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命人在皇宫门廊前醒目处竖起一幅巨像。画上方,他头罩一个普救众生的记号[即十字架],下方就是那人类顽敌,那肆无忌惮妄图败坏我主教会的万恶魔王——如今它现出了戾龙本相,一头栽下毁灭的深渊。因为先知曾在神圣的预言里将它描绘作戾龙或古蛇,皇帝便这样,叫百姓看到一条龙的形象踩在他和儿子们脚下,被长矛戳穿了,扔进大海深处。(《康士坦丁传》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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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士坦丁

这一段话,是“教会史之父”优西比乌(Eusebius of Caesarea, 265-340)给皈依基督教的罗马皇帝康士坦丁(306-337在位)立传而写的。为庆祝击退异教敌人,康士坦丁竖了这幅画像:父子联手,站在十字架下,脚踏恶龙,正要把那怪物踢到海里。在欧洲,传统上不论基督教、犹太教抑或异教,龙都是恶的象征。所以百姓瞻仰皇帝的画像,那龙的寓意,是不难认出的。罗马晚期和整个中世纪,龙的种种形象、性质与含义,及其在上帝所造宇宙中的位置,一直是学者作家、画师跟雕塑艺人喜爱的主题;民间传说则致力于寻找龙的巢穴和药性。直至十七世纪末,龙才从欧洲逐渐消失。

本文旨在勾勒一个大纲,谈谈欧洲人心目中的龙,从它第一次被文字记载,到它消亡于十八世纪上半叶启蒙运动带来的科学昌明。但是,我们的探讨不必局限于阐述龙的宗教象征意义,或描摹这头传说中的怪物。龙在欧洲传统里的兴衰,为我们了解诸如善恶观、对神意的本质同运动的信念,以及关于未知世界的看法等,提供了一把钥匙。自公元前三千纪至公元后二千纪,考察龙的意义的演化,又可以指出西方思维模式一些根本性的转向,作为欧洲人诠解物质世界的一例模型。

龙在许多古代近东宗教的宇宙论里,地位举足轻重。一如古代文明的通例,近东神话的创世说也离不开神或英雄与龙或海怪的搏斗。这头巨无霸,象征的是原始的混乱,兼指黑暗、洪水、风暴、灾荒、地震、战火等毁灭性因素。开天辟地,就是结束宇宙的混沌,而那屠龙的,即造物主。屠龙的同时往往要救一少女,或者剪除了雄龙,还得击败雌龙。这样,创世跟生命的繁衍相关,众神有各自的谱系。此类神话哺育了诸多民族的宗教信仰,形成庄严的仪式,并在祭典、新年和节庆时隆重表演(Merkelbach, cols. 226-50; Fontenrose, chaps. 7-10)。

这神话最早的记载,见于公元前三千纪初的苏美尔泥板。后起的巴比伦文明,则保存了更完整的故事情节和主角的形象。据《巴比伦创世记》,大神Marduk打败了雌海怪Tiamat,并其帮凶毒蛇、狮子和风魔。大神杀了海怪,将她的喽啰关进冥府,又拿海怪的肋骨造苍穹和大地,用她儿子兼配偶Kingu的血[拌黏土]抟出人类。然后,在Esagil盖大神庙,宴请诸神。每逢新年,巴比伦的统治者都要演出大神的胜利和创世伟绩,在自比屠龙神的同时,宣示国王的主权:每一次战胜外敌,也就等同于Marduk击毙Tiamat,正好套用《巴比伦创世记》的叙事与修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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雌海怪Tiamat

