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袭中式长衫,一头白发,一把琵琶。近几年,在各大晚会、音乐会现场,总能看到这样一位演奏者。他去“B站”这种年轻人聚集的平台参加国风音乐会,一出手,就是“一人对战百人乐团”的场面,收获了全场观众的掌声。
弹奏琵琶多年,他早已成为我国最有实力的国乐大师之一,但比起做“大师”,他更想做一名行者,用自己的方式推广民乐,让更多年轻人关注到中国古老的民族音乐。他就是方锦龙。
文|余音
编辑|李玲
01. 《十面埋伏》:从低谷到高峰
方锦龙1963年出生于梨园世家,父亲是安徽黄梅戏剧团的乐师。
在戏园子里长大的方锦龙,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接触各种乐器。在父亲的教导下,方锦龙在读小学的时候学习了10多种传统乐器。人人都夸他是个“天才少年”,上了初中后,方锦龙就读于文艺班,不出意料成为班里的尖子生,学校演出时的独奏演员。
然而,这样一个“尖子生”,在第一次艺考时却落榜了。班上的大部分同学都考取了剧团,而方锦龙却没考上。面对这一沉重打击,面对众人惊讶的目光,自尊心极强的方锦龙心里很不好受。
年轻时的方锦龙
他把自己关在家里,足不出户,整整一个星期。在这失落的一个星期里,有一段旋律反复回荡在他的耳边,那是琵琶曲中最具有战斗感和刚硬之气的《十面埋伏》。
《十面埋伏》讲述的是西楚霸王项羽与刘邦的对战场景,方锦龙也借此反复问自己,是想做失败之后自刎于乌江的项羽,还是屡屡受挫却不气馁的刘邦?这一个星期,他虽然没碰琴,但手指总会不自觉地在桌上空弹起来……方锦龙意识到自己对琵琶难以割舍的喜爱,更明白,与其关在一方小天地中自怨自艾,不如奋起直追,精进技艺。
重振精神的方锦龙,更加刻苦地钻研技艺。他每天早上4点起来练习,夏季炎热,方锦龙在树荫下练,觉得腿上痒痒的,随手一拍,全是吸饱了血的蚊子。冬天,方锦龙在空旷的操场上练习,他的手指能从冻僵弹到发热。
一年后,方锦龙如愿考上了济南军区前卫歌舞团。加入歌舞团的方锦龙,因为出色的表现逐渐成长为弹拨乐的首席,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就跟随歌舞团出访欧洲。在芬兰的赫尔辛基,方锦龙代表中国在马拉松音乐会上进行演奏。一曲《春江花月夜》过后,雷鸣般的掌声把方锦龙吓了一跳,有观众和媒体表示,“原来中国的春江和我们的千湖之国一样美。”
音乐无国界,方锦龙第一次发现,只要用心聆听,无形的音乐能听出有形的场景,更可以超越国界、文化的限制。之前练习时,方锦龙经常会在弹奏《春江花月夜》的高潮部分时卡壳,但经过马拉松音乐会上心无旁骛的演奏后,他再也没有卡壳过:“因为我享受到这种把东方的古老文明带到异国舞台上的感觉……我能让外国人听懂古老的东方音乐,这是一种很大的快乐和成就感。”
在欧洲的演奏与游历,拓宽了方锦龙的眼界。他感受到不同国度音乐的魅力,让他印象最深刻的是在西班牙看到的一场弗拉明戈表演,一个少女把木板放在台上,开始热烈起舞,伴随着吉他声,现场观众们跟着跳起来,那一刻,方锦龙心潮澎湃。
为了了解不同民族的乐器,方锦龙开始了自费的采风之旅。在两河流域的科威特,沙漠中苦行一天的方锦龙坐在地上冥想。静下来,他听到了风沙声,驼铃声,不知不觉间想到了琵琶。再一想,琵琶的前身不就是乌德琴吗?它曾被誉为中东乐器之王。采风之旅让方锦龙意识到,乐器之间也是有血缘关系的,乐器背后是文化的融合。
02. 《大浪淘沙》:从出走到回归
行走在中国民乐这条路上,方锦龙也“开过小差”。上世纪80年代末,在歌舞团工作多年的方锦龙决定南下广州,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那时的他20来岁,跟当时的年轻人一样,也喜欢上港台流行音乐和吉他。跟琵琶这种古老的乐器相比,港台明星的表演方式、浪漫的吉他,似乎更对青年人的口味。
方锦龙跟着时尚潮流漂染了头发,穿起了喇叭裤,还学着港台明星唱流行歌。彼时,广州的流行音乐产业发展迅速,金钱、名气、观众都朝着这一浪潮奔涌过去。因为有音乐基础,方锦龙很快就玩转了流行音乐的那一套。但唱了一段时间的流行歌后,方锦龙却觉得自己好像把专业丢掉了。
一面是新兴的流行音乐,一面是古老的中国民乐,一个热闹、喧嚣,很容易成名;一个沉寂、萧索,需要长期的坚守。摇摆之际,方锦龙想到了自己曾弹奏过千百遍的《大浪淘沙》。任水流奔涌,退潮后,真正留下的反而是最不起眼的石头。
在方锦龙眼中,民族乐器才是他的“石头”。“我不是说流行歌手不好,可是我的骨子里面更民族啊……因为我从小学习民族乐器,如果我把它丢掉了,如果我们这代人不去传承,我们就会变成历史的罪人。”
