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人评艾菲尔(巴黎评论艾柯丹)(1)

第一次打电话给翁贝托·艾柯时,他正坐在他那座十七世纪庄园里的书桌前。庄园位于乌尔比诺城外的小山上,离意大利亚得里亚海岸不远。他大赞泳池的漂亮和优点,但担心我能否顺利获得手续繁琐的山区通行证。因此,我们把会面地点改定在他米兰的公寓。我到的那天是八月下旬的仲夏节,适逢天主教会庆祝圣母马利亚升天的日子。米兰灰色的楼房散发出热气,路面上积了薄薄一层尘土,几乎听不见一辆汽车的声音。我走进艾柯住的那栋楼,搭乘世纪之交的古老电梯,听见顶楼开门的嘎吱声,艾柯引人注目的身躯出现在电梯铁栅栏外:“啊——”他眉头微蹙。

公寓里排列的书架,个个都一直顶到特别高的天花板,中间的过道宛若迷宫——共有三万册书,艾柯说,另有两万册在他的庄园。我看见有托勒密的科学专著和卡尔维诺的小说,有论索绪尔和论乔伊斯的研究著作,有中世纪历史和神秘手稿的特别专区。许多书由于翻得太多而显残旧,从而赋予这些藏书一种生命力。艾柯读书速度飞快,记忆力惊人。在他书房,一屋子书架上摆放了艾柯自己的作品全集,包括所有译本(阿拉伯语、芬兰语、日语……数到三十多种语言后,我数不过来了)。艾柯喜滋滋、仔细地把他的作品一本一本指给我看,从早期批评理论的成名作《开放的作品》到最近的新著《丑的历史》。

艾柯最初是一位研究中世纪和符号学的学者。后来,一九八〇年,四十八岁的他,出版了一本小说《玫瑰的名字》,在国际书坛引起轰动,销量超过一千万册,这位教授摇身变成文坛明星。他受到记者的追逐,人们推崇他的文化评论,敬仰他的渊博学识,认为他是当代最重要的意大利作家。自那以后,他继续撰写充满奇思怪想的散文、学术著作,并创作了四本更畅销的小说,包括《傅科摆》(1998)和《罗安娜女王的神秘火焰》(2004)。

挺着领路的大肚子,艾柯在地板上挪动脚步,带我走进客厅。透过窗户,米兰的天空中映着一座中世纪城堡的巨大剪影。我期待客厅里会有挂毯和意大利古董,结果却发现是现代风格的家具,几只玻璃橱里陈列着海贝壳和珍本漫画、一把鲁特琴、一套唱片、一幅黏着画笔的拼贴画。“这个,你看,是阿曼即阿曼德·皮埃尔·费尔南德兹(1928—2005),美国当代艺术家,生于法国尼斯。的作品,特别送给我的……”

我坐在宽大的白沙发上,艾柯陷在一张低矮的扶手椅里,手里拿着雪茄。他告诉我,他曾经一天最多抽六十支烟,可现在只有一支没有点燃的雪茄。在我提第一个问题时,艾柯的眼睛眯成黑线,轮到他回答时,眼睛突然睁开来。“我爱上中世纪,”他说,“就和有的人爱上吃椰子一样。”在意大利,艾柯以他的玩笑、他滑稽俏皮的打趣著称,绕来绕去的话里,几乎每个转折处,都会扔下笑料。话说得越多,他的声音似乎也跟着响起来。不一会儿,他整理出几点大纲,仿佛在对一班全神贯注的学生讲课。“第一,在写《玫瑰的名字》时,由于没人知道,我当然也不知道,亚里士多德《诗学》最后一卷、那卷著名的《论喜剧》里写了什么,但不知怎的,在创作小说的过程中,我发现了其中的内容。第二,侦探小说提出了哲学的核心问题——‘谁是凶手’。”当他认为对话的人够聪明时,便迅速展开专业论述:“对,没错。但我还要补充的是……”

