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西风凋碧树
——咏秋风古诗词赏析(下)
王传学
秋风萧瑟,自然易引起诗人的悲秋情怀。
唐代诗人杜牧在《齐安郡中偶题》中描写荷叶在西风中向东倾斜,暗寓伤秋的情绪:
两竿落日溪桥上,
半缕轻烟柳影中。
多少绿荷相倚恨,
一时回首背西风。
诗的前两句纯写景物:落日映溪桥,岸柳含轻烟。但从诗人所选中的落日、烟柳之景,令人感到画面的景色不是那么明快,而是略带暗淡的;诗篇的情调不是那么开朗,而是略带感伤的。这是为引逗出下半首的绿荷之“恨”而安排的合色的环境气氛。
三、四两句写从溪桥上所见的荷叶受风之状。这两句诗,以问语“多少”两字领起,使诗句呈现与所写内容相表里的风神摇曳之美。上句用“相倚”两字托出了青盖亭亭、簇拥在水面上的形态,而下句则在“回首”前用了“一时”两字,传神入妙地摄取了西风吹来、满溪荷叶随风翻转这一刹那间的动态。这两句诗把风荷的形态写得极为飞动,不仅笔下传神,而且字里含情。
这里,诗人既在写景之时细致入微地曲尽风荷的形态、动态;又在感物之际别有所会地写出风荷的神态、情态。当然,风荷原本无情,不应有恨。风荷之恨是从诗人的心目中呈现的。诗人把自己的感情贯注到无生命的风荷之中,带着自己感情色彩去看风荷“相倚”、“回首”之状,觉得它们似若有情,心怀恨事,因而把对外界物态的描摹与自我内情的表露,不期而然地融合为一。这里,表面写的是绿荷之恨,实则物中见我,写的是诗人之恨。
联系杜牧的遭遇来看,其所表现的是一种芳时不再、美人迟暮之恨。杜牧是一个有政治抱负和主张的人,而不幸生在唐王朝的没落时期,平生志事,百无一酬,这时又受到排挤,出为外官,怀着壮志难酬的隐痛,所以在他的眼底、笔下,连眼前无情的绿荷,也仿佛充满哀愁了。
唐代诗人张籍《秋意》中的秋风,是浓郁乡思的触媒:
洛阳城里见秋风,
欲作家书意万重。
复恐匆匆说不尽,
行人临发又开封。
这首诗寓情于事,借助日常生活中的一个片段——寄家书时的思想活动和行动细节,异常真切细腻地表达了羁旅之人对家乡亲人的深切思念。
首句说客居洛阳,又见秋风。平平叙事,不事渲染,却又含蓄。秋风是无形的,仿佛不可见。但正如春风可以染绿大地、带来无边春色一样,秋风所包含的肃杀之气,可使木叶黄落,百卉凋零,给自然界和人间带来一片秋光秋色、秋容秋态。它无容可见,却处处可见。羁旅异乡的游子,见到这一派凄凉摇落之景,不可避免地要勾起羁旅异乡的孤孑凄寂情怀,引起对家乡、对亲人的悠长思念。这平淡而含蓄的“见”字,给予读者的暗示和联想,是异常丰富的。
第二句紧承“见秋风”,正面写“思”字。晋代张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米、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驾而归。”(《晋书·张翰传》)张籍祖籍吴郡,此时客居洛阳,情况与当年的张翰相仿佛。当他“见秋风”而起乡思的时候,也许曾经联想到张翰的这段故事。但由于种种没有明言的原因,不能效仿张翰的“命驾而归”,只好修一封家书来寄托思家怀乡的感情。这就使本来已经很深切很强烈的乡思中又平添了欲归不得的惆怅,思绪变得愈加复杂多端了。“欲作家书意万重”的“欲”字,表达的正是诗人铺纸伸笔之际的意念和情态:心中涌起千愁万緖,觉得有说不完、写不尽的话需要倾吐,而一时间竟不知从何处说起,也不知如何表达。本来显得比较抽象的“意万重”,由于有了这“欲作家书”而迟迟无法下笔的神情意态描写,反而变得鲜明可触,易于想象了。
三、四两句,撇开写信的具体过程和具体内容,只剪取家书即将发出时的一个细节——“复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诗人既因为“意万重”而感到无从下笔,又因托“行人”捎信而无暇细加考虑,深厚丰富的情意和难以表达的矛盾,加上时间“匆匆”,竟使这封包含着千言万语的信近乎“书被催成墨未浓”(李商隐《无题四首》)了。书成封就之际,似乎已经言尽;但当捎信的行人将要上路的时候,却又想起刚才由于匆忙,生怕信里漏写了什么重要的内容,于是又匆匆打开信封。“复恐”二字,刻画心理细致入微。这“临发又开封”的细节,与其说是为了添写几句匆匆未说尽的内容,不如说是为了验证一下自己的疑惑和担心。而这种毫无定准的“恐”,竟然促使诗人不假思索地作出“开封”的决定,正显出他对这封“意万重”的家书的重视和对亲人的深切思念——千言万语,唯恐遗漏了一句。“临发又开封”这个细节,把“复恐说不尽”的心态表现得栩栩如生,意形相融,写的是意中常有之事,却非人人所能。
宋代诗人王安石评张籍的诗说:“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题张司业诗》),此评深得张籍优秀作品的创作要旨和甘苦“三昧”。这首极本色、极平淡,像生活本身一样自然的诗,正好印证了王安石精到的评论。
