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顿活了84岁,一生留下大量文字,记录下了自己的所思所想。令人诧异的是,他留下了数量惊人的手稿和债券股票等财产,但并未留下任何遗嘱。牛顿为何要让手稿在自己死后接受命运的无常,承受炼狱般的折磨与考验?显然,牛顿相信自己手稿的价值,因此不忍将其丢弃,他也深知其中暗藏危险,因而不能立刻公之于众。
与手稿的历史境遇交织在一起的,是牛顿形象的历史变迁。牛顿去世时声誉如日中天,安葬于威斯敏斯特大教堂,被支持者们奉为虔诚的科学圣徒。然而,手稿中的牛顿却是一个痴迷炼金术的反三一神论者。手稿让人们有机会理解他的两个侧面:非凡卓越的牛顿和平凡普通的牛顿。在《牛顿手稿漂流史》一书中,莎拉·德里(Sarah Dry)遍访了牛顿的门徒与敌人、收藏家、商人、学者和边缘人士,以侦探笔法讲述了牛顿手稿近三百年的“奥德赛”之旅。
以下内容节选自《牛顿手稿漂流史》,小标题为编者所加,非原文所有。已获得出版社授权刊发。
《牛顿手稿漂流史》,[英]莎拉·德里 著,王哲然 译,原力丨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22年3月版
遗产继承人们很想知道,手稿中到底写了什么
面对数额庞大的遗产,牛顿的继承人们吵作一团。伍尔斯索普祖传的不动产,留给了和牛顿血缘最近的约翰(John),他是牛顿舅舅的曾孙,日子过得十分艰辛,当地牧师形容他是“上帝也知道的大人物家里的可怜虫”。
在之后短短六年的时间里,他沉迷赌博和酒精,将所得遗产挥霍一空。牛顿有两个同母异父的妹妹,玛丽(Mary)和汉娜,还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弟弟本杰明(Benjamin),他们总共生养了8个子女,这些和牛顿具有一半血缘的侄子、侄女们瓜分了股票和养老金,这部分占了遗产相当大的比例。牛顿有将近2000本藏书,价值270英磅,被一位海军监狱的典狱长花300英镑买下,送给了教区牧师的儿子。在牛顿留下的全部遗产中,最难以估价的要属那“几千页零散污浊的手稿”,由于反复修订涂改,这些散乱的手稿显得污迹斑斑、破烂不堪。
遗产继承人们很想知道,这些手稿中到底写了些什么,能不能也卖上个价钱?他们明白,自己的这位亲戚可是个大名人,任何和他的名字沾边儿的东西,哪怕是这些陈旧的手稿,只要一经出版,肯定能稳稳地赚上一笔。于是就如何处理这些手稿,继承人们展开了一系列“争吵与辩论”。
在所有人中,只有凯瑟琳和约翰·康杜伊特不愿将手稿当作摇钱树。约翰·康杜伊特曾在剑桥的三一学院短暂学习过一段时间(那时距离牛顿离开剑桥已有10年之久),后来在军队中担任军事法官,随军驻扎葡萄牙,最后荣升皇家禁卫骑兵队队长。他与凯瑟琳相识于1717年,很快喜结连理。他兼任汉普郡惠特彻奇市议员,在牛顿升任造币长厂长之后,一直充当他的助手,并在牛顿去世后继任了厂长。显然,因为工作和生活上的交集,二人越走越近。然而眼下,康杜伊特逐渐意识到,在婚姻和情感双重纽带的作用下,他已经深深地卷入了这场牛顿遗稿的风波之中。
作为牛顿的挚友、受助人和外甥女婿,约翰·康杜伊特继承了他的手稿。他曾广泛收集有关牛顿的生平轶事,但始终未能完成传记的写作。伦敦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博物馆。(《牛顿手稿漂流史》内页插图)
约翰和凯瑟琳坚持认为,这些手稿既代表了牛顿对人类社会的巨大贡献,也体现了他对神圣秩序的伟大诠释,因此必须妥善保存。只有这样,“这位杰出的基督徒和伟大的天才,他的辛勤劳动和挚诚探索,才不至于在世间散失殆尽”。很快,包括凯瑟琳在内的三人委员会成立了,其职责是监督手稿的审定工作,裁决哪些内容值得公开出版(从而使继承人们可以再捞上一笔)。委员会找到了皇家学会的托马斯·佩勒特(Thomas Pellet),邀请他参与手稿的审核工作。1727年5月,佩勒特埋头于故纸堆中,苦干了三天,最终拟出了一份清单,颇为武断地将所有手稿划分为了82个条目,清单的标题为“属于已故艾萨克·牛顿爵士的手稿清单,由其亲属负责审读检查”。
佩勒特是否刻意隐瞒了牛顿的宗教和炼金术手稿?