访谈时间过了两个小时后,艾柯的意大利出版商、邦皮亚尼出版社文学主编马里奥·安德鲁斯来接我们去吃晚饭。艾柯的妻子、四十五岁的雷内特·朗姆格与安德鲁斯坐在前面,艾柯和我坐在后座。几分钟前还思如泉涌、妙语连珠的艾柯,此时却显得冷漠、闷闷不乐。但一踏进餐厅,一盘面包摆在我们面前,他的心情马上开朗起来。他兴奋地浏览菜单,侍应生一走过来,他就迫不及待地点了一份比萨饺和一杯苏格兰威士忌。“是的,是的,我不该,我不该……”一位满脸欣喜的读者走近桌旁,“你是翁贝托·艾柯吗?”这位教授抬起一边眉毛,咧嘴一笑,摇摇手。接着,艾柯兴致勃勃地一再提起教皇本笃十六世、波斯帝国的覆亡和最新的“007电影”,我们的对话终于得以继续。“你知道吗,”他一边把叉子叉进比萨饺,一边说,“我以前发表过一篇文章,是关于伊恩·弗莱明小说原型情节的结构分析。”

——丽拉·阿桑姆·桑格纳,二〇〇八年

法国人评艾菲尔(巴黎评论艾柯丹)(2)

《巴黎评论》:你生于哪里?

翁贝托·艾柯:亚历山德里亚镇,那儿以制作博尔萨利诺帽出名。

《巴黎评论》:你出生在一个怎样的家庭?

艾柯:我父亲是会计师,他的父亲是印刷工人。我父亲是十三个小孩里的老大,我是家中的头一个儿子,我儿子是我的第一个孩子,他的第一个小孩也是儿子。所以,如果有人偶然发现艾柯家族是拜占庭皇帝的后裔,那我的孙子就是皇太子!

尽管我不常去探望我的祖父,因为他住的地方离小镇有三英里,而且我六岁时他就过世了,但他对我有格外重要的影响。他对世界怀有巨大的好奇,博览群书。不可思议的是,退休后他开始从事图书装订,因此,他的公寓里四处摊着未装订的书——十九世纪戈蒂埃和大仲马的通俗小说,附有漂亮插图的古老版本。那是我最早所见的书。一九三八年他过世后,这些未装订的书没被主人索要回去,家人把它们全都装进一个大箱子。十分偶然地,这个箱子放置在我父母的地窖里。我不时被差遣到地窖去取煤或拿酒,有一天,我打开这个箱子,发现了一个书的宝藏。从那以后,我常常光顾地窖,结果发现,我祖父收集的还有一套传奇杂志《海陆旅行探险画报》,里面尽是发生在异国他乡的奇怪、残忍的故事。这是我第一次闯入小说世界的美妙体验。可惜的是,所有那些书和杂志都遗失了,不过数十年来,我慢慢从旧书店和跳蚤市场上找回了相同的副本。

《巴黎评论》:如果你在去祖父家之前没见过任何书,是不是表示,你父母连一本藏书都没有?

艾柯:这是怪事。我父亲年轻时嗜好读书。由于我祖父母有十三个子女,家里只能勉强度日,我父亲买不起书,所以去书摊旁站在街上看书。书摊主人见他流连不走,面露不耐烦,我父亲就走去下一个书摊,读第二部分,依此类推。那是我心中一幅珍贵的画面。那种锲而不舍的阅读追求。长大后,我父亲只在晚上有空余时间,他主要看看报纸和杂志。在我们家,只有几本小说,但不摆在架子上,而放在壁橱里。有时,我见父亲在读从朋友处借来的小说。

《巴黎评论》:你那么年轻就成为一名学者,对此他有什么想法?

