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沂孙是咏物词的高手,他创作了大量的咏物词,在他今存的65首词中,咏物词占了34首,其中咏山川草木的26首,题咏的三首,咏杂物的2首。上一篇文章写了王沂孙词中的枫叶、春水、月亮的意象王沂孙词中的景物有着唯美的意境,他用怎样的情感去描写景物的。

在王沂孙的咏词作中,还有3首是咏诵小生灵的,那就是萤火虫和蝉,他咏诵萤火虫和蝉的词是这类词作中非常有名的。因为词人所咏的萤火虫和蝉,它们具有纤弱、柔小、流离的意象,也具有凄凉的美感,往往透露出个人内在的情感与艺术风格。所以王沂孙的咏物词偏重凄美,在柔美中寄寓身世的凄凉、从而使词作的整体风格有沉郁婉丽的特点。

今天这篇文章再来看一下王沂孙词中的萤火虫和蝉,他是如何咏诵这些小生灵的,在词作中这些物象又有着怎样的意象

袁枚所见诗中蝉的意象(从萤火虫和蝉的物象)(1)

晚上在草丛中发光的萤火虫

萤火虫

萤火虫是一种小型甲虫,因其尾部能发出荧光,故名为萤火虫,又名夜光、夜照、流萤、耀夜等,属鞘翅目萤科。萤火虫经常在水边草根之上产卵,古人误认为萤火虫是腐草化生而成。唐初由欧阳询、令狐德芬等人主持编写的类书《艺文类聚》中就写道:“腐草化为萤。”这里有必要澄清一下,这是古人对萤火虫繁衍生长不科学的认识。

王沂孙词作《齐天乐·萤》就是写萤火虫的,齐天乐是词牌名,上半阕十句五仄韵,下半阕十一句五仄韵。齐天乐就是南宋著名词人姜夔词注中的“黄钟宫”,齐天乐属于双调,全词共102字。在王沂孙的这首词中,小小的萤火中又有着怎样的意象呢?且看这首咏萤火虫的词:

齐天乐·萤

碧痕初化池塘草,荧荧野光相趁。

扇薄星流,盘明露滴,零落秋原飞磷。

练裳暗近。记穿柳生凉,度荷分暝。

误我残编,翠囊空叹梦无准。


楼阴时过数点,倚阑人未睡,曾赋幽恨。

汉苑飘苔,秦陵坠叶,千古凄凉不尽。何人为省?

但隔水余晖,傍林残影。

已觉萧疏,更堪秋夜永。

袁枚所见诗中蝉的意象(从萤火虫和蝉的物象)(2)

王沂孙是一个经历过宋元易代的人,入元后,他以南宋遗民自居。他将自己的经历和情感写进词中,以此来寄托深深的亡国之恨。

词作开篇两句“碧痕初化池塘草,荧荧野光相趁”,写萤火虫出生的环境和发出荧光的特点,萤火虫刚从池塘边的腐草化生出来,便在草丛间相逐飞舞,并散发出微绿的荧光。

碧痕二字既写出了青青池边草的形状,又写出了初生萤火虫的形状特点,意象新颖秀美一词两写,文辞非常清新,突出了物象的视觉美和形色美,让人对青草和萤火虫心生喜爱之情。荧荧二字写出了荧光的美丽:晚间荧光在原野闪烁,萤火虫相互追逐、飞舞嬉戏的灵动场景。

开篇两句在情节的切入上很到位,场景极富动感,笔意明快传神,将萤火虫点缀地活泼可爱。这两句既紧扣主题,又以视觉、形色点染意象,以时间、空间烘托环境;二者融融恰恰,极富感染力。这两句的成功之处在于突出了萤火虫的形象特点,让人对萤火虫产生了喜爱之情和怜惜之情。

袁枚所见诗中蝉的意象(从萤火虫和蝉的物象)(3)

荧光闪烁

接下来三句“扇薄星流,盘明露滴,零落秋原飞磷”,词人根据萤火虫的飞动形态,展开想象,毫不吝惜笔墨地进行了描写:用薄薄的罗扇扑向萤火虫,萤火虫就如同流星般带着光芒飞走了;萤火虫又像承露盘中的露珠一样闪烁着晶莹的光芒;萤火虫发出的光芒又像秋苑中的磷火一样。