这神话的变体,许多古代近东语言(阿卡德、亚述、赫提、迦南、胡利等)都有记载。混沌之龙因而有了千姿百态的造像。大英博物馆藏有一个圆筒石印,雕了一条身躯细长、蛇精似的Tiamat:有前爪而无后足,头颈自肩膀昂起,生角,大眼,全身用交叉刀法刻出鳞片。另一则巴比伦神话,讲海龙Labbu之死,说它动辄侵害平原城镇,体长五六十biru(约325-390哩),身高一biru(约6-7哩)。同一神话的尼尼微变体,将风雨神Zu描写为飞翔的鸟龙。而在大英博物馆收藏的一座浮雕上,Zu是一头鳞背鸟足的怪物,肩部长出带羽的双翅和狮子般的利爪;头是竖着两只狗耳朵的混合体,尾巴像一截羽毛桩子,阳物特大。最奇特的大概要算火龙Mushussu了,它是Tiamat的帮凶之一。巴比伦的Ishtar(爱神/生育神)城门上的浮雕(公元前六世纪初,现藏柏林国家博物馆),用鲜艳的蓝黄两色彩砖塑造了这匹怪兽:后足像鹰,前爪似狮;全身被鳞,细颈,蛇头,长角,舌分叉,熠熠发光;鞭子样的尾巴尖上,一对蝎子的毒刺(Mode, p. 121)。所有这些形象,不外乎一个主题:龙,汇集了已知最具毁灭性、最可畏的动物特征,是暴力、恐怖和死亡的化身。

然而,不管怪物取什么形状,神话的核心,总是造物主挫败黑暗,秩序战胜混沌,在埃及一如在波斯、希腊。埃及的隼头天神Horus杀恶龙Seth[掌南方荒漠,图作兽首人躯,兽形若野驴、鬣狗],公元前二千纪已见记载,绵延十多个世纪仍富于政治和宗教感召力。公元前217年,托勒密四世将他对塞琉古王朝安条克三世的胜利,比作Horus大败Seth。托勒密王朝庆祝新年,曾在孟菲斯神庙演出雷轰古龙,而隼头天神的形象就出现在国王加冕礼上。亚历山大港的建城神话,也包含了一个屠龙故事。

无数证据表明,龙是古代近东宗教将不受支配的毁坏力(大海、强敌等)神化,所取的主要形式。君主征服敌国,生命战胜死亡,自古就是政治和宗教表达的核心。康士坦丁皇帝起用的凯旋意象,其实是一个已有数千年历史的传统象征手法。

但是,康士坦丁画像所依托的,还有一层源自犹太/基督教的解释。古代近东的创世神话,以色列的创世说与众不同。《创世记》里,上帝造天地之先,并无[诸神]争战。然而以色列还是受到外族宗教的影响,乃至《圣经》的一些篇章保留了被扬弃了的神话的残余。上帝教训约伯,宣讲海龙Leviathan那一段,就令人想起那些神话。实际上,Leviathan正是乌迦利特语《巴力神之歌》所描写的Lotan[巴力,Baal,是迦南人崇拜的雷神兼生育神,以色列人定居巴勒斯坦以后,成为耶和华的死敌,士2:11-14]。耶和华亲手抟造的海龙,却是一个无敌的兽王(伯41:6-18, 23-26)[作者引英文钦定本,拙译据传统本原文。下同。海龙,liwyathan,希伯来文词根本义“蜷曲”,指原始混沌之怪。希腊文七十士本作:drakon,龙,遂为拉丁语和现代西语译本沿用。另作鲸、鳄、巨蟒等]:

谁敢撬开他面孔的巨门,排排利齿,多么恐怖!

他脊背像是覆着盾牌,一面面用石印封起

鳞甲咬合,紧密无间,连气也不得透入;

片片相扣,胶结一体,了无一丝缝隙。

他一个喷嚏白光四射,张开双目,如黎明的眼帘。

他嘴里吐出支支火炬,冷不防火星乱迸!

他鼻孔冒烟,好似大锅,架在火上沸腾;

他呼气可点燃煤炭,火舌伸出血盆。

他勇力蓄于颈脖:前行,有“恐惧”跳舞,

站起,则神灵战栗;击碎浪涛,看他们畏缩一团!