佩勒特是牛顿死后详细阅读手稿的第一人,因此他有机会看到这些手稿原始的排列顺序,然而遗憾的是,他并没有在手稿清单上体现这些信息。我们无法了解,他梳理这些手稿时,究竟依照怎样的原则。不过,从他给出的清单来看,他几乎是在一片黑暗中艰难摸索。他对手稿的分类尺度不一,有些条目还算有用(例如“与莱布尼茨[Leibnitz]争论有关的未装订手稿”、“一捆寄给艾萨克爵士的英文和拉丁文信件”、“圣经中两处显著讹误的历史解释”),有些条目的描述则相当模糊(“零散的数学手稿”、“化学手稿”、“零散而污浊的手稿,和年代学相关”)。
事实上,在这份清单中,佩勒特反复使用“零散”(loose)和“污浊”(foul)两个词来描述手稿,考虑到手稿确实经过反复的修改和涂抹,这样潦草的形容倒也无可厚非。然而,他却用同样潦草的方式,描述了牛顿的几个笔记本,这就显得过于随意了。例如,他将其中一本笔记描述为“一本普通的对开本,部分内容出自艾萨克爵士本人之手”,这个本子如今被称为“草算本”(the Waste Book),其中包含了牛顿非常重要的数学笔记。
在当时,这种笔记本被称为“平装本”(paperbooks),如果牛顿只用这些本子写作,佩勒特的任务也许就不会如此艰巨了。那时,人们更爱用散装纸,而且用途五花八门,牛顿也不例外。他经常购买和使用的是“水壶纸”(因印有水壶形状的水印而得名),每张大小约为32×40厘米。他习惯于将纸对折,从而形成一张简单的对开页,他通常只在右侧半页书写,必要时才在左侧半页补充或修正。成沓的手稿可以被装订成册,或是用细绳绑在一起。牛顿有时也会将折页再次对折,形成一本带有四张页面的小册子,许多炼金术笔记就记在这样的小册子上。(他会沿着顶部的折痕,将其中一个折页裁开,从而不必将纸全部翻开,就可以多写半页内容。)他通常不在乎手稿的顺序,往往只是将其堆成一堆,或是捆成一捆。
牛顿在生活上非常吝啬,五十年前的废旧纸张舍不得扔,还要反复利用,这意味着在同一张手稿上,有时会同时出现其早年和晚年的笔记。更糟糕的是,大部分的手稿上都没有标明日期。仅有少数例外,比如一些牛顿本科时留下的笔记本,他颇为自豪地注明:“艾萨克·牛顿,三一学院,1661年”。除此之外,绝大多数手稿没有明确的时间信息,也很少提及一些包含时间线索的时事要闻。尽管困难重重,佩勒特至少如实记录下了手稿的数量,这使我们能对手稿的规模有个大致的印象:353张“对折页,零散污浊的手稿,与图形和数学有关”,495张同样类型的手稿“与计算和数学有关”,还有厚厚一捆606张的手稿“与年代学有关”,显然,牛顿生前对历史抱有浓厚的兴趣。
1783年的赫斯特庄园,朴次茅斯家族祖宅所在地,牛顿手稿在此存放多年。承蒙汉普希尔图书情报社供图。(《牛顿手稿漂流史》内页插图)
佩勒特出色地完成了他的核心任务:确定牛顿遗稿中哪些“适合出版”,使继承人们能再分点儿现金。他用了不到三天便做出了决定。他认为,在成堆的手稿和笔记中,只有5份文件值得出版。佩勒特是否刻意隐瞒了牛顿的宗教和炼金术手稿?他是否有意维护牛顿的个人声望,以及他所代表的国家形象?他决定公开的手稿如此之少,而试图掩盖手稿又如此之多,自然使人产生这样的疑问。然而,事实可能并非如此。他不过是接受了牛顿继承人的委托,确定哪些手稿可以出版牟利。他声称只有一份手稿可以立刻交付印刷,这便是牛顿去世之前,在黑暗的房间里辛苦誊抄的那份“古代国王年表”(Chronology of Ancient Kingdoms)。这份手稿很快便卖出了350英镑(约合今天的3万英镑)的高价,并在次年出版。
