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和奥地利为什么没有成为一个国家?这是个棘手的问题,往小了任选角度都可以拉扯出个子丑寅卯,又免不了终有盲人摸象之嫌;往大了这牵扯到上帝掷不掷骰子历史能不能被解释唯物还是唯心的大是大非。 下面仅对目前流行种种合并论的论据进行逐一分析,以飨各位看官。
语言:同样属于德语区,为什么没有人认为瑞士北部、列士敦士登应该和德国合并? 语言的一致并不代表互无嫌隙之虞,毕竟只有语言相通才能吵得起架。想象的共同体有时候纯属脑补,同床异梦的真相是残酷的:比如瑞士已几乎成为全欧洲最反感德国人的国家,特别以德语区的苏黎世最为“反德”,被视为“来抢工作的”德国人在瑞士遭遇服务员冷脸甚至路人的辱骂屡见不鲜。(Carega 2010; Schwarze and Hansen 2014)。据说圣加伦大学曾发生过一次德国学生和瑞士学生的口水战,德国学生骂瑞士学生是乡巴佬,瑞士学生骂德国学生为穷光蛋。作为奥地利第一大外国人群体的约18万“Piefke”德国人(Halbhuber et al. 2018),同样也不甚受当地人待见,被视为“来抢大学入学位置的”“限额-难民(NC-Flüchtlinge)” (Hoffmann 2016),更被贴上顽固傲慢自闭等负面标签(Ötinger 2017) ,据说这种对德国人的敌意可以追溯到普奥战争时对普鲁士人的揶揄。越是满嘴反歧视的白左圣母对德国人的攻击和歧视往往更加严重。奥地利人甚至还拍了一部专门用来讽刺德国游客在奥地利的电影《德国佬传奇(Die Piefke-Saga)》(Czernich 2017)。据调查,在瑞士居住得越久的德国人对瑞士的看法往往正面,但在奥地利住得越久的德国人却往往越讨厌奥地利(Reichel 2017)。当然,歧视也是分等级的,和奥地利德语方言比较接近的拜仁、其次是南德人民在奥地利会更容易被接纳一些,真正的“Piefke”果然还是那些操着刺耳的标准德语的北德佬。
文化:维也纳的市中心可以找到歌德和席勒的塑像,德国的城市里常常有莫扎特(关于莫扎特的国籍归属,曾引发德奥两国报纸激烈的口水战(Stiftung Haus derGeschichte der Bundesrepublik Deutschland 2005))和舒伯特大街, 德国和奥地利同属日耳曼文化圈,本身文化联系就极其紧密。特别是拜仁的啤酒节和猪肘子几乎成为德国的象征,而拜仁恰恰又和奥地利文化极其接近,无意中更加强了我们对于两者相似的印象。但两国的当代文化和政治风向区别其实是极其明显的,套用一个网络上流行的说法,德国人活在冷战的时代,奥地利人活在弗朗茨皇帝的时代。冷战虽然早已过去,但不少德国人依然精神紧张地活在那样一种“非黑即白”的宣传里,绿党和白左的道德绑架、青年学生的荷尔蒙上脑、垄断媒体的洗脑宣传、加上德国人爱抱团的传统,形成一种高度压抑而有毒的社会氛围,社会新闻基本被左派暴力和难民犯罪占据,一种默契的排外情绪因压抑和自我正确而更加发酵。
维也纳的歌德雕像
在德国的莫扎特雕塑
天主教信仰和意大利式的巴洛克风格深刻地影响了奥地利文化,新教伦理和法国古典主 义则占据着德国人的精神生活 (Görlich 1967) 。在维也纳,人们却很容易有一种被宠爱的幸 福感,精致的甜点,安静的古老咖啡馆,路人们行行匆匆互不打扰,绝不会让你有一种作为异乡人的唐突感,也许这就是 Stephen Fry 所说的,拥有君主的国家的国民幸福感普遍要高一些吧。二战时德国的大小城市被英美盟军炸成废墟,所以建筑大多是新式或仿古而成,其次德国大部分为小城(连法兰克福,老城区人口不过四千而已 ) ,跟精心规划大气磅礴、到处是优美雕塑建筑、一战前人口就超过百万的帝都维也纳比起来实在是无甚看头(有时只剩下呼吸新鲜空气了 ) 。维也纳的剧院乐团琳琅满目,《音乐之声》等经典剧目时时上演。维也纳的文化多元也是封闭无聊的德国小城比不了的,东欧和土耳其人、华人都能在这里找到自己的社区。加上发达便捷的公共交通,就作为旅游和文化学习的目的地而言,奥地利相对德国的优势是很明显的。
人种:提到德国和奥地利,大家的第一反应往往是日耳曼人,事实上这种定义是不准确的。奥地利人在人种和南德地区主体上同属阿勒曼人,该民族由公元3世纪和5世纪迁徙而来的日耳曼部落(起源自作为易北河日耳曼人分支的苏维汇人)融合了黑发黑眼高鼻长颅的高卢罗马人、当地黑发黑眼短颅的阿尔卑斯人种而成,身高普遍较矮或中等(特别是女性)。加上后来奥匈帝国的历史,奥地利人中亦融入部分东欧成分。德语区越往南,黑发黑眼中等身材的特征就更为明显,特别是在瑞士人和奥地利人中,他们的体貌特征和拥有所谓“纯种雅利安特征”金发碧眼身材高大的北德人(属北海日耳曼人、莱茵河-威悉河日耳曼人)区别已相当明显。因此也就有了那个经典笑话,出身奥地利的元首希特勒的长相一点也不“雅利安”。走在维也纳的大街小巷很容易就能发现当地人和德国人长相的区别,奥地利女性大多体型更为丰腴、脸型更为圆润,男性则衣着更为考究。