艾柯:喔,他去世得很早,在一九六二年,不过那时我已出版了几本书,都是学术方面的内容,可能让我父亲一头雾水,不过我发现,他会在深夜试图读读看。《开放的作品》恰好在他去世前三个月问世,《晚邮报》上有篇著名诗人欧杰尼奥·蒙塔莱写的书评。那篇评论毁誉参半——奇特、友好、尖刻,但毕竟写评论的人是蒙塔莱,我想,对我父亲来说,能这样,夫复何求。在某种意义上,我还了债,最终,我觉得我达成了他所有的愿望,不过我猜,他会更有兴致读我的小说。我母亲又过了十年才去世,所以她知道我写了许多其他的书,受邀去国外大学做讲座。她病得很重,但很开心,不过我觉得她并不十分清楚发生的事。你知道,母亲总是把自己的儿子引以为傲,即使他是十足的笨蛋。

《巴黎评论》:法西斯主义在意大利盛行、战争开始时,你还是个小孩,那时你对此有什么认识?

艾柯:那是段匪夷所思的时光。墨索里尼非常具有领袖风范,和当时每个意大利学童一样,我加入了法西斯青年运动。我们统统被要求身着军装式的制服,参加星期六的集会,我们都乐意这么做。就像今天把一个美国男孩打扮成水兵的样子——他会觉得好玩。对我们小孩来说,整个运动是某种自然而然的事,犹如冬天下雪、夏天酷暑一样。我们不能想象还有另一种生活方式。我回想起那段时光,与任何人回忆起童年一样,带着绵绵温情,连想起那些轰炸和在避难所度过的夜晚,都是温软的。一九四三年,伴随法西斯的第一次垮台,一切都结束了,我在民主报纸上读到不同政党和政见的存在。一九四三年九月到一九四五年间,为躲轰炸——那是我们国家最饱受创伤的年代,我和母亲、妹妹住到乡下,在北面的蒙费拉托,皮埃蒙特的一个村庄,那儿位于抵抗运动的中心。

《巴黎评论》:你亲眼目睹过那些战斗吗?

艾柯:我记得看过法西斯军队与游击队的枪战,差点希望自己能加入战斗。甚至记得有一次,为躲一颗子弹,我从树上跳到地上。那时,从我们住的村庄,每星期都能看见他们轰炸亚历山德里亚,我父亲仍在那儿工作。天空被炸成橘黄色。电话线断了,我们只有等到周末父亲回家,才能知道他是否还安然无恙。那期间,一个住在乡下的年轻人,不得不学会求生的本领。

《巴黎评论》:战争有没对你决定从事写作产生影响?

艾柯:没有,没有直接关系。我在战前就开始写东西,和战争无关。青少年时期,我读了许多漫画和以马来西亚及中亚为背景的奇幻小说,所以画起漫画来。我是个完美主义者,要把它们弄得像印出来的一样,所以我用大写字母写,并制作扉页,配摘要和插图。工程太累人,以致我从未完成过其中任何一本。那时,我就是个有未完成杰作的大作家了。但显然,我开始创作小说后,有关战争的记忆在写作中起着一定的影响作用。不过,每个人都困在自己儿时的回忆里。

《巴黎评论》:你把那些早期作品给任何人看过吗?

艾柯:我父母可能看到过我在做什么,但我想我没给其他人看过。那只是私人爱好而已。

《巴黎评论》:你之前提到,你在这个时期尝试写诗。在一篇有关写作的文章里,你说,“我的诗歌和少年的青春痘一样,有相同的功能起源和形式结构。”

艾柯:我觉得在一定年龄,比如十五六岁时,写诗像是种自慰。但到晚年,优秀的诗人会焚毁他们早期的诗作,拙劣的诗人则把它们出版。幸好我很快放弃了写诗。

《巴黎评论》:谁激发了你在文学上的努力?

艾柯:我的外祖母——她嗜读成瘾,虽然只上到小学五年级,但她是市立图书馆的会员,每星期带两三本书回家给我。可能是地摊小说,或巴尔扎克的作品,在她眼里没有太大区别,一样引人入胜。另一方面,我母亲受的教育,是将来做一名打字员。她从法语和德语打字学起。年轻时她读过许多书,但上了年纪后,渐生某种惰性,只读爱情小说和女性杂志。所以我没读过她读的那些书。但她说一口漂亮优雅的意大利语,文笔也很美,因此她的朋友请她代笔写信。虽然早早辍学了,但她拥有出色敏锐的语感。我想,从她身上,我继承了一种对写作发自内心的喜爱,我早期的文风也受她的影响。

《巴黎评论》:你的小说带有多少自传色彩?