他颈脖一层层垂皮,仿佛铸就,不会摇晃;

他的心,硬若岩石,如磨盘座,又硬又沉。

刀剑砍不进,长矛刺不穿……

他搅动深渊如拌沸鼎,大海翻滚,若香膏入锅;

他游过之路,粼粼波光,仿佛深渊露出了缕缕银发。

啊,生来无所惧,天下无双——

他一切傲物皆可藐视;百兽之骄子奉他为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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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viathan

要降伏这头海怪,当然只能靠上帝。但在先知以赛亚的末日预言里,杀它则要等到救主降临我们的世界(赛26:21-27:1,参较诗74:13-14):

因为看哪,耶和华一出居处

便要追究世人的咎责,

而大地必显露[无辜]的血

不再掩藏遇害的人。

那一天,耶和华必挥起他的巨剑

无情地严惩海龙,

那逃窜的虬蛇,海龙

那蜿蜒的长虫——

必击杀那头大洋之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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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viathan的毁灭

这屠龙主题在《圣经》中重复多次,有时还特别强调上帝脚踩顽敌的意象(诗91:13):

而你将脚踩狮子和蝰蛇

小狮大蟒通通踏倒。

对以色列的先知来说,这意象既是末日预言,也是政治寓言。例如,耶利米将巴比伦王尼布甲尼撒比作海怪(tannin);以西结把埃及法老描绘成“潜伏在河里的大鳄”(tannin,耶51:34,结29:3)。就这样,众先知拿巴比伦人跟埃及人贬抑仇敌的比喻,回敬了巴比伦和埃及。

所以,希伯来《圣经》用龙比喻造物主的对手、以色列的外敌,正是古代近东通行的政治语汇。与之相关的另一[后圣经]母题,则被后来的基督教继承了:蛇成了恶的化身,引诱乐园里的夏娃(创3:1-15)。或因龙的模样如大蛇,伊甸园的那条蛇,就很容易为龙传统吸收。中世纪的许多亚当夏娃受惑图,都把蛇画作了龙(Palli, cols. 516-24; Debidour, pp. 292-3, 314-7)。

于是,龙作为大恶(即魔鬼)的象征,进入了基督教传统。但这一主题没有出现于福音书和圣保罗书信,而是在《新约》末尾,由《启示录》的作者所阐发。那儿,取自犹太末日预言传统的神与龙之争,占据了异象的中心。《启示录》的龙有七个头(巴比伦神话也有七首龙),与《诗篇》所述,上帝击毙的多头海龙遥相呼应(诗74:13-14):

是你,运大力分开汪洋

大水之上,打碎怪物的脑袋;

是你,砸扁海龙的头颅

将它喂了荒漠野兽。

异象中,这条撒旦之龙的对头,则是圣母玛丽亚(启12:1-9)[此为教会的传统解释;作者引钦定本,拙译据汇校本原文]:

天上忽显出一大异兆:一位妇人,身披太阳,脚踩月亮,头戴十二颗星星为冠。她怀了胎,正在生产,因分娩的阵痛而喊叫。接着,天上又显一异兆:看哪,一条火红的大戾龙!长了七首十角,头戴七顶王冠。它长尾一扫,揽了天上星辰的三分之一,掷落在地。那戾龙站到分娩的妇人跟前,等着诞下孩儿,他好吞吃。而产下的是一男婴,就是来日必以铁杖放牧万族的。倏地这孩儿被提至上帝身边,宝座之上,那妇人却逃进了荒野;那里有上帝给她备好的一个去处,可以供养她,一千二百六十日之久。

于是,大战爆发于重霄,米迦勒率众天使进攻戾龙。那戾龙也纠集自家使者反击,但终于不敌,天上没了他们容身之地。结果大戾龙摔了下来,那条古蛇,又名恶魔、撒旦,那全世界的诱骗者——他被摔在尘埃,带着自家使者一道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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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母玛利亚

此外,《启示录》的作者还说,他望见天使捉住龙形的恶魔,将它抛下无底深渊,至千年期满,才会释放片时(启20:1-3)。这段描写,情节也类同埃及、希腊的屠龙神话(Merkelbach, cols. 238-9)。于是过去、未来呈现于当下,重演了一趟那个古老的故事:创世神与混沌之战。