北宋词人晏殊《蝶恋花》中的西风,展现出一片萧瑟之景: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别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此词为晏殊写闺思的名篇。词的上片运用移情于景的手法,选取眼前的景物,注入主人公的感情,点出离恨;下片承离恨而来,通过高楼独望把主人公望眼欲穿的神态生动地表现出来。王国维《人间词话》中把此词“昨夜西风”三句和柳永、辛弃疾的词句一起比作治学的三种境界,足见此词之负盛名。全词深婉中见含蓄,广远中有蕴涵。
起句写秋晓庭圃中的景物。菊花笼罩着一层轻烟薄雾,看上去似乎脉脉含愁;兰花上沾有露珠,看起来又像默默饮泣。兰和菊本就含有某种象喻色彩(象喻品格的幽洁),这里用“愁烟”、“泣露”将它们人格化,将主观感情移于客观景物,透露出女主人公自己的哀愁。
次句写新秋清晨,罗幕之间荡漾着一缕轻寒,燕子双双穿过帘幕飞走了。这两种现象之间本不一定有联系,但在充满哀愁、对节候特别敏感的女主人公眼中,那燕子似乎是因为不耐罗幕轻寒而飞去。这里,与其说是写燕子的感觉,不如说是写帘幕中人的感受,而且不只是生理上感到初秋的轻寒,而且心理上也荡漾着因孤孑凄凄而引起的寒意。燕的双飞,更反托出人的孤独。这两句纯写客观物象,情感非常委婉含蓄。
接下来两句“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从今晨回溯昨夜,明点“离恨”,情感也从隐微转为强烈。明月本是无知的自然物,它不了解离恨之苦,而只顾光照朱户,原很自然;既如此,似乎不应怨恨它,但却偏要怨。这种仿佛是无理的埋怨,却有力地表现了女主人公在离恨的煎熬中对月彻夜无眠的情景和外界事物所引起的怅恨。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过片承上句“到晓”,折回写今晨登高望远。“独上”应上句“离恨”,反照“双飞”,而“望尽天涯”正从一夜无眠生出,脉理细密。“西风凋碧树”,不仅是登楼即目所见,而且包含有昨夜通宵不寐卧听西风落叶的回忆。碧树因一夜西风而尽凋,足见西风之劲厉肃杀,“凋”字正传出这一自然界的显著变化给予主人公的强烈感受。景既萧索,人又孤独,几乎言尽的情况下,词人又出人意料地展现出一片无限广远寥廓的境界:“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这里固然有凭高望远的苍茫之感,也有不见所思的空虚怅惘,但这所向空阔、毫无窒碍的境界却又给主人公一种精神上的满足,使其从狭小的帘幕庭院的忧伤愁闷转向对广远境界的骋望,这是从“望尽”一词中可以体味出来的。这三句尽管包含望而不见的伤离意绪,但感情是悲壮的,没有纤柔颓废的气息;语言也洗净铅华,纯用白描。这三句是此词中流传千古的佳句。
高楼骋望,不见所思,因而想到音书寄远:“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彩笺,这里指题诗的诗笺;尺素,指书信。两句一纵一收,将女主人公音书寄远的强烈愿望与音书无寄的可悲现实对照起来写,更加突出了“满目山河空念远”的悲慨,词也就在这渺茫无着落的怅惘中结束。“山长水阔”和“望尽天涯”相应,再一次展示了令人神往的境界,而“知何处”的慨叹则更增摇曳不尽的情致。
婉约派词人许多伤离怀远之作中,这是一首颇负盛名的词。它不仅具有情致深婉的共同特点,而且具有一般婉约词少见的寥廓高远的特色。它不离婉约词,却又在某些方面超越了婉约词。
北宋词人秦观《鹊桥仙》中将秋风写成“金风”,营造了优美的相会环境: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鹊桥仙》原是为咏牛郎、织女的爱情故事而创作的乐曲,本词的内容也正是咏此神话。
借牛郎织女的故事,以超人间的方式表现人间的悲欢离合,古已有之,如《古诗十九首》中的“迢迢牵牛星”,曹丕的《燕歌行》,李商隐的《辛未七夕》等等。宋代的欧阳修、柳永、苏轼、张先等人也曾吟咏这一题材,虽然遣词造句各异,却都因袭了“欢娱苦短”的传统主题,格调哀婉、凄楚。相比之下,秦观此词堪称独出机杼,立意高远。
上片写佳期相会的盛况,“纤云弄巧”二句,为牛郎织女每年一度的聚会渲染气氛,用墨经济,笔触轻盈。“银汉”句写牛郎织女渡河赴会推进情节。“金风玉露”二句由叙述转为议论,表达词人的爱情理想:他们虽然难得见面,却心心相印、息息相通,而一旦得以聚会,在那清凉的秋风白露中,他们对诉衷肠,互吐心音,是那样富有诗情画意!这岂不远远胜过尘世间那些长相厮守却貌合神离的夫妻?