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只有另外两份手稿,按佩勒特的建议得以出版。第一份手稿出版于1728年,牛顿原本打算将其中的内容,用作其经典著作《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Philosophiæ Naturalis Principia Mathematica)的最后一卷。另一份手稿“对预言的评论”(Observations upon the Prophecies)出版于1733年,这是一部技术性很强的解经作品,试图通过对圣经语词的分析,理解其中隐藏的微言大义。佩勒特认为可以出版的余下两份手稿分别是:31张对折页的“有关阿塔那修的悖论问题”,以及一份与微积分有关的“不完整的数学小册子”。直到20世纪,这两份手稿才获得出版。
除了上述这五份文件,约翰·康杜伊特继承了余下的手稿。那是一大摞散乱无序的纸张,其中密密麻麻写满了牛顿的笔记。日后,分析这些手稿将耗去学者们六十多年的时间。
牛顿的大量遗稿几乎完整无缺地保存至今
牛顿的继承人们想从这些手稿中发现什么呢?在当时,人们并不认为名人手稿具有收藏价值,哪怕是像牛顿这样伟大思想家的亲笔手稿。
手稿收藏其实是一个相当晚近的现象,在牛顿所处的时代才初露苗头。显然,这并非偶然。那时,人们不断开辟新的知识领域,开启了学术和思想上的一系列变革。随着知识范围不断延展,对知识保存技术的需求变得日益迫切。普遍语言的设想应运而生,牛顿曾为此做过笔记;为了保密和提高书写效率,速记技术大行其道;展示标本的自然志陈列室,如雨后春笋般兴起。此外,还有更为抽象的方案,如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于1620年出版的《新工具》(Novum Organum),还有“报信人”塞缪尔·哈特利布(Samuel Hartlib),这位德英混血的博学家,撰写了大量自然知识手册。种种现象表明,收集和组织知识的新体系正在逐渐形成。
《牛顿的故事》(1997)海报。
约翰·奥布里(John Aubrey)是一位有趣的时代向导。他曾写过了一本小册子,名为“小品传记”,其间充斥着八卦轶事和尖酸评论,如今人们更熟悉的,是该书在维多利时代再版后的名字——《人物小传》(Brief Lives)。奥布里是最早一批具有手稿保存意识的人之一,在他看来,收集和保存名人手稿,兼有道德和哲学上的必要性。他沮丧地发现,他的同胞对此毫无兴趣。尽管如此,他依然克服重重阻挠,坚持不懈进行收集:各类手稿、私人物品、肖像画像、生平轶事,不一而足。他认为,这些实物不仅彰显了伟人生前的巨大成就,也为后人学习历史提供了鲜活的素材。
奥布里大声疾呼,收藏工作是何等迫切、何等重要,然而周围的人依然无动于衷,这让他深感绝望。他收藏了一批科学巨匠的手稿,包括弗朗西斯·培根、托马斯·哈里奥特(Thomas Harriot)、天文学家和数学家约翰·迪伊(John Dee)。他的好奇心似乎永无止境,他不明白,自己旺盛的求知欲为什么无法感染周围的人,难道他们不想透过名人的手稿和手迹,去了解他们之所以功成名就的原因么?他注意到,很多人生前没有交代如何处理自己的藏书,导致宝贵的私人藏书流离失所,在写给好友安东尼·伍德(Anthony Wood)信中,他的惋惜之情溢于言表:“噢,安东尼,看看那些遗嘱执行人和寡妇们都干了些什么,那些藏书,哪本不是它们主人生前的心头所爱呢!人们应该更富有公共精神,动起双手,睁大双眼,好好保护这些遗产。”