词人以丰富的想象赋予了萤火虫动态美和意象美。经过这三层的刻画,萤火虫的形象更加有层次感和流动感,“薄星流,盘明露滴”用对偶的形式展开叙述,词藻工丽。“零落秋原飞磷”这句词境由月凉秋爽变为阴霾森森,意象也由轻柔转为阴冷。零落二字隐隐流淌着盛衰兴亡的深沉悲慨,从而也直接引发了下文词人自伤身世的感叹

袁枚所见诗中蝉的意象(从萤火虫和蝉的物象)(4)

练裳暗近”写萤火虫暗自飞近人身。紧接着是“记穿柳生凉,度荷分暝”二句,以字为领字,引出作者本人,从作者记忆中的形象来写萤火虫,角度变换,结构不再单一。字所引出的两个对偶句写得极为新鲜艳丽:穿柳、度荷、萤火虫的飞行很美;生凉,荧光给人的感受很强烈;分瞑,不说萤火虫飞行时在池塘中能产生一点微光,而反过来说荧光划破了荷塘暮色,构思技巧精妙,用字新颖别致。

“误我残编,翠囊空叹梦无准”,此句中用到车胤读书的典故,是说自己也有像古人那样用功读书,而博学成名的梦想也无凭准,不能实现,只能落得自误而已。词人此处借与萤火虫有关的典故,自叹国亡,平生所学和抱负不能实现的感慨。

下半阙也以萤火虫写起,而归结到宋元易代的身世感伤上。开头三句叙写词人见萤生恨,将萤火虫与人两条线索并行不悖地叙写楼阴与倚阑相对应,未睡与赋幽恨相对应,感情随着续写环境的转变而转变。

接下来“汉苑飘苔,秦陵坠叶,千古凄凉不尽”三句,深蕴着词人无限凄楚的幽恨:汉朝的园囿苔积能飘起来,秦朝的陵墓树叶飞坠,都是亡国现象,也正是千古的凄凉之事,但是更凄凉的还是这种事到当今仍相继不尽。

袁枚所见诗中蝉的意象(从萤火虫和蝉的物象)(5)

词人面对临安陷落,南宋灭亡,宋元易代的历史,字里行间深藏着家国情怀,这是词人幽恨的根源所在。国破家亡,让词人不由得发出“千古凄凉不尽”的无限悲慨。

随着词人“何人为省”的一声突发诘问,引出“但隔水馀辉,傍林残影”两句,词人的幽恨再翻一层波澜。词人发问:有什么人能够省察?又不问省察为何事,只是为了点出萤火虫与凄凉不尽之事的关系,又没有明确的点明,只是做了行文的迂回烘托,是让读者在不明言之中,自去体会作者的用心。

这些事,只有夜里的流萤能以其“余晖”、“残影”的身段去映照,去作见证。何人二字,呼唤的是人,指的是萤火虫,萤火虫又反过来寓指像作者一样的南宋遗民,萤火虫的意象在此处突然清晰起来:词人面对南宋灭亡的幽恨,与萤火虫相同。萤与人,是合二为一的,是不可分的。

已觉萧疏,更堪秋夜永”两句,写出萤火虫在秋天的长夜里难以维持生存,在秋夜漫长的寒冷里难以忍受煎熬。隐喻南宋遗民面对故国的河山,前途未卜,以及词人艰难的处境。

最后两句在写法上也是很有特点的,“已觉萧疏”是对前文种种凄凉景象的总束,“更堪秋夜永”又将全词意境递进升华,作为全词的总结,笔力峭劲有力。

王沂孙的这首咏萤词,拟人写萤,借萤的意象来寄托词人的情感;修辞运用别致新颖,将流萤的形态与词人在时代背景下的生活情境联系起来。又使萤火虫、词人、家国三者融为一体,是一首立意高远的词作。

袁枚所见诗中蝉的意象(从萤火虫和蝉的物象)(6)

树枝上的一只鸣蝉

咏物的方法无外乎两种第一种是将抒情主体写进词中,与所咏之物相互感发,在物我描写的角度转换中,进而表达自己的情感;第二种是不直接写抒情主体,而将其隐藏在物后,借物象在不同时空中的不同情感变化,展示情感的曲折发展。