艾柯:我觉得在某种意义上,每本都是。当你构思一个角色时,你把部分的个人回忆转借给他或她,把自己的这一部分给角色一,另一部分给角色二。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不是在撰写任何一本自传,但写出来的小说是我自己的传记。这是不同的。

《巴黎评论》:里面有许多画面是你直接照搬的吗?我想起《傅科摆》里在墓地吹小号的贝尔勃。

艾柯:这一幕绝对是我个人的写照。我不是贝尔勃,但这场景曾发生在我身上,意义非凡,所以此刻我要透露一点以前我从未提过的。三个月前,我花了约两千美元,买了支高品质的小号。要吹小号,嘴唇必须经过长期训练。我十二三岁时,吹得不赖,但现在技艺生疏,吹得糟透了。尽管如此,我仍每天练习,原因是,我想回到童年时代。对我来说,小号标志着年轻时的那个我。我对小提琴毫无感觉,但一看到小号,就觉得体内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了。

《巴黎评论》:你发现自己能吹得出儿时的曲子吗?

艾柯:我吹得越多,越能清晰地回想起那些曲子。当然,有的小节音太高,太难吹。我重复若干遍,一再努力,但我明白,我的嘴唇根本无法做出正确的反应。

《巴黎评论》:你的记忆出过同样的状况吗?

艾柯:说来奇怪,我年纪越老,记起的事越多。举个例子给你听:我的家乡话是亚历山德里亚方言,一种不标准的皮埃蒙特语,掺杂了伦巴第、艾米利亚和热那亚的方言。我不会说这种方言,因为我们家出生于小资产阶级家庭,我父亲认为妹妹和我应该只说意大利语。然而在大人们之间,我父母说的是方言。所以我完全能听懂,但不会说。半个世纪后,突然间,这种方言从我的肚子或潜意识里冒出来,在亚历山德里亚碰到老朋友时,我竟然会说了!因此,随着生命时光的流逝,我不仅重拾起遗忘的往事,还捡回了我以为自己从未学会过的东西。

《巴黎评论》:你为什么决定研究中世纪美学?

艾柯:我接受的是天主教教育,大学期间,我主持一个国立天主教学生团体,因此被中世纪的学术思想和早期基督教神学所吸引。我着手写关于托马斯·阿奎那美学的毕业论文,但就在完稿前,我的信仰遭到一次重创。那是一起错综复杂的政治事件。我属于学生团体里比较激进的一派,意思是,我关心社会问题和社会正义。右翼派受到教皇庇护十二世的保护。一天,团体中我这一派被指控为异端和共产主义分子。连梵蒂冈的官方报纸也攻击我们。这件事促使我对自己的信仰做了一个哲学上的修正。但我仍怀着莫大的敬意,继续攻读中世纪和中古哲学,更别提我深爱的阿奎那。

《巴黎评论》:你在《玫瑰的名字》的后记里写道:“我无处不看到这个时期的存在,它显而易见地掩盖在我的日常关照上。虽然这些关照看上去不是中世纪的,但它们其实是。”为什么说你的日常关照是中世纪的?

艾柯:我的一生,有无数次全身心沉浸在中古时期的体验。例如,在准备毕业论文时,我两度去巴黎,每次历时一个月,在法国国家图书馆做研究。我决定那两个月只活在中世纪里。如果你缩小巴黎的版图,从中只挑出固定的几条街道,你就真的活在中世纪里了。然后你开始思考,觉得自己像是中世纪的人。比如我记得,在写《玫瑰的名字》以前,我太太总责备我观察大自然的方式不对。她精通园艺,几乎知晓世界上所有香料和花的名字。一次在郊外,我们生起一堆篝火,她说,看,那升起在树丛间的余火。我当然不会去注意。后来,她读到《玫瑰的名字》的最后一章,里面我描写了类似的一堆火,她说,所以你的确曾看到那些余火!我回答,没有,但我知道,一个中世纪的僧侣会怎么去看那余火。

法国人评艾菲尔(巴黎评论艾柯丹)(3)

《玫瑰的名字》英文版

《巴黎评论》:你觉得你有可能真的喜欢生活在中世纪吗?