奥布里时常告诫皇家学会的会员,要注意保管和出版学者们的手稿。他身体力行,向皇家学会的图书馆和博物馆捐赠了不少书籍和标本,另外还给牛津大学图书馆、阿什莫尔博物馆、新宿学院捐赠了一批图书。但这依然不能让他满意,他常常哀叹,人们总是漫不经心、满不在乎,让宝贵的知识片段从指间溜走。终其一生,奥布里始终对那些既有价值又稍纵即逝的事物格外敏感,他明白,若不妥善记录,哪怕最伟大的人类成就,也终将被人遗忘。
奥布里曾经抢救出了数学家、索尔兹伯里主教塞思·沃德(Seth Ward)的手稿。他抱怨道,他是“从一帮厨子手里”抢下了这些手稿,他们居然打算用手稿来垫馅饼。恼人的不止是厨子,奥布里提醒人们小心那些“热心的主妇”,她们对手稿毫无敬畏之心,总是物尽其用:拿来包裹鱼肉生鲜、“当作废纸,论斤卖给造硬纸板的”、为火器上膛、或是置于“裁缝们的剪刀之下”。从奥布里的记载中不难看到,当时人们普遍对自己的手稿漠不关心,临终前更不会托人妥善保管。幸运的是,牛顿的大量遗稿几乎完整无缺地保存至今。和大部分历史事件一样,这其中既有偶然,也有必然。
康杜伊特打算以传记的形式,为牛顿树立丰碑
康杜伊特能够继承手稿的原因非常复杂。牛顿死在造币厂厂长的职位上,按当时的规矩,所有新铸造的钱币,以厂长的个人信誉作为担保,换句话说,在牛顿去世时,他名义上背负着和英国国家发行货币总额等量的债务。约翰·康杜伊特主动接管这批债务,即一旦发现分量不足的新钱币,他需要自掏腰包,加以赔偿。作为承担风险的条件,康杜伊特要求得到牛顿留下的所有手稿,这项要求被满足了。在其他继承人看来,这是笔不错的交易,毕竟佩勒特已经做出了评估,这些手稿基本上没什么价值了。即便如此,康杜伊特依然拿出了2000英镑作为担保金,确保手稿中如有任何内容在日后出版,其他继承人仍然可以从中获利。
《艾萨克·牛顿:最后的魔术师》(2013)剧照。
和奥布里一样,约翰·康杜伊特也打算为牛顿写一本传记。他敬仰牛顿,因为牛顿不仅是他的舅岳父,而且也是他的好友和支持者。在牛顿去世后的几个月里,康杜伊特一直鼓动贝尔纳·德·丰特内勒(Bernard de Fontenelle)为牛顿写一篇中肯的悼词。丰特内勒当时任法兰西科学院院长,法兰西科学院相当于英国的皇家学会,二人同为各自机构的领导,地位相当。牛顿在世时,法国人始终拒绝承认他的科学成就。要想恢复牛顿在欧洲大陆的名誉,巩固其在英国的声望,邀请一位友善的法国人写一篇赞颂文章,岂不是不错的办法?
事实上,牛顿去世后仅过了一周,康杜伊特便给丰特内勒写了好几封信,请求他撰写悼词,同时透露自己正在准备编写一本牛顿传记。丰特内勒很快回信,询问有关牛顿生平的细节。他小时候是否已经表现出了过人的才智?他最喜欢哪些书?他离世时的状态如何?康杜伊特一一做出回答,其间充满对牛顿不加掩饰的褒扬。他写道,牛顿的“一言一行都无可挑剔”,“在待人接物方面,他总是谦恭有礼、和蔼可亲,哪怕对待下人也是如此,从不鄙薄他人的缺陷”,他拥有“一副温柔的心肠,有时听到一则悲伤的故事,也会流下眼泪”。他对折磨人类和动物的暴行深恶痛绝,“善待一切生灵是他最常思考的主题”。对待他人,牛顿极度慷慨,“他出手大方,却没有一丝炫耀或虚荣,他总是热情好客,选择合适的场合款待朋友。”
尽管康杜伊特补充了很多信息,但最终的悼词却并不令他满意。在康杜伊特看来,或许是出于对法兰西的忠诚,丰特内勒对牛顿的正面评价过于吝啬了。对此,康杜伊特写到,丰特内勒“对于这位伟人的才华和人格,没有说上一句公道话,因为正是这位伟人,遮掩了他们的大英雄笛卡尔(Descartes)的光辉。”
康杜伊特力求做得更好,他打算以传记的形式,为牛顿树立一座永恒的丰碑。为此,他第一次将目光投向了牛顿的遗稿,试图从中有所发现。尽管他描述了一部分手稿的内容,为不同种类的笔记本列出了清单,却并没有进行全面地分类整理。康杜伊特更关注的是那些奇闻轶事,这类小故事是传记作家的宝藏,往往能让人物有血有肉,读起来引人入胜。他独具慧眼,搜罗到的那些轶闻,即便今天读来仍生动有趣。他拜访了许多牛顿的亲朋故旧,和他们交谈,当然牛顿在世时,他们二人也常常聊天,这些都成为了他的素材,用以书写一部丰碑式的传记。
