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本文发表于《汕头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22年第4期,引用或转载请注明出处。此为原文,引用时请以期刊上发表的文本为准。
王安石《元日》异文考
盛大林
摘要:王安石七绝《元日》,又题《除日》。“东风送暖入屠苏”中的“东风”又作“春风”。现存最古的两个版本即宋本《临川先生文集》和宋本《古今绝句》均为“东风”。“屠苏”既有异文,也有异解。或解释为酒,或解释为草庵,甚至解释为“屠绝鬼气,苏醒人魂”。考索历代文献,“屠苏”应为“酴酥”之讹,其义应该是指药酒。另外,“争插新桃换旧符”中的“争插“亦有“总把”之异。根据习俗及诗意,诗题以《除日》为宜。
关键词:王安石 元日 屠苏 训诂学 考据
爆竹声中一岁除,东风送暖入酴酥。
千门万户曈曈日,争插新桃换旧符。
这是现传王安石(1021—1086)的《元日》诗。一般认为,这首诗写于王安石拜相变法之初。荆公借岁序之更替,抒发革故鼎新的愿望,畅想除旧布新的愿景。句句写新春,字字咏新政,将政治抱负与自然规律有机地融合在一起,天衣无缝,自然清新。随着岁月的流逝,政治色彩逐渐褪去,文化意味日益醇厚。时至今日,每逢新春佳节,人们都会想起这首诗。但很少有人知道,在近千年的流传过程中,这首诗也发生了很多异变,比如“东风”有作“春风”、“屠酥”有作“屠苏”、“争插”有作“总把”,甚至诗题也有两说。孰是孰非?笔者查考了大量的古籍文献,试辨析之。
一、“东风”与“春风”
王安石诗作的流传,主要有三种文献:一是《临川先生文集》,一是《王荆文公诗》,一是《千家诗》。《临川先生文集》宋绍兴二十一年(1151)王玨刻本及明嘉靖二十五年(1546)刊本、明嘉靖三十九年(1560)抚州刊本、明万历四十年(1612)刻本等均为“东风”。《王荆文公诗》元大德五年(1301)王常刻本及清乾隆六年(1741)张宗松绮斋刻本、日本江户写本等均为“春风”。《千家诗》清康熙四十五年(1706)扬州诗局刊本、清同治十一年(1872)瑞文堂刊本、广益书局民国二十二年(1933)版、上海书店民国三十二年(1943)版、上海简青斋书局版均为“春风”。
另外,《古今绝句》宋刻本为“东风”。谢维新(宋末人,生卒年不详)《古今合璧事类备要》宋刻本和明嘉靖年间夏相刻本、祝穆(?—1255)《古今事文类聚》元刻本和明内府刻本、蒲积中(宋人,生卒年不详)《岁时杂咏》明抄本和清文渊阁四库写本(下文简称“四库本”)、潘自牧(南宋人,生卒年不详)《记纂渊海》四库本、彭大翼(1552—1643)《山堂肆考》明万历二十三年(1595)书林周显明刻本等均为“春风”。
从文献及版本数量上说,“春风”明显占优,但最古的三个宋本有两个为“东风”。
就中原地区的自然规律而言,春天的风多东向,夏天的风多南向,秋天的风多西向,冬天的风多北向。古人吟诗作赋,常常用东、西、南、北代指四季之风。李商隐《无题》“东风无力百花残”、辛弃疾《青玉案·元夕》“东风夜放花千树”中的“东风”都是指春风。也就是说,“东风送暖”与“春风送暖”的涵义并无区别。
韩鄂(唐末五代人,生卒年不详)《四时纂要》:“屠苏酒,大黄、蜀椒、苦梗、桂心、防风各半两,白术、虎杖各一两,乌头半分,右八味,以绛囊貯,岁除日薄晚,挂井中,令至泥,正旦出之,和囊浸于酒中,东向饮之,从少起至大,各人各饮小许,则一家无病候。三日弃囊并药于井中,此轩辕黄帝之神方矣。”梁章巨(1775—1849)《归田琐记》之“屠苏酒方”曰:“其方为大黄、桔梗、白朮、肉桂各一两八钱,乌头六钱,菝葜一两二钱,各为末,用袋盛,以十二月晦日日中悬沉井中,令至泥,正月朔旦出药,置酒中,煎数沸,于东向户中饮之,先从少起,多少任意(一方加防风一两)。”《四时纂要》说喝屠苏酒须“东向饮之”,《归田琐记》则说“于东向户中饮之”。为什么强调“东向”呢?因为春风从东方而来。“东风送暖入屠酥”中的“东”字与屠苏酒的“东向”暗暗契合。相比之下,“春风送暖入屠酥”则没有这样的巧思,也有些直白。