艾柯:啊,倘若如此,在我这个年纪,我已经死了。我猜,如果我活在中世纪,我对那个时代的感受会决然不同。我宁可只是想象而已。

《巴黎评论》:对门外汉而言,中世纪弥漫了一种神秘的、遥不可及的色

彩。是什么吸引了你?

艾柯:这很难回答。你为什么坠入爱河?如果非要解释的话,我会说,因为那个时期与人们想象中的恰恰相反。在我看来,它不是黑暗时代,而是一个光辉灿烂的时期,迸发出文艺复兴的富饶土壤。一个混乱而活跃的过渡期——诞生了现代城市、银行体系、大学以及我们现代概念中的欧洲,包括语言、国家和文化。

《巴黎评论》:你说过,在你的书里,你从未有意识地把中世纪和现代做比较,但看起来,这是中世纪吸引你的部分原因。

艾柯:对,但在做类比时必须极其小心。我曾在一篇文章里把中世纪和我们所处的时代做过一些对比。但如果你给我五十美元,我可以给你写一篇文章,比较我们的时代和尼安德特人的时代。要找到可比之处总是容易的。不过我认为,关注历史的意义,在于把它与今天进行深入广博的比较。我承认我老派得可怕,像西塞罗一样,我依旧相信:“历史是人生的导师。”

《巴黎评论》:作为一名中世纪领域的年轻学者,你为什么突然研究起语言来?

艾柯:因为自有记忆以来,我就想弄懂传播和交流是怎么一回事。在美学里,这个问题是,什么是艺术品,一件艺术品怎么向我们传达信息?我对“怎么”这个问题尤为着迷。此外,我们被当做人的一个限定条件是我们能创造语言。所以结果,一完成毕业论文,我就去意大利国家电视台工作。那是一九五四年,第一套电视节目刚于几个月前推出播放,开启了意大利大众视觉传播的时代。于是,我开始好奇,自己是不是有某种奇异的人格分裂。一方面,我对实验文学和艺术里语言最超前的功能感兴趣,另一方面,我爱好电视、漫画和侦探小说。我不由问自己,我的兴趣有可能真那么大相径庭吗?

我转向符号学,因为我想把不同层次的文化统一起来。我认识到,任何大众传媒的产物也可以作为文化分析的对象。

《巴黎评论》:你曾说,符号学是一门说谎的学问。

艾柯:与其用“说谎”,我应该说,是“讲述真相的反面”。人类会讲童话,会幻想新世界,会犯错——还有,我们会撒谎。所有那些可能性都归结到语言。

说谎是人类特有的能力。一条狗,循着气味追踪足迹,可以说,狗和气味都不会“说谎”。但我可以骗你,告诉你往那个方向走,却不是你问的方向,然而你会信我,结果走错路。原因是,对我们来说,依赖符号是可行的。

《巴黎评论》:一些反对把符号学作为一个研究领域的人断言,符号学家最终使所有现实都消失、不复存在了。

艾柯:这是所谓解构主义者的立场。他们不仅把一切都假定为文本——连这张桌子也是,每个文本可以被无限解读,而且,他们遵循一个来自尼采的观点——他说,没有事实,只有阐释。相反,我追随的是查尔斯·桑德斯·皮尔士。毫无疑问,他是最伟大的美国哲学家、符号学和阐释理论之父。他说,我们通过符号阐释事实。如果没有事实,只有阐释,那余下的什么是需要阐释的?这是我在《诠释的界限》里提出的。

《巴黎评论》:在《傅科摆》里,你写道:“一个符号越含糊难懂,就越受重视,越具有魔力。”

艾柯:一个空洞无内容的秘密具有强大的魔力。人们常提起“共济会之谜”,究竟什么是共济会之谜?没人说得出。只要它空洞无物,就可以往里面填塞任何可能的内容,它便有了魔力。

《巴黎评论》:你是否认为符号学家和小说家的工作是完全割裂的?