那时,人物传记还是一件稀罕的新事物。人们一般认为,只有圣徒的生平才值得学习。康杜伊特感到有必要为他的写作做些辩护,他的申辩表明,他的设想在当时多么非同寻常。他坦言,即便是撰写罗马史的历史学家,也会常常质疑记述古代帝王生平的价值,或许有人认为“用平实冷静的笔调,堆砌一个人的生平和德行,无论当事人觉得多么有趣,都难免枯燥乏味,和描写场面宏大的历史事件相比,远不能打动普通读者。”康杜伊特别无选择,牛顿没有轰轰烈烈的事迹,他一辈子矜持寡言,安静治学,远离公众喧嚣。这的确让他的传记十分寡淡。
不过,康杜伊特为这种新型传记找到了一个全新的理由:这是一个人类知识急剧增长的时代(它如今被称为“科学革命”),而牛顿在其中贡献良多。他写到,思考像牛顿这样的人取得的“神圣的思想结晶”,和“追随征服者的脚步,穿越血腥混乱的战场”一样,都能使心智得到极大满足。和那些残暴的战争领袖相比,牛顿更有资格成为人生的榜样。他的一生“勤勉、执着、谦逊、虔诚、不存一丝恶念”,体现了“普适的美德”,比起凯撒和亚历山大,更应为世人效法。然而,虔敬的德行并非为牛顿立传的全部理由。作为一位自然哲学家,正是牛顿提出了全新的思想体系,大大扩展了人类思想的疆域,他无疑是一位“思想上的征服者”。凭借着那些震惊世界的新发现,他足以在供奉伟人的万神殿中享有一席之地。
康杜伊特记录下了亲朋好友对牛顿的回忆
康杜伊特记录下了亲朋好友对牛顿的回忆。他四处搜集有关牛顿的生平轶事,其中包括一些大人物,如哈利法克斯伯爵(Earlof Halifax),阿巴思诺特博士(Dr.Arbuthnot),理查德·本特利(Richard Bentley)——他和牛顿之间有过多次书信往来,正是他敦促牛顿澄清其引力理论中的宗教意涵。此外,还有牛顿的子侄辈亲属,其中自然包括他的夫人、和牛顿具有一半血亲关系的外甥女凯瑟琳。
牛顿晚年时,曾接受过康杜伊特的一次专访。他回忆了一些童年往事,那些都是将近75年前的事儿了。这些故事构成了日后所有关于牛顿生平与性格叙事的内核。那个关于他的出生和侥幸存活下来的故事,应该是发生在牛顿身上最早的一则趣事。据说牛顿刚出生时身子很小,小到可以恰好装进一夸脱(英制一夸脱等于1.1365升。——译者注)的小锅里,眼看他是如此羸弱,那些本该去通告喜讯的女人们“在路边的台阶坐了下来,说不必着急报信儿,因为她们确信,等她们回来的时候,这个孩子就已经死掉了”。
尽管降生时如此脆弱,牛顿却逐步(用康杜伊特的话说,是“义无反顾地”)开始攀爬人类思想的阶梯,并且从未后退一步。他出身贫寒,在学校常受欺负。有一次,他被另一个男生“一脚踹到肚子上,疼痛难忍”,他打了回去,教训了那个孩子,不久又用学习成绩再次打败了他,实现了身体和精神上的双料复仇。从此,他开始在班级中名列前茅。根据康杜伊特的讲法,从很小的时候开始,牛顿便学会了写作,并用写作来学习其它技能,他希望成为“自己手中笔的主人”。
艾萨克·牛顿(1643年1月4日—1727年3月31日),爵士,英国皇家学会会长,英国著名的物理学家、数学家,百科全书式的“全才”,著有《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光学》。