因此,无论版本源流,还是诗意蕴含,“东风”都比“春风”更为可取。
二、“屠苏”与“酴酥”
关于本诗的异文及异解,这两个字最为杂乱,争论也最多。
屠苏、屠酥、廜㢝、酴酥,说法多达四种。
一般认为,屠苏指的是酒,“东风送暖入屠酥”的意思是春风把暖气吹进了屠苏酒中,或在暖融融的春风中喝屠苏酒(即把“入”理解为“喝”)。也有人认为,屠苏指的是茅屋、草庵,“东风送暖入屠苏”的意思是春风把暖气吹进了屋子。赵乐娟《<元日>中‘屠苏’为何物》即持这种观点。
笔者目力所及,最早关于“屠苏酒”的记载见于东晋葛洪(283—363)《肘后备急方》。“小品正朝屠苏酒法令人不病瘟疫”之题下曰:“大黄五分,川椒五分,术、桂各三分,桔梗四分,乌头一分,袚禊二分,七物细切,以绢囊贮之。十二月晦日正中时,悬置井中至泥,正晓拜庆前出之。正旦,取药置酒中屠苏,饮之于东向。药置井中能迎岁,可世无此病。此华佗法,武帝有方验中,从小至大。少随所堪,一人饮,一家无患,饮药三朝。”孙思邈(581—682)《备急千金要方》和张介宾(1563—1640)《景岳全书》也有类似的记载。这些记载说明,屠苏是一种药酒,东晋甚至更早就已经有了。
南朝宗懔(502—565)《荆楚岁时记》开篇即曰:“正月一日,是三元之日也。……长幼悉正衣冠,以次拜贺,进椒柏酒,饮桃汤,进屠苏酒、胶牙饧,下五辛盘,进敷于散,服却鬼丸,各进一鸡子,造桃板著户,谓之仙木。凡饮酒,次第从小起。”
韩鄂《四时纂要》和《岁华记丽》都提到了“屠苏”。“元日,备新历日,爆竹于庭前以辟,进屠苏酒,造仙木,即今桃符也。《玉烛宝典》云,仙木象郁垒。山桃树,百鬼所畏,岁旦置门上,以畏百鬼。”《四时纂要》卷一称元日有“进屠苏酒”的习俗,卷五则详细介绍了屠苏酒的酿制方法(上文已引)。《岁华记丽》之“进屠苏”曰:“俗说‘屠苏’乃草庵之名,昔有人居草庵之中,每岁除夜遗闾里一药贴,令囊浸井中,至元日取水置于酒樽,合家饮之,不病温疫。今人得其方,而不知其人姓名,但曰‘屠苏’而已。”
宋人李璧(1158—1222)在《王荆文公诗》中笺注:“《四时纂要》:屠苏,孙思邈所居庵名。一云以其能辟魅,故云。屠,割也。苏,腐也。今医方集众药为之。除夕以浸酒,悬于井中。元日取之,自少至长,东面而饮,取其滓,以绛囊盛,挂于门桁之上,主辟瘟疫。陈陶《朝元引》云:万宇灵祥拥帝居,东华元老荐屠苏。汉《礼仪志》:门户代以所尚,周人木德以桃为更,言气相更也,以桃符板为新桃旧桃,盖北方语。”
李璧称《四时纂要》把屠苏解释为孙思邈所居庵名,事实上,韩鄂的《四时纂要》并未提及孙思邈,《岁华记丽》也只是说“昔有人居草庵之中”,《古今合璧事类备要》亦采此说。大约是因为屠苏为药酒,而孙思邈为药王,所以传说中的那个人被附会为孙思邈。民国时期,传说又变异了。梦花馆主在《国语注解千家诗》中称:“屠苏,酒名,唐孙思邈在元旦日吃屠苏酒,能除疫病。”此后的《注解千家诗》亦承此说。东晋就有了“屠苏”的记载,《肘后备急方》直称“此华佗法”,而孙思邈为唐人,“屠苏”之说肯定不是源于孙思邈。
《王荆文公诗》笺注还出现了一种新的解释:“屠,割也。苏,腐也。”陈耀文(明人,1550年进士)《天中记》亦称:“《四时纂要》云,屠苏,孙思邈庵名。一云:屠,割也;苏,腐也。”这种解释,疑为望文生义,似也与酒无关。
张震(明人,生卒年不详)《唐音辑注》曰:“《四时纂要》:屠苏,孙思邈庵名,谓屠绝鬼气,苏醒人魂。又《博雅》:屠苏,酒名。元日醉之,能除瘟气。”
杨慎(1488—1559)《升庵集》之“屠苏”词条曰:“萧子云《雪赋》曰:‘韬罦罳之飞栋,没屠苏之高影,始飘舞于圆池,终亭华于芳井。’杜工部《冷淘》诗曰:‘愿凭金騕褭,走置锦屠苏。’屠苏,庵也。《广雅》云:屠苏,平屋也。《通俗文》曰:屋平曰屠苏。《魏略》云:李胜为河南太守郡厅事前屠苏坏。唐孙思邈有屠苏酒方,盖取庵名以名酒,后人遂以屠苏为酒名矣。何逊诗:‘郊郭勤二顷,形体憩一苏’。又大冠亦曰屠苏。《礼》曰:童子帻无屋,凡冠有屋者曰屠苏。《晋志》:元康中商人皆著大鄣。谚曰:屠苏鄣日覆两耳,会见羯儿作天子。”这里出现了一种新的解释,即大帽子。