艾柯:听起来可能难以置信,但我写小说时,从不去想符号学,而是让其他人去做接下来的工作,他们得出的结论,往往令我吃惊。

法国人评艾菲尔(巴黎评论艾柯丹)(4)

《巴黎评论》:你还迷电视吗?

艾柯:我猜,没有哪个严肃学者是不喜欢看电视的。我只是唯一承认的一个。然后我试着把它当做我研究的素材。但我不是一个一切照单全收的电视迷,不是什么电视节目都爱看,我喜欢看电视剧,讨厌垃圾秀。

《巴黎评论》:有什么节目是你特别喜爱的?

艾柯:警察连续剧,比如《警界双雄》。

《巴黎评论》:这个连续剧从七十年代开始播,已经不再演了。

艾柯:我知道,但我听说刚出了DVD全集,在考虑弄一套。除此以外,我喜欢《犯罪现场调查》、《迈阿密风云》、《急诊室的故事》,其中最喜欢的是《神探科伦坡》。

《巴黎评论》:你读过《达芬奇密码》吗?

艾柯:读过,说来我也有责任。

《巴黎评论》:那本小说像是从《傅科摆》衍生出的一个奇特的小分支。

艾柯:作者丹·布朗就是从《傅科摆》里走出来的一个角色!是我创造的。他和我笔下的人物着迷于相同的事——玫瑰十字会颠覆世界的阴谋,共济会成员和耶稣会的信徒,圣殿骑士团所扮演的角色,深奥难解的秘密。原理是一切事情都有关联。我怀疑丹·布朗这个人也许根本不存在。

法国人评艾菲尔(巴黎评论艾柯丹)(5)

《傅科摆》英文版

《巴黎评论》:郑重提出一个虚构的前提,这似乎出现在你多部小说里。小说在某种意义上具有实质性和真实性。

艾柯:对,虚构的故事能创出现实。我的第四本小说《波多里诺》写的就是这个。波多里诺是个小骗子,混迹在神圣罗马帝国腓特烈·巴巴罗萨大帝的宫廷里。这男孩编造了一大堆稀奇古怪的事——从圣杯的传说到博洛尼亚陪审团授予巴巴罗萨政权合法性。他的行为造成了实际的后果。捏造的故事或错误可以引致真实历史事件的发生。就像祭司王约翰的书信,它是伪造的——在我的小说里,伪造它的不是别人,正是波多里诺自己。但它真的激发了中世纪对亚洲的探险,因为信里描述,在神秘东方的某个地方,有个传奇式的基督教王国,繁荣昌盛。又或举克里斯多夫·哥伦布的例子。他对地球的认识,完全是错误的。虽然和古代每个人一样,包括他的对手在内,他知道地球是圆的,但他认为的地球比实际小得多。受这种错误观点引导,他发现了美洲。另一个著名的例子是《犹太长老秘密会议纪要》。它是假造的,但它为纳粹意识形态提供了证据,在某种意义上,为犹太人大屠杀铺平了道路。希特勒用这份文献证明消灭犹太人的合理性,他可能知道是假的,但在他的意识里,里面描述的犹太人与他所要的恰好吻合,因此,他把它当做真的。

《巴黎评论》:波多里诺最后宣称:“‘神父之国’是真实存在的,因为我和我的同伴们耗费了三分之二的生命去寻找它。”

艾柯:波多里诺伪造文书、设计乌托邦、构思假想中的未来蓝图。当他的朋友们兴高采烈地踏上征程、实际探寻起传说中的东方时,他的谎言成真了。不过这只是叙事的一个方面。另外,在小说的架构里,你可以用看上去难以置信、简直像编造出来的真实事件。在我的小说里,我用过无数真实的故事和真实的场景,因为我发现,它们远比我在以往所谓小说里读到的任何内容更浪漫、更戏剧化。比如,在《昨日之岛》里,有一幕纯粹的滑稽闹剧,卡斯帕神父制造了一样古怪的工具,用来观测围绕木星的卫星。伽利略的书信里描写过这个工具。我只是幻想,如果伽利略的工具真被造出来,会发生什么事。但我的读者以为这全都是一种喜剧的虚构。

《巴黎评论》:是什么促使你以历史事件为基础创作小说的?