早年写作和素描作品,体现出了他极其活跃的思维。“有一个用得很旧的口袋本,上面写着他的名字和当时的日期1659年,在这个小本子里,他记下了一些绘画和制作颜料的方法。”牛顿仿佛从没有撂下过手上的笔。康杜伊特透露,在格兰瑟姆老家的墙壁上,画满了牛顿童年时期留下的涂鸦,“有飞鸟、走兽、人物,精心设计的船只,很多人都记着牛顿画过一些风景画和人物画”,其中有被砍头的英王查理一世的头像、约翰·多恩、以及“他最敬仰的教师斯托克斯先生(Mr Stokes)”。
在大学期间,牛顿建立了良好的学习习惯,掌握了出色的研究技能。他养成了影响其一生的好习惯——记笔记。他“几乎总是笔不离手,书不离身。”他的第一本笔记写于本科一年级,此后始终坚持这一习惯。在一本很小的笔记本上,他记录下一系列“某些哲学问题”(certain philosophical questions),这些问题构成了他此后一生的思考框架。几十年后,他依然时常提起这本青年时代的笔记。在这一时期,他掌握了基本的研究技能,使他日后能在诸多领域得心应手,如自然哲学、炼金术、神学、教会史等等。他的能力并不局限于高超的数学技巧,或在物理学和光学上的敏锐洞察,而是包含了一些更为基本的能力:比如对某一文本进行批判性思考的能力,记笔记的能力,这些笔记奠定了其创造性工作的基础。
牛顿记笔记的习惯形成于1660年代,但直到1727年,在康杜伊特看来,这种方法仍十分新颖,他感到有必要详细说明,牛顿如何“习惯于记录下阅读时的每一条心得体会,并将其总结为一篇更长的摘要。”可以说,从学术生涯一开始,牛顿便已具备了坚韧不拔、高效多产的品质。“他身后留下的那一大摞亲手书写的、零散污浊的手稿……其中一些内容会反复抄写六、七次之多”,正是对牛顿一生勤勉工作的最佳写照。
康杜伊特发现,手稿中很多内容是重复的,他认为这需要一个解释。他试图在方方面面美化牛顿,因此他解释说,这恰恰是牛顿坚韧品格的绝佳证明:他正是在反复地抄写一段文字的过程中,不断思考,力求完美。有必要指出,后世研究者同样注意到手稿的这一特点,但他们的解释并非都如此正面。
康杜伊特还提到一些手稿受损的事儿。有一次,牛顿急着出门见客,匆忙间将蜡烛遗忘在刚刚书写的手稿上,等到回来后才发现,蜡烛已经把手稿点着了,这些手稿中记录了他在数学和光学方面的工作。在升任厂长前,牛顿曾担任造币厂的督办。他在这个职位上干了四年,那时,每逢有对伪造货币者的审判,他都要亲自出席。他在任时写了大量公文,后来和别人一起把这些文件都烧了,那是“满满一大箱他亲笔书写的文件”。最后,康杜伊特记录了牛顿临终时的景象,这位伟人神志清醒,仿佛还能继续写作,他“那只瘦小而纤长的手”稳健如故,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康杜伊特竭力维护牛顿的身后之名
康杜伊特尝试对部分手稿进行分类和编辑。例如,牛顿有一份题为“君主制的起源”(The Original of Monarchies)的手稿,这是一份70页的著作,康杜伊特做了大量笔记,详细列出了每页的内容,并且(就像现代编辑那样)记录下了牛顿增加或删改的地方。他敏锐地意识到,这些增删的部分,无疑是了解牛顿思想变化的最好证据。他的这一观念大大超越了他的时代。
关于出版,康杜伊特也表现出了其特有的深思熟虑。虽然牛顿的亲笔手稿本身足以激发人们的兴趣,但这并不意味着值得出版。为了得到合理的结论,他画了一张表格。表格一侧列出了出版的理由,另一侧列出了不出版的理由。反对出版的理由包括,一部分手稿的内容已经在《年表》公开了,而有一些未出版的内容,按康杜伊特的表述来说,是“非常不完整”的。支持出版的理由是大部分手稿还算完好的,且尚未公开。更重要的是,它们是牛顿的手稿,因为“无论这些手稿多么不完整,其中必定包含了一些对公众有价值的内容。”