康士坦丁脚踏恶龙的胜利形象,源出于此。皇帝父子一如米迦勒天使长,战胜了异教敌人,在基督的十字架之下,将败龙打落尘埃。十字架击败戾龙,遂成了拜占庭艺术流行的主题。文学上的礼赞,则有四世纪诗人普鲁旦提乌(Aurelius Prudentius)的精彩总结:[罗马]士兵“丢开了战旗,去依附十字架;替代他们肩上从前迎风招展的龙旗的,是那因基督而名扬天下、降伏戾龙的木十字架”(Peristephanon, 1.35-6)。

经过犹太/基督教这一路的改造,龙不再是古代近东宗教里创世之先宇宙大战中的一员;它担起了基督教的末日预言,象征着恶,即人祖最初的堕落之恶——直至基督上十字架受难,恶龙才不得猖獗。

进入中世纪,龙就成了大恶或魔鬼的化身、异端邪说的代表。不过偶尔,它也有模棱两可之处,因为人们往往分不清龙、蛇。虽说恶魔曾化作蛇,引诱夏娃,但上帝惩罚违命的以色列人,让他们遭火蛇叮咬,救命的仍是一条铜蛇:摩西遵旨,将铜蛇悬上了旗杆(民21:6-9)。圣约翰在福音书里解释说,这铜蛇是基督上十字架受难的预象(约3:14-15)。类似的故事,使蛇在中世纪变得具有多重含义,龙的象征也日趋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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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西悬挂铜蛇

随着基督教的扩张,先在罗马帝国境内,然后又深入“蛮族”部落,基督教教义便碰上了各地的异教信仰和礼拜仪式,并开始互相影响。异教龙于是通过多种途径为基督教传统所同化。途径之一是文学,如希腊神话里的龙或蛇,很早就文学化了,失去了宗教含义。五世纪初,异教作家马可罗布(Macrobius Theodosius)作《农神节》,炫耀他渊博的历史知识,称龙是希腊医神(Aesculapius)和罗马健康女神(Salus)之象征:龙每蜕一次皮,就更新一回力量,如同太阳月亮,长生不老(Saturnalia, 1.20)。《农神节》在中世纪早期颇风行,僧侣抄写阅读此类文学作品,便熟悉了传统知识。

日耳曼人的宗教,则有自己一套龙传统和象征。龙在日耳曼文化中可代表海洋的毁坏力。九、十世纪间威震整个西欧海岸的北欧海盗(Vikings),喜欢在船首雕一个面目狰狞的龙头。他们的雷神(Thor)的致命对手,是躺在人世底下,环绕大地的猊龙。待到末日来临,它将卷起滔天巨浪,人神俱毁(Davidson, pp. 89, 138-9)。相传,龙是墓穴及埋在里面的宝藏的看守。早期俗语最著名的史诗《贝奥武甫》的英雄,就是为屠龙而牺牲的。贝奥武甫的扈从们在英雄的尸身旁找到了被斩杀的怪物(Beowulf, ll. 3038-46):

他们先已看见那头奇形怪状的东西

凶顽的大蛇,躺在对面地上。

这火龙一身吓人的斑斓铠甲

全被烈火烧黑了;伸展开去

足足有五十英尺长。从前

它曾经恣意游行黑夜的天空,

时而掉头降落,找寻它的巢穴。

现在它一动不动僵死在那里

再也不能够享用它的地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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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象译注:《贝奥武甫:古英语史诗》

史诗和传说,都不难从基督教的角度重新解释。十到十一世纪间,传教士进入斯堪的纳维亚,许多沙迦(sagas)便落了这个命运。例如,屠龙英雄西古德(Sigurd)的故事,就很快被基督教化了,变成一场基督教英雄克服邪恶势力的战斗。英国沿海,当年北欧海盗的居住地,教堂里仍保存着基督或米迦勒天使长脚踏海盗式毒龙的雕像(Klingender, p. 137; Henderson)。

正因为龙被普遍当作邪恶、混乱的象征,教义才可能容纳这些个龙的传说,变原先的异教神话为诠解基督教普遍真理的名喻。

原载《九州学刊》2:4, 1988。此次刊发译文略有订正和润色,个别注文(脚注)并入了正文。方括号内是译注。

朱丽娅·史密斯(Julia M.H. Smith),时任美国三一学院历史学助理教授,现任牛津大学万灵学院中世纪史讲席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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