艾柯:对我而言,历史小说不只是真实事件的一个小说化版本,事实上,作为小说,它能使我们更好地理解历史。我也喜欢在历史小说里加入成长小说的元素。在我所有的小说里,都有一个年轻的主人公,在一系列的经历中成长、学习、受难。

《巴黎评论》:你为什么直到四十八岁才开始写小说?

艾柯:这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大的跳跃,因为即使在我写博士论文、在立论说理时,做的就已经是叙述的工作。长久以来,我认为,绝大多数哲学书真正的核心是在讲述他们做研究的故事,诚如一个科学家解说他们得到重大发现的经过。因此,我觉得一直以来我都在讲故事,只是用的文体略有不同。

《巴黎评论》:是什么让你觉得一定要写一部小说?

艾柯:一九七八年,有一天,一个朋友告诉我,她要负责出版一套业余作者写的小型侦探小说。我说,我压根不会写侦探故事,但如果让我写的话,一定是本五百页、以中世纪僧侣为人物的书。那天回到家,我虚构了一个中世纪僧侣的名单。后来,我脑中突然涌现出一个僧侣被毒杀的画面。创作的念头全源自于此,源自那幅画面,继而变成一种不可抑制的冲动。

《巴黎评论》:你的许多小说似乎都仰赖睿智的观点,你是不是在自然而然地弥合理论研究与小说创作之间的裂缝?你曾说,“对于那些我们无法将之理论化的事,我们只能叙述。”

艾柯:这是借用维特根斯坦的一个说法,没有实际含义。事实是,我写了无数关于符号学的文章,但我认为,没有哪篇比《傅科摆》更好地表达出了我的观点。你的某个观点可能不是原创的——亚里士多德总在你之前想到。但由这个观点创作一部小说,你能赋予它原创性。男人爱女人,这不是个新创的观点,但如果你用某种方式,就此写出一部杰出的小说,那么,经过文学的戏法,它就变成绝对的原创了。我十分相信,到头来,更丰富的是故事——一个观点经过改造,融入事件中,借角色来表达,通过精雕细琢的语言使它焕发光彩。因此,显然,当一个观点被转化为一个有生命的机体后,它就变成某种截然不同的东西,而且可能更富表现性。

另一方面,矛盾可以构成一部小说的核心。杀死老太婆是件有意思的事——带着这个论点,你的伦理课论文会不及格,移到小说里,它成了一部文学经典《罪与罚》,里面的人物不能告诉你杀死老太婆是对是错,他的挣扎摇摆——即我们所说的矛盾,成为富有诗意和挑战性的主题。

《巴黎评论》:你怎么为你的小说着手进行研究?

艾柯:就《玫瑰的名字》而言,由于我早对中世纪有兴趣,手头有数百份资料,所以只用两年就写完了。写《傅科摆》,从研究到完稿花了我八年时间!由于我不把自己在做的事告诉别人,现在想起来,几乎整整十年,我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走到街上,看见这辆车、那棵树,对自己说,啊,这可以和我的故事联系起来。就这样,我的故事一天天成形,我做的每件事、生活里的每个小片段、每段对话,都会给我灵感。然后,我实地探访那些写到的地方——法国和葡萄牙所有圣殿骑士居住的区域。它变得像一种电子游戏,而我可能在里面扮演一名武士,走进某个魔法王国。除了玩游戏时间,其余时候你完全恍恍惚惚,而在写作时,总有一个临界点,你在那一刻跳下火车,为的只是第二天早晨重新上车。

(原载《巴黎评论》第一八五期

二〇〇八年夏号)

本文摘自《巴黎评论:作家访谈录》(有删节)

张芸/译

法国人评艾菲尔(巴黎评论艾柯丹)(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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