下片则是写依依惜别之情。“柔情似水”,就眼前取景,形容牛郎织女缠绵此情,犹如天河中的悠悠流水。“佳期如梦”,既点出了欢会的短暂,又真实地揭示了他们久别重逢后那种如梦似幻的心境。“忍顾鹊桥归路”,写牛郎织女临别前的依恋与怅惘。不说“忍踏”而说“忍顾”,意思更为深曲:看犹未忍,遑论其他?“两情若是”二句对牛郎织女致以深情的慰勉:只要两情至死不渝,又何必贪求卿卿我我的朝欢暮乐?这一惊世骇俗、振聋发聩之笔,使全词升华到新的思想高度。
显然,词人否定的是朝欢暮乐的庸俗生活,歌颂的是天长地久的忠贞爱情。在他的精心提炼和巧妙构思下,古老的题材化为闪光的笔墨,迸发出耀眼的思想火花,从而使所有平庸的言情之作都黯然失色。
清代词人纳兰性德的《木兰词•拟古决绝词柬友》中也写到秋风: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开头两句的意思是:恋人之间如果能像刚恋爱的时候那样,总是海誓山盟、卿卿我我的,就不会出现时间长了,感情淡了,甚至变心负心的情况了。“秋风悲画扇”,即秋风起,画扇弃,用汉代班婕妤被弃典故。班婕妤为汉成帝妃,被赵飞燕谗害,退居冷宫,后有诗《怨歌行》,以秋扇为喻抒发被弃之怨情。南朝•梁诗人刘孝绰《班婕妤怨》诗又点明“妾身似秋扇”,后遂以“秋扇见捐”喻女子被弃。这里是说开始时相亲相爱,后来却成了今日的相离相弃。
“等闲”二句的意思是:相恋了很久的爱人,如今轻易地变了心;反而说情人间相处得久了,感觉无聊了,就不由得容易变心了。
“骊山”二句,据《太真外传》载,唐明皇与杨玉环曾于七月七日夜,在骊山华清宫长生殿里盟誓,愿世世为夫妻。白居易《长恨歌》“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作连理枝”,对此作了生动的描写。后安史乱起,明皇入蜀,于马嵬坡赐死杨玉环。杨死前云:“妾诚负国恩,死无恨矣。”又,明皇此后于途中闻雨声、铃声而悲伤,遂作《雨霖铃》曲以寄哀思。李杨二人当初发愿立誓,后来虽然一方为另一方而死,也不生怨。比喻感情忠贞,至死不渝。
“何如”二句,引用七夕长生殿的典故,谴责薄幸郎虽然当日也曾立下海誓山盟,如今却背情弃义!
词题中的“柬友”应该是写给一位朋友,可能是为安慰一位失恋的男性朋友而作,是从女性的角度写一首词来安慰朋友的。最后两句明写女子遭遗弃后的抱怨,暗写当初两人山盟海誓,而女子迫于某种压力,不得不另嫁他人,而男方无法接受。所以词人劝谏、宽慰朋友接受现实,并引用典故,说明感情的事自古如此,要想开些。
秋风萧瑟,西风残照,金风玉露……古诗词中的秋风意象,承载着诸多历史文化的信息,蕴含着丰厚的审美意蕴。我们徜徉其中,含英咀华,将会借秋风荡涤污浊,净化渐趋浮躁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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