《山堂肆考》之“屠苏”词条曰:“周王褒诗:‘飞甍雕翡翠,绣桷画屠苏。’则知屠苏本草名,画于屋上,因草名以名屋。杜诗云:‘愿随金腰褭,走置锦屠苏。’此屠苏,屋名也。后人又借屋名以名酒,《元日》:屠苏,酒是也。又大帽形类屋,亦名屠苏,《南史》谣云‘屠苏障日覆两耳’,是也。”这段话明确指出,《元日》中的“屠苏”为酒。
胡震亨(1569—1645)《唐音癸签》亦有“屠苏”词条,文字与《山堂肆考》基本一样,只少了“《元日》:屠苏,酒是也”一句,但出处署为“升庵诗话补遗”。民国时期出版的《升庵诗话》的补遗中收录了这段话,但“《元日》:屠苏,酒是也”中的“日”讹为“是”,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纵观历代文献,早在周朝就有了“屠苏”之说,起初是草名,后来指屋子,引申为帽子,再后来又引申为酒名。宋诗中的“屠苏”都是指酒。比如 “年年最后饮屠酥,不觉年来七十余”(苏辙《除日》句)、“老翁饮罢笑捻须,明朝重来醉屠苏”(范成大《照田蚕行》句)、“半盏屠苏犹未举,灯前小草写桃符”(陆游《除夜雪》句)、“献粣聊将追粔籹,餔糟只欲伴屠苏”(周必大《戊子岁除以粣代酒送邦衡邦衡有诗见戏仍送牛尾狸次韵》句)、“东风艳艳桃李忪,花园春入屠酥浓”(王山《答盈盈》句),等等。因此,王安石《元日》中的“屠酥(苏)”,应该也是指酒。
那么,屠酥、屠苏、廜㢝、酴酥,到底是哪两个字呢?
洪迈(1123—1202)《容斋续笔》有一则题为《岁旦饮酒》的笔记,其文曰——
今人元日饮屠酥酒,自小者起,相传已久,然固有来处。后汉李膺、杜密以党人同系狱,值元日,于狱中饮酒,曰:“正旦从小起。”《时镜新书》晋董勋云:“正旦饮酒先饮小者,何也?勋曰:‘俗以小者得岁,故先酒贺之,老者失时,故后饮酒。’”《初学记》载《四民月令》云:“正旦进酒次第,当从小起,以年小者起先。”唐刘梦得、白乐天元日举酒赋诗,刘云:“与君同甲子,寿酒让先杯。”白云:“与君同甲子,岁酒合谁先。”白又有《岁假内命酒》一篇云:“岁酒先拈辞不得,被君推作少年人。”顾况云:“不觉老将春共至,更悲携手几人全。还丹寂寞羞明镜,手把屠苏让少年。”裴夷直云:“自知年几偏应少,先把屠苏不让春。倘更数年逢此日,还应惆怅羡他人。”成文干云:“戴星先捧祝尧觞,镜里堪惊两鬓霜。好是灯前偷失笑,廜㢝应不得先尝。”方干云:“才酌屠苏定年齿,坐中皆笑鬓毛斑。”然则尚矣。东坡亦云:“但把穷愁博长健,不辞最后饮屠酥。”其义亦然。
这段文字取自《容斋续笔》的宋刻本,其中既有“屠苏”和“屠酥”,还有“廜㢝”。四部丛刊明刻本也是如此。四库本把“廜㢝”改成了“屠苏”,仍然是“屠酥”和“屠苏”并存。同一个版本,同一种物什,为什么不统一为一种写法呢?大约是为了遵从原文。从这一段文字中,即可窥见这两个字的异文之乱。
王安石《元日》中的这两个字,在《古今绝句》宋刻本中为“屠酥”。《临川先生文集》和《王荆文公诗》的宋刻本、元刻本等均为“屠苏”,《千家诗》《古今事文类聚》《古今合璧事类备要》《记纂渊海》《岁时杂咏》《山堂肆考》等亦均为“屠苏”。历代各种文献版本的《元日》诗中,没有出现“廜㢝”和“酴酥”。
郎瑛(1487—1566)《七修类稿》有词条“屠苏酒”,其文曰:“屠苏,本古庵名也,当从广字头,故魏张揖作《广雅》,释庵以此‘廜㢝’二字。今以为孙思邈之庵名,误矣。孙公特书此二字于己庵,未必是此‘屠苏’二字;解之者又因思邈庵出辟疫之药,遂曰‘屠绝鬼气,苏醒人魂’,尤可笑也。”
周祈(明万历前后人)《名义考》有词条“廜㢝”,释曰:“《博雅》:廜㢝,庵也。《通俗文》:屋平曰廜㢝。《四时纂要》作屠苏。又《广韵》:酴酥,酒名。《玉篇》:麦酒不去滓饮是。屠苏为屋,酴酥为酒,本不相混也。唐人诗:‘手把屠苏让少年’,‘先把屠苏不让春’,误以‘屠苏’为‘酴酥’,后人遂谓‘屠苏’又为酒。古人正旦饮酒,以‘少者得岁,故先饮;老者失时,故后饮’,是日酒皆然,亦无屠苏先饮之说。或云‘屠絶鬼气,苏醒人魂’,妄说也。”
