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图配诗:“能将幻术惊官宰,顷刻花开术亦神。拍桌大家齐叫绝,受刑人是滥刑人。”
济南道人
(寒月芙蕖)
济南(山东地名)道人者,不知何许人,亦不详其姓氏。冬夏着一单袷衣(同“单夹衣”),系黄绦(读“涛“,丝带),无袴襦(读“库如”,套裤和短袄)。每用半梳梳发,即以齿衔(插)髻际(发际),如冠(帽子)状。日赤脚行市上;夜卧街头,离身数尺外,冰雪尽镕(融化)。
[道人]初来,辄对人作幻剧(魔术),市人争贻(馈赠)之。
有井曲(市井)无赖子,遗(读“卫”,送)以酒,求传其术,[道人]不许。
[无赖子]遇道人浴于河津(渡口),骤抱其衣以胁之。
道人揖曰:“请以赐还,当不吝术。”
无赖者恐其绐(读“代“,欺骗),固不肯释。
道人曰:“果不相授(送还)耶?”
[无赖子]曰:“然。”
道人默不与语。俄见黄绦化为蛇,围(粗细)可数握(一握约四寸),绕其身六七匝,怒目昂首,吐舌相向。
某(无赖子)大愕,长跪,色青气促,惟言乞命。
道人乃竟取绦。绦竟非蛇;另有一蛇,蜿蜒入城去。
由是道人之名益著。
缙绅家(官宦人家)闻其异,招与游,[道人]从此往来乡先生(退休官员)门。
司、道(省市官员)俱耳(闻)其名,每宴集,辄以道人从。
一日,道人请于水面亭(天心亭,在济南大明湖上)报(答谢)诸宪(省市官员)之饮。
至期,各于案头得道人速客帖(邀请函),亦不知所由至(从哪里来的)。
诸官赴宴所。道人伛偻(读“语吕”,鞠躬)出迎。
既入,则空亭寂然,榻几(桌椅)未设。或疑其妄。
道人顾官宰(官员)曰:“贫道无僮仆,烦借诸扈从(随从人员),少(稍)代奔走(跑堂)。”
官共诺之。
道人于壁上绘双扉(门),以手挝(读“抓“,敲)之。
内有应门者,振管(开锁)而启。
[众人]共趋觇望(读“搀旺”,观察),则憧憧者(读“冲冲者”,摇曳不定的人影)往来于中;屏幔床几,亦复都有。即有人一一传送门外。
道人命吏胥辈(随从人员)接列亭中,且嘱勿与内人交语。两相授受,惟顾而笑。
顷刻,陈设满亭,穷极奢丽。
既而旨酒(美酒)散馥(飘香),热炙(烤肉)腾熏,皆自壁中传递而出。
座客无不骇异。
亭故背湖水,每六月时,荷花数十顷,一望无际。宴时方凌冬,窗外茫茫,惟有烟绿(水波)。
一官偶叹曰:“此日佳集(盛会),可惜无莲花点缀!”
众俱唯唯。
少顷,一青衣吏奔白(跑来报告):“荷叶满塘矣!”
一座皆惊。
[众人]推窗眺瞩,果见弥望(满眼)青葱,间以菡萏(读“汉但”,荷花)。转瞬间,万枝千朵,一齐都开;朔风吹面,荷香沁脑。
群以为异。遣吏人荡舟采莲。
遥见吏人入花深处;少间返棹(读“反照”,掉转船头),素手(空手)来见。
官诘(读“杰”,问)之,吏曰:“小人乘舟去,见花在远际;渐至北岸,又转遥遥在南荡中。”
道人笑曰:“此幻梦之空花耳。”
无何,酒阑(读“兰”,将尽),荷亦凋谢。北风骤起,摧折荷盖,无复存矣。
济东(济东道,管辖济南等地)观察公(行署专员)甚悦之,携归署,日与狎玩。
一日,公与客饮(请客喝酒)。公故有家传良酝(美酒),每以一斗为率(限额),不肯供浪饮。是日,客饮而甘之,固索倾酿(把酒倒尽),公坚以既尽为辞。
道人笑谓客曰:“君必欲满老饕(读“老涛”,馋鬼),索之贫道而可。”
客请之。
道人以壶入袖中,少刻出,遍斟座上,与公所藏更无殊别。
尽欢始罢。
公疑焉,入视酒瓻(读“吃”,瓶子),封固宛然,而空无物矣。心窃愧怒,执以为妖,笞(读“吃”,杖打)之。
杖才加,公觉股(腿)暴痛;再加,臀肉欲裂。道人虽声嘶阶下,观察已血殷(读“烟”,染红)座上。
[观察公]乃止,不笞,遂令去。
道人遂离济,不知所往。
后有人遇于金陵(江苏南京),衣装如故。问之,笑不语。
(原为《聊斋》“卷四”第三十九篇)
老王感言:在不同版本中,本篇两个名称,一个叫《济南道人》,一个叫《寒月芙蕖》。此处两名并用,一主一副,省得老王另起名字。“芙蕖”读作“福渠”,与“荷花”同义。
本篇由三个小故事构成,一是“巧吓无赖子”,二是“严冬摆花宴”,三是“恶搞贪暴官”。
从现代人的眼光看,济南道人是一位魔术大师。他能巧施妙技,把黄丝带变成大蛇;能无中生有,从墙壁里取出佳肴;能运用幻术,在冬日的大明湖上营造出荷花盛开的美景;能暗渡陈仓,用别人的美酒招待别人的客人;能转移触觉,让施暴者自作自受……。这种种妙技背后有什么机关,或许连现代魔术师也解释不清,因为这不是纯粹的魔术,还有仙术的成分。
老王最佩服济南道人的地方,不是他的仙术,而是他的风骨。他本事很大,却甘于过清贫的生活,从不用奇术为个人谋利,更不用奇术骗钱。对于好奇心很重的官员,他待之以礼,慷慨大方,对方想要啥就给变出啥。但对于蛮不讲理的无赖子、既吝啬又残暴的官员,他则毫不客气,让他们吃尽苦头。清朝评论家但明伦写道:“声嘶阶下,血殷座上,安得遍传此法,以酬(回敬)天下之挟嫌而诬笞人者?”老王也有此念头,只是不知如何实现。
对蒲松龄的超前想象力,老王更是佩服到家。他所描绘的“幻梦之空花”——“万枝千朵,一齐都开;朔风吹面,荷香沁脑”,“小人乘舟去,见花在远际;渐至北岸,又转遥遥在南荡中”,像不像近些年才出现的“虚拟现实”(VR)呀?有人或许会说:不像,因为观看这一景色的人没戴头盔。老王想说:君有所不知,未来的虚拟现实是不需要头盔的,运用三维投影技术,裸眼就可以看见。当然,这要再等几年甚至几十年才能实现。
由此可见,蒲松龄在科技理念上的超前,不是十年八年,而是300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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