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鼠”性(上):为什么老鼠既是英雄又是害兽?

老鼠为什么而存在(人的鼠性)(1)

人类在科学、医学领域方面的研究与发展,都对老鼠依赖甚深。 图/法新社


习惯用生肖吉祥话来拜年的人,在先前的农历年节期间应该会发现,关于鼠年的吉祥话,还真是“一句难求”,只能以“鼠一鼠二”、“好运鼠于你”、“数钱鼠不完”这类的谐音凑合著使用。事实上,历来提及老鼠的成语,也千篇一律都是负面的:鼠窃狗偷、目光如鼠、鼠腹鸡肠、獐头鼠目……,老鼠和狡诈、鬼祟、贼头贼脑的形象,总是脱不了关系。

然而,人类在科学、医学领域方面的研究与发展,都对老鼠依赖甚深。单以心理学实验来说,美国心理学家托曼(Edward Tolman)早在1938年时就曾说,心理学上的重大发现,几乎都可以透过不断实验与分析老鼠的迷宫行为来获得——除了超我(superego)这类的问题之外。

“居功厥伟”(即使并非自愿)的老鼠,却又被赋予各种负面的特质,人类显然欠老鼠一个公道?也难怪美国诗人卡明思(E.E.Cummings)会以他的视觉诗〈Me up at Does〉,替因人类下毒而濒死的老鼠喊冤:“我是做了什么你们人类不会做的事?”


老鼠何以被当成害兽?

其实,会不会就是因为老鼠所做的事,正是人类会做的事——也就是说,老鼠和人太相似了——才使得牠们成为人类最为厌弃的他者?对此,动物研究者柏特(Jonathan Burt)曾提出相当精辟的见解。

他观察到,老鼠对科学实验的贡献让牠们得到英雄般的称赞,但牠们却又同时被当成害兽看待。针对这个看似矛盾的现象,他的想法是,就是因为整体而言老鼠已被人当成了害兽,才使得对于实验鼠的利用显得非常理所当然,不需要考虑太多动物伦理的问题。

让老鼠为人牺牲、成为英雄,甚至等于是提升牠们的价值。维也纳生理学家史坦赫纳(Eugen Steinach)不就曾经称老鼠为自己最喜欢的实验动物,并且认为他的研究是替老鼠的形象加分,能制衡大众关于老鼠的偏见吗?

那么,老鼠又是为何被当成害兽的呢?假使我们认为人鼠有诸多相似之处,这些相似性何以反而让老鼠的地位变得更为可鄙?柏特在他从自然史、文学艺术等多面向探讨老鼠的专著《鼠》(Rat)中处理了这个问题。


老鼠为什么而存在(人的鼠性)(2)

動物研究者柏特(Jonathan Burt)認為,老鼠對科學實驗的貢獻讓牠們得到英雄般的稱讚。 圖/法新社


文学里的“老鼠”

柏特以一个与老鼠有关的恐怖短篇小说——洛夫克拉夫(H. P. Lovecraft)的《墙中之鼠》(Rats in the Walls)——来点出他所观察到的现象。在文学里也好,在现实中也罢,老鼠既被当成人类镜像般的存在,却同时又被视为是最低下、恐怖的。

故事中,主角搬回祖传的古宅之后,一直被墙里老鼠所发出的窸窣声困扰,于是展开了调查,才发现他的祖先根本把人当成牲畜养在古宅底下,以满足食人癖。这样的疯狂行径在其中某个家族成员不惜杀死全家、远走他乡并弃置古宅之后,才得以暂停,留在地底的人类牲口于是任由老鼠吃掉,化为白骨。

但主角重回古宅,像是承继了天性中的残酷,最后也走上一样的食人之路,攻击了和他一起进入地下调查的朋友,并且吃起他的肉。而主角养的猫,则在旁边攻击他、咬他的喉咙,意谓他已经变成一般人印象中的,跟老鼠一样的存在了。

直到最后,丧失人性的主角都还是否认罪行,并且认为一切都是墙中的老鼠害的,是老鼠引他进入了这样的恐怖之中,尽管这“鼠性”明明就存在他自身当中。

人类“向下沉沦”的时候竟不是退一步变成猿猴,而是沦为老鼠?文学家显然掌握了一般人未必注意到的,人类和老鼠相似的地方。事实上,老鼠不但出现在人类的活动之处,甚至就是靠人类的诸多活动来壮大——包括战争和侵略这种制造大规模的毁灭与死亡、让老鼠得以大量繁殖的“活动”——因此人类和老鼠的命运与历史,本来就是纠葛在一起的。

再加上老鼠掠夺的能力、生殖的能力、适应环境的能力,都非常强大,这点也和人类十分相似。甚至有动物学的教科书推论,当人类灭绝之后,老鼠恐怕都还能活力不减地生存下来,成为人类的继任者。

此外,老鼠对其他的物种有着毁灭性的影响,还会同类相残,这恐怕也是人类不想承认的类似点之一。


老鼠为什么而存在(人的鼠性)(3)

老鼠的形象也经常和疾病、肮脏连结在一起。图为孟买街头的捕鼠人。 图/美联社


人类与老鼠共有的“鼠”性

老鼠强大的生存与适应能力和人类如此相似,但这种能力竟不是人类所独有的,会引发人的恐惧反应,实不足为怪。至于那些人类也具有、但往往必须压抑或想要否认的特质,则被投射在老鼠身上,于是老鼠的食欲成为而无法餍足的表征,旺盛的生殖力则带来纵欲的联想,而两者,又都成了人类污名化老鼠的依据。

追溯这些人与鼠共通的属(鼠)性,柏特的目的是想指出,虽然因为老鼠的习性问题,使得牠们在人类历史上一直被当成贼一般的存在,不可能讨喜,但其实客观来说,即使老鼠被认为是理应要消灭的害兽,似乎也无需在牠们身上投注那么高的恨意或恐惧。可见我们对老鼠的憎恶背后,可能有着客观理由之外的理由。

而这个理由,在柏特看来,就是人与鼠的类似性。因为即使到17、18世纪,老鼠的形象都还没和下水道、肮脏、疾病连结起来;要到19世纪末,人们才真正认知到老鼠会传染某些疾病。

换句话说,早在具备充分理由去害怕或讨厌老鼠之前,人类就已经这么做了。而这种不成比例的憎恶所造成的,便是老鼠的生命无足轻重、死不足惜之类的看法,这既解释了先前所说的,把实验鼠歌颂为英雄的矛盾现象,或许也说明了何以至今“虐杀老鼠”仍算不上什么罪,即使是以残酷的方式对老鼠“行刑”后还上网炫耀亦然。

在20世纪的许多末世小说里,柏特更看到老鼠益发被视为疫病与灾难的预兆。老鼠在近300年来,引起了更多的厌恶,牠们的毁灭性仿佛足以威胁人类的语言与理智,而且是以与其体积大小完全不成比例的方式影响/威胁着人类文明。

但也就是这些把老鼠与疯狂堕落连结、提醒人类不要活得太像老鼠,以免自取灭亡的文学呈现,透露了一个吊诡——再怎么否认,人类其实都已意识到了人鼠的相像。

文:黄宗慧,台大外文系教授,专长为精神分析与动物研究,编有《台湾动物小说选》、《放牠的手在你心上》,著有《以动物为镜:12堂人与动物关系的生命思辨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