郎瑛认为,“廜㢝”及“屠苏”原为庵名,因为孙思邈,二字被赋予了酒的涵义。但周祈认为,“屠苏”和“酴酥”原为二物,因为诗人们把“酴酥”讹为“屠苏”,“酴酥”的涵义被移植到“屠苏”上。也就是说,“东风送暖入屠苏”等诗句中的“屠苏”均应为“酴酥”。
《广雅·释器》:“酴,酒也。”《说文》:“酴,酒母也。”《玉篇》:“酴,麦酒不去滓饮也。”古代经典辞书中的“酴”均与酒有关,“酥”也是如此。《中文大辞典》:“酥,酒之别名。《宝革酒谱》:天竺国谓酒为酥,盖瘦辞,以避法禁,非释典所出。”“酥酒,酒名。王羲之《鹰嘴帖》:鹰嘴爪炙入麝香,煎酥酒一盏服之,治痔瘘有验。苏轼《送酥酒》诗:关右土酥黄似酒,扬州雪液却如酥。苏轼诗:使君半夜分酥酒。”《康熙字典》释“酥”曰:“《正韵》:酴酥,酒名,亦药名。”
王臞轩(宋人,生卒年不详)《除夜》:“爆竹声中腊已残,酴酥酒暖烛花寒。朦胧晓色笼春色,便觉风光不一般。”曾公衮《除夜》:“北风吹雪四更初,嘉瑞天教及岁除。半盏酴酥犹未举,灯前小草写桃符。”这两首诗中写的都是“酴酥”。
梁章巨(1775—1849)《归田琐记》之“屠苏酒方”曰:“或问屠苏酒之义,记得《七修类稿》中有之。‘屠苏’本古庵名,当从广字头。《广雅·释庵》作‘廜㢝’二字,孙思邈特书此二字于己庵。《集韵》云:‘廜㢝酒,元日饮之可除瘟气,亦作屠苏。’今人因思邈庵中出辟疫之药,遂有‘屠绝鬼气,苏醒人魂’之说,可笑也。”笔者查宋本《集韵》,“廜”的释文为“《博雅》:廜㢝,庵也。一曰屋平曰廜,或省。”“㢝”的释文为“《博雅》:廜㢝,庵也。”并没有“廜㢝……亦作屠苏”之说。
“廜㢝,草庵也。又廜㢝酒,元日饮之,可除瘟气,先从少者起,少者得岁,故也。通作屠苏。”《钦定音韵述微》也说“廜㢝……通作屠苏”,疑为强解,或袭前人之误。
综上所述,“屠苏”和“屠酥”本应为“酴酥”之说比较可取。与孙思邈有关的说法,显然都是后人附会出来的。“屠”与“酴”同音,“苏(蘇)”通“稣”,又与“酥”音同义近。音近形近而致讹,古来多见。
三、“争插”与“总把”
《临川先生文集》的历代版本中,本诗第四句均为“争插新桃换旧符”,“争插”下面有小注“一作总把”。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亦采此本。但《古今绝句》宋刻本、《王荆文公诗》《古今事文类聚》《千家诗》《古今合璧事类备要》《记纂渊海》《岁时杂咏》《山堂肆考》历代版本均为“总把”。
仄起七言绝句第四句的格律为“仄仄平平仄仄平”。“总把”为仄仄,合律;“争插”为平仄,不合律。但按照“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的原则,“争插”就没有问题。
就诗意而言,“总把”的意思是每年都是如此,强调的是年俗之相沿成习,语感相对比较平淡,而“争插”的意思争先恐后,能够让人感觉到辞旧迎新、热热闹闹的节日气氛。
四、“元日”与“除日”
本诗的题目,《临川先生文集》《王荆文公诗》《千家诗》《古今绝句》《事文类聚》均为“元日”,而《岁时杂咏》为“除日”、《山堂肆考》为“除夕”。
“元日”是指每年的第一天,“除日”和“除夕”是指每年的最后一天。一尾一头,两天相连。“酴酥”就是在除夕的傍晚悬浸于井中,元日的凌晨取出来自少至老饮。
现在所谓的“春节”,最受重视的是正月初一,也就是元日。但按照传统的习俗,除夕才是最重要的一天。所谓“过大年”,指的是除夕。全家团圆的年夜饭,也是在除夕。“爆竹声中一岁除”,第一句中就有个“除”字,而“岁除”就是“除夕”的别称。而且“新桃换旧符”(贴春联),也是在除夕。因此,就诗意而言,这首诗描写的应该是除日,而不是元日。
“爆竹声中腊已残,酴酥酒暖烛花寒。朦胧晓色笼春色,便觉风光不一般。”朱淑真这首诗中也出现了“爆竹”和“酴酥”,而此诗的题目为《除日》(也作《除夜》)。
顺便提一下:《古今事文类聚》中,本诗第一句为“爆竹声平一岁除”。元刻本、明内府刻本、明书林明实堂刻本,均为“声平”。“平”与“中”形似,应为讹字。
五、结语