很显然,王沂孙的这首咏蝉词就是将抒情主体写进词中,与所咏之物相互感发生兴的手法,原词如下:

齐天乐·蝉

绿槐千树西窗悄,厌厌昼眠惊起。

饮露身轻,吟风翅薄,半翦冰笺谁寄。

凄凉倦耳。

漫重拂琴丝,怕寻冠珥。

短梦深宫,向人犹自诉憔悴。


残虹收尽过雨,晚来频断续,都是秋意。

病叶难留,纤柯易老,空忆斜阳身世。

窗明月碎。甚已绝馀音,尚遗枯蜕。

鬓影参差,断魂青镜里。

开篇句从词人与蝉共处的环境落笔:绿槐千树,浓荫蔽户,西窗是词人午休的地方,在安静的睡眠状态下,词人被蝉鸣骤然惊醒。从绿槐千树和蝉鸣可以看出来,时值盛夏。字点出了安静幽谧的氛,到词人被蝉鸣骤然惊醒是情境的转变。

词人虽然没有直接写蝉,却已虚托出蝉鸣的撩人惊心。字表现出词人缘于某种特定的心境情怀时,对蝉鸣产生的强烈共鸣,这是为下文的借物抒情做了铺垫。

袁枚所见诗中蝉的意象(从萤火虫和蝉的物象)(7)

接下来三句,词人借蝉托出这种心境情怀。描写的角度由人转向蝉饮露身轻,吟风翅薄,表面上是铺写蝉的形貌和习性,实际上,它于赋中有比,赋中有兴。写物的同时又拟喻,象征着对蝉的物性产生深切感受、强烈共鸣的词中人情志

蝉过着饮露为生,吟风自娱的生活,这是蝉被赋予的淡泊、高洁不群的品性(如唐代虞世南的《蝉》诗)。使词人感到悲哀的是:这种情志在此时此刻有谁能理解呢

冰笺就是洁白的信笺,是词人由蝉的轻薄透明的蝉翼兴发的想象,拟喻人高洁的品质。“冰笺谁寄”,词人的叹问表达地正是无人理解自己的感慨。

联系词人自身所处的环境,他迫于形势,不得已出任元朝庆元路学正,但是他马上又辞掉了这份工作,归隐故里。词中所蕴含的就是使他感到悲哀的、不为故里知己和周围人理解的含义。

蝉声不绝于耳,词人满腹惆怅,只觉声声凄凉,所以他写道“凄凉倦耳”。而这里的凄凉二字既是蝉鸣之音,也是词人内心的感言

袁枚所见诗中蝉的意象(从萤火虫和蝉的物象)(8)

蝉翼

漫重拂琴丝,怕寻冠珥”是词意转入下一层构想,比较曲折,琴声与蝉声有什么关系呢?这是词人从蝉的角度,根据蝉的感性特征,感发的奇特曲折联想。字面意思是不要再弹奏那捕蝉的琴音,言下之意是不愿意再蹈危机,再履官场。

上半阕后两句再由人转写到蝉,不管人的感受如何,蝉鸣的声音还在继续。在深宫般的绿树荫里,再短梦般的一生中,只是不断地向人诉说它的苦况。

正是由于蝉在无休止的哀鸣中,表现出的是对寒秋到来的惶恐,不可解脱的悲哀。这才使词中人感到不堪再听,才会引起他惊心的强烈感受。这里词人再次回应字,这种笔笔往复,紧紧环扣的写作表达,也是词人遣词造句的精心布局,是词人精心营造的氛围。

袁枚所见诗中蝉的意象(从萤火虫和蝉的物象)(9)

曲终阕尽,余弦更兴。下半阙开头“残虹收尽过雨,晚来频断续,都是秋意”,这三句着意写秋景秋意,也是人与蝉共处的环境。过雨就是断断续续的雨,夏秋之交,阴晴不定,直到黄昏时分雨水才消散。夕阳余晖映出天边斜斜的一段残虹,一阵秋雨、一阵落叶、一阵寒意。随着夜晚的到来,扑面而来的是一派噤人的秋意,词人此处的写景,也是很具特色的。

在写法上:雨后彩虹、秋雨秋寒、晚来更重的自然时序被词人打破了,以残虹收尽过雨,将字置于断续之前,笔意跳脱,赋予了景物一种动态美。由此而构成了一幅凋残满目、秋寒烘笼的秋意图,这样的写法的的确确是即景叙事的典范之作。

