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葡萄牙诗人、作家费尔南多·佩索阿,在《惶然录》这本晚期的随笔集中,曾写道:“我不明白时间是什么。我不知道世界上有何办法,最能真实地测量时间,我知道用时钟测量时间的办法并不真实:它只是从外部把时间作空间性的分割。我也知道靠感情来把握时间不真实:这不是分割时间,只是分割对时间的感觉。梦的时间当然也纯属错误:我们在梦中滔滔流逝的时光,一会儿光阴似箭,一会儿度日如年,而我们现实体验的时间既不快也不慢,它仅仅取决于时光流逝的特定方式,取决于我不能理解的时间本性。”
读到这段话的时候,我被震撼住了,无法描述出那一刻心中的感受,佩索阿在向我们提出一个挑战:如何定义时间的流逝?
在牛顿看来,时间的长河是笔直、连续且始终如一的,它从不偏离,并始终以相同的速度流逝,以自己的这种方式带着世间万物同行。在爱因斯坦看来,时间“并没有这么稳定,时间的长河蜿蜒曲折,会在恒星和星系周围加速或者减速”。到了1949年,哥德尔发现时间长河中还可能存在漩涡,这就是所谓的“闭合类时曲线”,他眼中时间的流逝有着美丽复杂的漩涡。
在我看来,所有人都沉浸在时间之中,而且被流逝的时日卷走。流逝的意思,就是你永远无法触摸同样的流水两次,因为已经远去的流水不会再来。然而,流逝的不是时间,而是我们。在时间的奔流中,人生渐行渐远。当我们还是熊孩子的时候,时间仿佛走得很慢,而当我们慢慢长大,便开始常常感叹光阴似箭。张爱玲曾以作家的敏感描绘过:“悠长得像永生的童年,相当愉快地度日如年,我想许多人都有同感。然后崎岖的成长期,也漫漫长途,看不见尽头。满目荒凉,只有我祖父母的姻缘色彩鲜明,给了我很大的满足,所以在这里占掉不合比例的篇幅。然后时间加速,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繁弦急管转入急管哀弦,急景凋年倒已经遥遥在望。一连串的蒙太奇,下接淡出。”为什么一年过得比一年快,时间的流逝似乎会随着年纪的增长而加速?国外有一项科学研究提供的解释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人们的大脑获取和处理图像的速度逐渐减慢,从而导致记忆的时间差异。简单来说,就是大脑成像速度的减慢导致了时间感知的加速。所以,如何定义时间的流逝?就是别问“时间去了哪里?”应该问“我们会去哪里?”
流逝的不是时间,是我们啊!而我们的时间体验,都是植根于我们精神现实之中的。我们的内在测时系统会考虑到情绪、专注度、内心期望、任务要求、甚至是气温,诸如此类的因素,我们精敏的感官也会造成个体时间感的差异。只不过,我们头脑中创造出的时间体验让人感觉如此真实,以至于我们都自认为生活在坚实的时间根基之上,我们不愿意细究那些无法解释的时间扭曲,否则我们会陷于不能自洽的迷茫和惊异。比如,如果大量的时间在我们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流逝,那我们就会断言自己度过了一段快乐时光,反之我们会认为自己的生活无聊、乏味、难以忍耐。正如此时此刻,我们因为疫情被困居在家中,在满屋宁静里体验着兵荒马乱、惊险焦躁,这个春节长假过得真是度日如年、一日三秋,完全不同于以往春节长假在我们的时间感知中的匆匆而逝。
我们永远无法掌握时间这一奇特的维度世界。无论我们对时间的能力有多少认识,它都能呈现扭曲、混乱、困惑等性质。除了在时间体验上不可避免的感知扭曲,关于时间,还有太多的问题需要探究。根据热力学第二定律,在一个封闭的系统中(我们可以将宇宙看成是最大的可能的封闭系统)熵只能增大,不能减小。宇宙中的熵增大后不能减小,因此时间是不可逆的。我们从出生、成长、衰老、死亡的过程是不可逆的,正如同一个杯子落地摔碎的过程。我们这些仰仗于熵增的物种,也只能得出时间流逝这种视角了。我们很难想象,一个“既没有时间,又没有空间”的景象究竟是什么样的?这种线性的“时间之箭”,它无关时间是否存在,而只是关乎时间运动的方向。时间这个概念,是否只对我们这种神经系统的生物有意义?如果没有了观测者(观察),时间还会依照过去-现在-未来的顺序来呈现吗?
如果在我们这个生存世界,时间只能依照过去-现在-未来的顺序来呈现,那么,每个人只能生活在时间或时空的一个节点上。越是不肯敷衍此生的人,越珍视时间,越易感觉到时间的压力。小时候你觉得时间很多,你有一种小鹿来到野生森林的状态,你看到什么都是新鲜的。但是随着你慢慢长大,对时间会开始紧张,因为你知道永恒的沙漏在流逝,而个体就像沙子一样渺小。时间的流逝就是遗忘。一切都将被卷入那个巨大的不可避免的遗忘之中。迄今为止,历史不过是还未遗忘的事物的涓涓细流,被引向已遗忘的事物的汪洋大海。然而,时间还将继续流逝,新的时代将会产生,这个时代人有限的记忆将无法理解,数百年、数千年将因此而湮没。
在湮没必然到来的时间进程中,你想攀住一些什么,你想刻写一些什么,你不想任由许多事物、许多情感,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解体和沉没下去,你想用抵抗来定义时间的流逝,你想让每一刹那在持续的时间里有它的价值与位置——这也许是唯一能掌控时间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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