古籍文献在流传中致讹,既有偶然性,也有规律性。形近致讹,音近致讹,都很常见。“酴酥”讹为“屠苏”就是典型的音讹,但连续两个字(一个词)同时讹误却不多见。“东风”讹为“春风”,无关紧要。“酴酥”讹为“屠苏”却有连锁反应——将“屠苏”解释为“屠绝鬼气,苏醒人魂”就是望文生义的结果——如果是“酴酥”,就不会产生这样的歧解。
经过千百年的以讹传讹,现在通行的《元日》似已定型,“春风送暖入屠苏”已经深入人心。但如果“东风送暖入酴酥”为原本成为共识,还是应该回归本原。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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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宋)潘自牧撰:《记纂渊海》[O],四库本,卷2第57页。
[21](明)彭大翼:《山堂肆考》[O],明万历二十三年(1595)书林周显明刻本,卷14第17页。
[22](唐)韩鄂撰:《四时纂要》[O],明万历十八年(1590)刻本,卷5第17页。
[23](清) 梁章巨撰:《归田琐记》[O],清道光二十五年(1845)刻本,卷1第1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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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唐)韩鄂撰:《四时纂要》[O],明万历十八年(1590)刻本,卷1第4-5页。
[30](唐)韩鄂撰,(明)沈士龙、胡震亨校:《岁华记丽》[O],清内府藏秘册汇函本,卷1第7页。
[31](宋)李璧笺注,(宋)刘辰翁批点:《王荆文公诗》[O],元大德五年(1301)王常刻本,卷41第4页。
[32](明)陈耀文撰:《天中记》[O],四库本,卷4第3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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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明)彭大翼撰:《山堂肆考》[O],四库本,卷236第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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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明)周祈撰:《名义考》[O],四库本,卷12第24页。
[40]编委会:《中文大辞典》[M],台北:“中国文化学院”出版部1968年版,第462页。
[41](清)张玉书等纂:《康熙字典》,清内府刻本,酉集下第100页。
[42](宋)刘克庄辑:《后村千家诗》[O],清康熙四十五年(1706)扬州诗局重刊楝亭藏本,卷4第8页。此诗作者有作朱淑真。
[43](宋)刘克庄辑:《后村千家诗》[O],清康熙四十五年(1706)扬州诗局重刊楝亭藏本,卷4第9页。此诗作者有作陆游。
[44](清) 梁章巨撰:《归田琐记》[O],清道光二十五年(1845)刻本,卷1第17页。
[45](清)纪昀等纂:《钦定音韵述微》[O],四库本,卷3第18页。
[46]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10册)第668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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