接下来三句“病叶难留,纤柯易老,空忆斜阳身世”,是词人写蝉在这时序变易中的孤苦情态。树枝树叶是蝉赖以生存的地方,也是蝉的托身之所,但是它们在时序变易、风雨交加之下,生存就成了难题。一旦失去这个庇护它们生存的环境,僵死之日即在眼前。

袁枚所见诗中蝉的意象(从萤火虫和蝉的物象)(10)

秋寒将至,蝉只能徒劳地追忆往昔的盛时盛景,感叹今日的不堪,对着落日的余晖,为自己吟唱一首哀婉凄切的歌曲。词句充满了无可奈何的绝望和对往日的深切怀念,写尽了蝉的不幸结局和深永哀伤,同时也象征着词人的经历和所处的社会环境

然而词人至此似嫌意犹未尽,又做了深一层的设想。“窗明月碎”分明写月,却又虚托点染出绿树凋敝的景象和凄清的氛围。夜深月白,昔日的绿槐千树,蔽日的浓荫在秋风秋雨中凋落了,月光穿过残叶树枝,在窗前地上筛下点点破碎摇漾的光影,树木凋零也意味着蝉的生命周期结束

词作描绘了一片惨淡的景象:四周一片寂静,寒蝉凄切的余音已经断绝不闻,在某处的冷枝枯叶里,或许残留着它的躯壳。

词人由此不由自主地揣测:这不幸的又不为别人理解的小生灵蝉,它临死前的情状是“鬓影参差,断魂青镜里”。哀蝉辞世之际,一定像传说中那个满怀怨枯的魂化为蝉的女子一样,独自面对青镜,至死不变的节操无人理解,只能祈求明镜鉴之。生命虽然结束,遗恨却绵绵永无尽期

词作怆痛人心,不难从中看出词中人与蝉的相同情状,再一次反扣的心态。因为词人此时的心态和蝉的意象是一样的,都具有相同的遗恨,所以词人才能在蝉的哀鸣中感发这种人化为蝉,蝉如人死的伤痛。词人才会闻蝉心惊,触发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相同感怀

袁枚所见诗中蝉的意象(从萤火虫和蝉的物象)(11)

词作下半阙完全是作者想象中的情景,但词人抓住蝉的不幸结局,深入地进行刻画描写,层层递进,笔笔往复,感情愈转愈悲,写得真切感人。词人的身世之感在蝉鸣中生发,并随着蝉的哀鸣而跌宕起伏,又与蝉鸣声断绝一起收结。曲终阕尽,荡气回肠

从词作本身来看,这首词以蝉鸣为贯穿全词的线索,以现在为立足点展开设想,并采用纵剖式的结构,采用将抒情的主题写进词中,与所咏之物——蝉相互感发生兴的手法;物我之间描写角度的转换,虚虚实实变化交错地描绘,造成蝉的意象的跳脱流动,拓展了词作的意蕴空间,加深了心理层次的描写。蝉的意象在摇曳盘旋中具有丰富的空间艺术张力。

在词作中,词人正是将蝉同自然时序融合到一起,将人世间的盛衰变故和大自然枯荣变化的自然时序融合到一起;蝉在时序变化之际的情态,生命周期走到尽头的情状,才让词作有如此怆痛人心的悲剧力量,这才是这首咏蝉词包含的深厚的意蕴。

我们透过蝉的意象和词人寄于意象中的身世之感,体会到强烈的现实感和厚重的历史感

总结

身世之感,家国之忧,是王沂孙咏物词中物的意象,也是王沂孙咏物词的表现手法。就像萤火虫和蝉这样的小生灵一样,它们所蕴含的意象使词的境界显得沉郁而深远

王沂孙的词作一来是出于自身的多愁善感,是情之所至的结果,二来是由于宋元易代的时代环境所造成的。他的词作表现得很隐晦,往往以物的意象来表现一种朦胧迷离的美感,加之文字绵密,抒情婉约,所以他的词作中那种意犹未尽的缺憾美给人留下了许多想象的空间。



本文参考资料:

《王沂孙词集》上海古籍出版社

龙榆生《唐宋名家词选》上海古籍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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