这段“开小差”的经历,更坚定了他对民族音乐的信仰。重回民乐道路后,方锦龙在传承民族音乐上花了更多心思。他想起几年前在日本采风时发现的五弦琵琶。还记得初见五弦琵琶时,自己内心的悸动:在此之前,方锦龙所弹、所见的琵琶都是四弦的,在查阅资料后,他才了解到,在唐代时,五弦琵琶和四弦琵琶是并存的,但北宋之后,五弦琵琶在我国就失传了。方锦龙当时在日本见到的那把五弦琵琶,是唐玄宗赠予日本的国礼。
五弦琵琶复原图
了解这段历史的方锦龙,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要在国内复兴五弦琵琶。他遍寻制琴师,但屡屡遭到拒绝,他们都觉得五弦琵琶乃天方夜谭,怎么可能在失传那么久之后,重新做出来呢?在没有互联网的年代,方锦龙开始艰难地搜集资料,他遍访国内各大博物馆,从史料中发现关于五弦琵琶的蛛丝马迹,又拜托日本当地的朋友帮忙找资料。最终,在他的努力下,一位常州的制琴师替他做出了一把五弦琵琶。这把五弦琵琶,在四弦的基础上加入了低音,可以在乐曲中表达更丰富的感情。
方锦龙不止一次在公开场合展示过五弦琵琶与四弦琵琶的区别,同样一首《十面埋伏》,五弦琵琶的低音使乐曲中更添一丝金戈铁马之气,一丝雍容大度的“贵气”。一把琵琶,将千年前的盛唐风华展现在听众面前。在方锦龙心中,为琵琶续上的这根弦,给琵琶拓展了更多的表达空间,延续了更强的生命力。
03.《达拉崩吧》:从小众到大众
尽管复兴了五弦琵琶,为民乐作出了诸多贡献,但真正让方锦龙被大众所知的,却是一次看似不搭界的表演——2019年底“B站”举办的跨年晚会。
方锦龙坦言,在接到邀请时,他甚至都不知道“B站”是什么。“我还记得当时的负责人说,五月天会到场。五月天我是知道的,年轻人喜欢的乐队嘛,我想着,琵琶能去‘蹭一下流量’,也挺好的。”
在跟节目组沟通后,方锦龙提出自己的想法,既然是晚会,就要做成一个大“party”,不要琵琶独奏,要一人和多人乐团演奏,最好是“斗曲”的形式。
方锦龙在演奏中
最终,方锦龙和乐团合作表演了节目《韵界》。在近12分钟里,他如变魔术般切换多种传统民族乐器和外国乐器,从五弦琵琶、印度西塔琴,到日本尺八、意大利锯琴,甚至用自己的脸颊都能弹奏出声音,这种新奇的表演方式,让不少年轻人认识到“原来民族乐器还能这么好玩”。
这次表演创造了一个现象级的娱乐事件,更让民乐迎来了一次“出圈”的机会。回顾那次演出,方锦龙有些感慨:“从艺近半个世纪,我出过30多张专业的琵琶演奏专辑,但只是在圈内和民乐爱好者中有一定的知名度。《韵界》单个节目播放量就超800万次,新媒体的力量超乎想象。”
参加完“B站”晚会的方锦龙,找到了传播民乐文化的新方式。他开始频频跨界,与年轻的演奏者进行交流。方锦龙还带着学生在一档综艺节目中对网络神曲《达拉崩吧》进行改编,并借此兴致勃勃地谈论“二次元”文化。
方锦龙在B站收获了百万关注
方锦龙在多个媒体平台的亮相,赢得了青年人的喜爱,但也招来了很多民乐领域专业人士的质疑。方锦龙说,是音乐家黄翔鹏的一句话帮助他走出了过去对传统的认知。
“黄老师说,传统就是一条河,一定要流动。一摊静水它就会臭,只有流动起来它才清澈。”方锦龙说自己不是传统民乐的掘墓人,相反,他以“向死而生”的方式赋予民族音乐新的活力。“民乐,民乐,应该与民同乐,而不是曲高和寡,冷冷清清。”
不仅贴合年轻人,方锦龙的音乐还开始关注当下。2020年疫情期间,方锦龙和同样学音乐的儿子首次合作,父子俩共同创作了一首乐曲来赞美“逆行者”,点亮希望。
在这首乐曲里,方锦龙父子选择了9种不同的乐器:一开始用楚篪表现疫情最早在武汉暴发,接着加入古琴和箫,乐曲中段用尺八表达日本在捐赠中写下的“山川异域、风月同天”之情,再用意大利的锯琴、欧洲的里拉琴表示欧洲的告急,在高潮时用印巴风琴传递乐观主义的精神……最终以乐器的合奏收尾,传达了创作者呼吁全人类团结起来,共同构建命运共同体的愿望。这首《照亮》,是他们父子两代人的合作,也是中西乐器、传统与现代的一次成功融合。
关于自己现在所做的种种工作,方锦龙幽默地表示:“如果哪天没在网络上听到他人批评我的声音,就说明我最近没做事。”他行走在一条将国乐变得大众化、年轻化的道路上,不论其他人支持还是反对,他都将一条路走到底。
图片来源于网络
本文选自2021年第10期《时代邮刊》(上半月)
初审|唐嘉洋
复审|李玲
终审|黄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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