在康杜伊特看来,只要是牛顿留下的文字,其中必定具有某些价值,这一理由相当有说服力。事实上,在他写下这些话后不久,“君主制的起源”便获得了出版。但这是极少的个案,在此后的近一百多年里,这一摞厚厚的手稿再也没有获得出版的机会,甚至直到三个世纪后的今天,大部分手稿依然晦涩难懂、不为人知,和康杜伊特的时代别无二致。康杜伊特是和牛顿走得最近的人,正是他提出要为这位英国的国民英雄树碑立传。然而,他最终没有完成自己的宏愿,他没有完成传记的撰写,甚至谈不上取得了任何实质上的进展。他仅仅留下了一些未完成的潦草笔记,尚不足以描绘牛顿辉煌的一生。
手稿中的有些内容,康杜伊特不用看也知道是些什么:那是牛顿对基督教信仰满怀激情的毕生探索。尽管这部分内容极其复杂且饱受争议,但归结起来无非是以下这点:牛顿相信,基督教的教义遭到了公元4世纪早期教父们的恶意篡改,他们在三位一体学说中赋予了基督一个平等的位格。在牛顿看来,一个完整的、真实的教会史将揭示一个被长期遗忘、或从未被发觉的事实:基督从属于天父上帝。他的这种信仰被称之为“反三一神论”(anti-Trinitarianism),因为它否定了承认圣父、圣子、圣灵的三位一体学说。以当时英国国教的观点看,这种思想是不可不扣的异端。
《牛顿的黑暗秘密》(2005)海报。
如果人们发现,所谓的启蒙理性之父实则是一个偏执的异教徒,对现代新教主义的诅咒充满了暴力血腥的描述、仇恨恶毒的攻击,对人类救赎的命运忧心忡忡,这将造成怎样的后果?牛顿是一位基督徒,无疑也是一位“天才”,然而无论是康杜伊特,还是其他参与到整理手稿中的人,都没有兴趣将这些惊世骇俗的宗教见解公之于众。那时,具有异端信仰的人会被送入大牢,有时还会被判处死刑。
尽管在英格兰,类似极刑很久没有出现过了,最后一例因宣扬“反三一神论”而判处火刑的案件发生在1612年,但在苏格兰,因散布有关基督道成肉身的异端思想,托马斯·埃肯海德(Thomas Aikenhead)在1697年被施以绞刑。虽然这部分手稿令牛顿的支持者们感到难堪、甚至恐慌,不过手稿的数量之庞大、内容之杂乱,反而起到了某种保护作用。能够读懂《原理》的人已经很少了,而那些包含着历史学与年代学大量引文的宗教手稿,杂糅着定量语言和象征术语的化学手稿,能读懂的人更是少之又少。更重要的是,整个手稿混乱不堪,无序、错位、缺页的情况比比皆是。除非思维异常敏锐,否则根本无法将其破解。
康杜伊特最终放弃了传记的写作,原因可能不止一条。或许是他搜集到的素材过于杂乱;也许他担心自己的传记不够优秀,配不上牛顿的大名,因而产生了巨大的压力;或许是为维护遗产继承人的利益不断奔波,挤占了他的写作时间;也许是部分手稿中的内容,会令牛顿死后蒙羞,让他左右为难,等等。所有这些因素加起来,最终让他选择了放弃。
作为手稿的继承人,康杜伊特竭力维护牛顿的身后之名,他有动机、也有手段保守手稿的秘密。他将手稿藏在自己家中,使之远离外界窥探的目光。康杜伊特于1737年去世,他被安葬于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就在牛顿陵寝的右侧。两年后,凯瑟琳也去世了,与丈夫合葬在一起。康杜伊特生前是和牛顿走得最近的人,死后依然如此。每当人们前来凭吊牛顿,也总是不忘对他表示敬意。而在不远处,记载着牛顿复杂信仰和广博兴趣的手稿,则消失于公众视线之外,等待着下一次被重新开启的时刻。
原文作者/[英]莎拉·德里
摘编/何也
编辑/张进
导语校对/陈荻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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