历史:不少论及德国和奥地利关系的网红文,开篇都是标准“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体,从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的历史开始论证起德国和奥地利的统一性,这其实是对西欧历史的一种误解。
虽然日耳曼蛮族如主要属于东日耳曼的哥特人、赫鲁利人、鲁吉人和斯基里人曾经多次 洗劫罗马,但真正彻底取代罗马人成为欧洲的征服者是罗马的盟友 —— 来自高卢的法兰克 人。隶属莱茵河日耳曼人的法兰克人和东哥特人结盟,打败东边的阿勒曼人、萨克森人、此时占据意大利大部作为苏维汇人分支的伦巴底人等各个其他日耳曼部落,征服日耳曼尼亚, 维护教皇权威,最终在罗马帝国的疆域上建立起了强大的法兰克帝国,法兰克贵族成为欧洲 各地的统治者。拜仁和今天奥地利西部的克恩顿地区由查理曼大帝在 788 年征服,位于今天奥地利东部的阿瓦尔部落则在 796 年被查理曼大帝打败而成为法兰克王国的附庸。
查理曼大帝
《凡尔登条约》使法兰克王国一分为三,《墨尔森条约》使中法兰克王国被瓜分。西法 兰克王国被卡佩王朝取代,东法兰克王国则被萨克森王朝取代。尽管先祖系加洛林王朝派驻 萨克森的法兰克官员,萨克森王公依然自豪地宣称自己是当年带领萨克森人反抗法兰克人及查理曼大帝的首领维杜金德的子孙:捕鸟者亨利的王后玛蒂尔达是维杜金德的直系后代(Schmid 1964),并开始分封自己的亲属为大公,对王国内诸侯进行换血,尽管如此,双方矛盾依然重重,反叛此起彼伏。955年,奥托一世率领拜仁、施瓦本、弗兰肯等东法兰克帝国诸侯在第二次奥格斯堡战役中彻底击败长期前来侵扰的马扎尔人(此役后马扎尔人转为定居,建立匈牙利),在战场上,日耳曼领主们按风俗用盾牌抬起了奥托,拥戴其为皇帝。962年,萨克森王朝的二代君主奥托一世在意大利被教皇加冕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972年,拜占庭帝国皇帝约翰一世最终承认了奥托的西帝国皇帝头衔。强调自己的“本土化”成分和教皇授予的王冠,只是并非出生加洛林皇族(西欧贵族最重视血统和传承)的萨克森王公用来正当化自己的权力、压制其他野心勃勃的东法兰克贵族的政治工具而已。而由西法兰克王国而来的法兰西王公们不但轻蔑拒绝教皇主动要求给自己加冕的邀请,甚至还曾直接把教皇掳去法国当了“阿维尼翁之囚”。难怪后世的伏尔泰会揶揄其“既不神圣,也不罗马,更非帝国”。这种拉大旗作虎皮的招数在贵族史上屡见不鲜,比如哈布斯堡的鲁道夫四世,和当时的皇帝查理四世拉关系失败,干脆自己伪造一套据说是1228年由亨利七世以及之后几位皇帝签发的文件,宣布奥地利为大公国。
事实上在中世纪并不存在所谓的德意志民族和国家概念,而是殖民全欧洲的各个法兰克贵族家庭通过联盟形成的大致势力范围而已。所有的贵族特权都可以不断追根溯源到最早的法兰克王国,如果按照这个逻辑,不仅德国和奥地利应该合并,全欧洲甚至加上英美的海外领地都可以合并。更令人哑然失笑的是, 1871 年普鲁士统一德国,而历史上条顿骑士团国和他的日耳曼继承者普鲁士王国却从来就不是神圣罗马帝国的一部分。
普鲁士国王威廉一世在凡尔赛镜宫加冕为德意志皇帝
1848 年民族之春,民族主义思潮席卷全欧。真正作为民族国家的德国,实质上最早只能从普鲁士统一德国的 1871 年开始算起,而奥匈帝国从一开始就不属于这个整体,甚至是作为被否定的对象(多民族的旧封建王朝)而存在的。所谓的 “ 第一帝国 ” 只是穿凿附会的民族神话而已。 1918 年一战战败,老旧的帝国终于不堪多年的缝缝补补,奥匈帝国土崩瓦解,原奥 匈帝国的德语区出现泛日耳曼主义思潮,大德意志人民党( 该党成为战后的奥地利自由党的 前身)主张德奥合并,获得朝野左右政党的一致支持(连实证法学家汉斯·凯尔森都在《奥 地利国家法》一书中描述了这种强烈要求德奥合并的时代精神 ( K e l s e n 1923 ) ) ,合并法案都已经两国的国会通过,但依然被英法协约国阻止。直到 20 年后的来自林茨的小胡子逼迫奥国组织公投,合并夙愿终于得偿。由于第三帝国的黑历史,奥地利民众和媒体在战后都有意识 地极力和作为负面象征的德国进行切割,从而塑造奥地利的正面形象。支持德奥合并的大德意志、泛德意志主义也因为和纳粹主义的历史关联,而成为讳莫如深的话题。二战后的两国渐行渐远,德国通过欧盟和北约成为西方的一部分,奥地利则保留着永久中立国的地位,并越来越通过和德国人相区别来获得自身的身份认同:学校里的德语课改名为 “ 教学用语 ” ,德国文学作品被奥地利作家的作品所取代,不用德国人的杜登字典而用 “ 奥地利字典 ” ,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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