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王国维的三个境界诗句 昨夜西风凋碧树(1)

青山隐隐起伏,江流千里迢迢。时令已到立冬,北国草木枯凋。

今天早上走在路上,心事浩渺,大风吹动,路两旁的黄叶纷纷飘起,连绵不绝,穿行在萧萧落叶里,就好像走过一条伤心的落雨街。夜来霜冷雾浓,雨雪霏霏,坐在窗边,瑟瑟入耳,似有所闻,不知听到的是风雨敲窗,还是有什么在外面隐约呼唤?是那片摇曳的秋叶在冬天的树尖上吗?再也没有什么比孤独的无依无靠的呼喊声更让人战栗了,在雨中空旷的黑夜里。

西安是一座四季分明的城市,冬季是寒冷生硬的:树叶凋零,花草萎黄败落,昔日的虫鸣鸟叫声被风雪蛮横地抹去。万物像陷入了沉睡,变得郁郁委顿,那未曾睡下的也因惧怕冬天,睁着眼躲在暗处沉默不语。好像才跟夏天才告别,转眼就已满地落叶。感觉不久之前,才和去年说再见,转眼又是凛冬已至。才一年,看着世界变迁,有种沧海桑田,无常的感觉。这时节,只让人想起北宋词人晏殊的那首《蝶恋花》: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王国维的三个境界诗句 昨夜西风凋碧树(2)

隔着薄薄词笺,跨越千年,好像望到了词人临风凭栏的孤寂背影。昨天夜里秋风劲吹,凋零了绿树,独自登上高楼,望尽那消失在天涯的道路,想给心上人寄一封信,但是高山连绵,碧水无尽,不知道思念的人究竟在何处。碧树因一夜西风而尽凋,足见西风之劲厉肃杀。把密密麻麻的树叶吹落了,才可以眺望到很远很远的路,如果树叶很茂密,视线就会被挡住。当万木露出苍色秃枝,景何等萧索,人又何等孤独。一个“凋”字恐怕不仅仅指自然的落木萧萧,也是指身边亲朋好友的飘零与凋落,一腔情衷,无人可诉,任多少深情独向寂寞。然而,晏殊写到这里,出人意料地拓开一笔,展现出一片无限广远寥廓的境界:“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这里固然有凭高望远的苍茫之感,也有不见所思的空虚怅惘,但是,这“满目山河空念远”的悲慨,这所向空阔、毫无窒碍的境界,已不再是狭小的帘幕庭院的忧伤愁闷了,这首词在一种渺茫无着落的怅惘中结束。

虽然晏殊这首《蝶恋花》原是相思的爱情词,但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赋予了它另外一层意思。王国维认为,这首词可与《诗经》中的《蒹葭》一诗相提并论,这一词一诗除了具有别致隽永的艺术魅力外,还可以理解为一往情深、执着追求的精神。即使《蒹葭》中的伊人永远在水一方,近在眼前却不可即,《蝶恋花》中的伊人望尽天涯路也难觅踪影,但诗人真挚深远的情致,穿越千年,依然能让人心灵悸动。王国维认为,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他将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列为第一境。一个人在鲜衣怒马、精力旺盛、春风得意之时,反省是很难的一件事,因为他正在热烈地追求生活、享受生活。只有秋景萧飒,凛冬将至,猎猎寒风赶走了草叶,赶走了旖旎,赶走了四处蒸腾的热气,他开始发现生活并不是天长地久的繁盛,这个时候,他才会对生命有更深切的感悟。当一个人进到第一层境界,耐得住“昨夜西风凋碧树”的清冷和“独上高楼”的寂寞,仍有“望尽天涯路”那样志存高远的追求,他就在登高望远中,瞰察路径,明确了自己的目标与方向。有了目标之后,才会有第二层境界,即永不放弃的追求,“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不懈地努力之后(众里寻他千百度),才会有第三步收获:“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王国维的三个境界诗句 昨夜西风凋碧树(3)

立冬了,风越吹越密,树越来越秃,千芳万艳都将凋零飘落,被时运天道之更替剥尽红颜。夏日狂欢的火焰燃烧殆尽后,冬天冷酷无情地来了。自然逼迫着我们,像寂寞的月亮一样对着黑夜自省。为了保持珍珠般的洁净,为了真正的温暖和爱,冬迫使我们在寒冷中恢复冷静。凋灭与残破都是季节旅程中的一环,它不是通往永恒的死,而是走向流转的生。在对这沉沉寂灭的深情凝视之中,让灼热的目光望穿这寂灭,使生之鲜活从中透露出来吧!既然无常与变化是生命的真谛,那它就一定孕含天地之大美。

就算西风渐起,罗幕轻寒,还是要独上高楼,还是要眺望天涯。人生路上就算风寒侵袭,艰苦遭逢,但这无疑也充实了一个人的胸中丘壑。西风黄叶的教育,足够苍厚深邃,只有山长水阔、不畏迢遥的追求,才能承载这份丰厚绵长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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