失意者的共鸣。
电影《大饿》剧照
三个月后，他向我表白了，我决定试着接纳他的爱意，开始了一段恋爱。
他身边很多人不理解他为什么会和一个胖妞在一起，有次我们一起吃饭，小A的一个朋友开玩笑问我：你是不是能抱起来小A？
我当时有些难堪，还没等我回答，小A就直接回怼朋友：你猜我一拳能不能让你鼻子出血。
久违的，我感受到自己像普通女孩一样，被坚定得选择和爱护。
学美术的小A还会给我画很多幅画，我的大脑门、我不清晰的下颌线、我穿裙子露出来的小粗腿，都在他笔下变得很美。他总是夸赞我，还会给我看很多欧洲名画，试图让我明白，“美不止一种”，“白幼瘦是一种狭隘的审美取向”。但我仍然没有勇气和他发生更亲密的关系。
在决定去酒店的那个晚上，我局促到坐立难安，手心出了一层汗。
我非常害怕，怕露出我的五花三层，怕让他恶心，怕我们灵魂上的契合在我可怜的肉体面前不堪一击。
他看出来我的担忧，拍了拍我的背，双手笨拙地环绕着我，温柔地安慰着：没事的，没事的，这次没准备好，那我们下次再说。
我被他的温柔打动，脱掉了衣服。
我这个胖女孩，在那个晚上拥抱了真正的性生活。
遇见小A对我来说是真正改变的开始，也许他并不能完全消除我内心的恐惧，但他成为了我的镇痛药，在性实践的道路上，鼓励我愈发接纳自己。
我也渐渐地发现了自己身体的美，发现我的腰臀比也很性感，小粗腿也很紧致。
我主动去研读了阿德勒心理学，看了《被讨厌的勇气》，在自我接纳这条路上进行着一次次自我教育。在别人对我的身体指手画脚时，我终于能够慢慢学会面不改色，心无波澜。
尽管两年后，我和小A分手了，但我依旧很感谢他。也许一个人要完全自洽很难，这条路往后还是要靠我自己。
但至少，我已经比来时走出来很长一段路。
其实每当我讲述这段故事时，总有人会问我：既然这么纠结，为什么不努力减肥？
我的答案很简单：除了看起来胖，我的身体很健康，我不想因为大众审美而改变自己。
与其在泥沼中被塑造成别人喜欢的样子，成为自己，才能真正找到内心的自洽。
如果有机会回到过去，我想给初中的那个小胖妞一个拥抱，告诉那个蜷缩在肥大校服下的她：挺直腰板，没什么大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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