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 者:郝永伟
来 源:周至县泽明书院(ID:zzxzmsy)
大化无情又有情,在这烟火的人世间,岁月塑我。风气当头,潮流指向,都市丛林法则下,为了生存的匆忙与坚守中,终于学会独自穿过生活的悲喜,似乎早已忘记在现实的水面中再打上一个潇洒的水漂,在人生的河流里重新投下一片完整的倒影。
当霓虹灯和一缕乡愁共同点亮了都市的夜空,便会越发惦念那方与童年失去联系的池塘,是否连满塘水声在溽暑时节里都清瘦了许多。
曾几何时,芙蕖半放,夜来香澈。这清幽而奇逸的次第,缓解直立人海的紧张与无奈不说,更加充盈着诸多呈现东方诗意的生命蕴藏。
蓦然会令人想起“晚风中闪过的几帧从前”:十里相送的凉亭,终未成行的远方,故人托付的长剑。所以,芙蕖夜放人易醉。而同此沉醉者,莫过于品读李文岗先生的书法艺术。
若书法是一杯酒,李文岗先生便是一位高明的酿酒师,经历釜底的自我煎熬后,始得佳酿暖人心。而今,回顾其书法艺术“在发酵中渐渐成型”的过程,兴发兴尽皆有滋味。
李文岗先生一九五六年出生在重庆一个知识分子家庭,吉林大学俄语系毕业的父亲有着很深的书法造诣,李文岗先生五六岁时得以在父亲膝下开蒙,学习颜楷。从此,稚嫩的笔意缓缓流淌、成长,“少年不知江湖事,江湖却见少年行。”
成年后的他,成为一名中学语文教师,继续站在传统经典碑帖的延长线上,以垂直的笔墨书写现代思想的缎面,且始终保持着应有的自由、清醒与个性。九十年代中期开始,似有清旷大风在笔间摇曳,他连续在第六、七、八届中青展中获奖,私语性和倾吐感极强的书写,仿佛随意滴下一颗墨珠,都有激起浪花的生动,管领一时风骚。
然而,一九九八年一场与死神擦肩的大病,使他对人生有了全新的认识。再次以心抵心,从容相对,发出自我何为的反思和追问,书法由心中的“欲”一下子跃升为心中的“道”。书道无止境,足堪一世切磨。关于书法艺术之赏析,乃至品评,无外乎着眼于技术中的审美形式和技术外的精神内涵这两端,以及二者的化合水平。时代发展使然,当代书法家必不可少地会经历笔墨书写技术之难,文眼文心之难,甚或含文眼文心于笔墨之难。
而李文岗先生的书写,小楷也好,大草也好,好就好在没有一味追求高蹈的形式感,也没有不切实际地仰慕现实生活缝隙里的诗意折射,而是用殊于他人的笔墨语言,信手拈来,绝尘而去,完成自己内心对古典书法的诗意表达,塑造当代独立艺术个体的古典主义情结。
李文岗先生认为,一件成功的书法艺术作品,除了引人入胜的文字内容外,还包括三个方面的要素,即,能够理性对待本我技术和公共技术的关系;具备消化经典、理解经典和表现经典的能力,或曰才华;能够驾驭和控制书写时的情绪,既不炫耀,也不偏颇。当代书法家周永健先生,多年来相契于李文岗先生的为人为艺,从当代书法发展的宏观视角,归纳其旨趣操守及书法艺术中的古质今妍:“李君文岗,布衣巴渝,弃百行千业为弊屣,于书法托之生死,以为圣业。
其先,三更灯火映卷有得,五更鸡啼和笔而鸣,苦学如斯而与拼命三郎同擅名。及其浸淫碑版,缘趣求质;滥觞帖学,取逸索文。入古而拒鹦鹉之舌,性显而弃猕猴之冠。于是天道酬勤证之不惑;国展夺冠,书坛加誉,一时新锐后进之雄者,列名其间矣!
虽然,当世流弊,累于名色者众,羁于利禄者多,故求生活于角色者见之比比,而文岗立身本色,内外混一:喜者自喜何须饰形,悲者自悲不必作态;品评人物严中见恕,判艺论书苛而期圣”,而“文岗作书多八尺丈二,积小字而成巨幛,细审形神,所趋仍类小桥流水而发丝磐之响。
故得于碑者虽质还文,得于帖者虽庄亦谐,盖心性才情见于点画,遗其牝牡,相于真趣者,又何论大小雅俗短长耶?书为心画,岂妄言哉”!言之凿凿,在在印证了李文岗先生笔墨书写中别有深意的传统力和先锋性,仿佛他已把走过的路、读过的书、经历的人和事,无声无息间流进了血液里,让笔墨之爱重新奔流。九十年代被搬上银幕,得以成为经典流传的《阿甘正传》中有言:“我不觉得人的心智成熟是越来越宽容涵盖,什么都可以接受。相反,我觉得那应该是一个逐渐剔除的过程,知道自己最重要的是什么,知道不重要的东西是什么。”李文岗先生小楷的走向成熟,自然是经历了有所选择、有所剔除和侧重的漫长过程。梦想炽热,目标明确,努力便是唯一的行囊。历来写小楷者,需有缩龙成寸的本领,一如制短篇小说,然小说亦有格调高下之分。李文岗先生从不以网络信息时代的思维和艺术产品导向的心态去观照小楷艺术,也不认同唐人把楷书写尽的观点。在他的心中,紧扣时间脉弦,坚定笔墨中的现代立场和古典情怀,在寻真问古中,终有一日,会重获童年时荡秋千带来的比天之感。吃尽半世风霜,从《颜勤礼碑》和《玉版十三行》走出来后,他上溯魏晋之锺繇《贺捷表》、王羲之《乐毅论》,下汲元明之赵孟頫《汲黯传》、文徵明《十八贤图记》,不断地对自己旧有的小楷书写范式加以调整;一再地把“我”赶走,把古人请进来,白云为盖,流泉作琴,得润于天地,激活时代小楷艺术中沉睡的那一部分。可以说,李文岗先生精致而细腻的小楷艺术,吸收了诸多营养,传统的,时代的,经典的,潮流的,包含着智慧、技术和情感,混沌而成自身。素瓷苦茗,陶陶任性;闲闲写来,不求其传,不流俗于技巧的卖弄,飒然流露出张可久笔下那份“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的闲淡、清空、纯净来,宛如真性为美的无上华严,气韵悠长,浑然一体中见骨见度。其曰骨者,乃下笔果决,点画切金断玉,不时有令人愉悦的生命力呈现。
其曰度者,乃笔断意连,细微毫厘间,隐气内含,险趣共生,堪称更细腻的生命存在和表达。逞心而言,李文岗先生的小楷,清冽如午夜月流,明快如京腔中的西皮流水,随着时光远逝,渐渐逼近树荫照水的境界。
然而,李文岗先生书法艺术个性的昭昭而明,不独表现在小楷创作中,其大草书写亦独抒风格,迥异于当代社会的消费性笔墨。他时刻保持书写上的警惕,不颓废,不油滑,在“半窗关夜雨,四面挂僧衣”般的书斋孤寂中,对当代草书艺术进行再审视,再丰富。李文岗先生不做丢失了身世、标签与历史的漂流瓶,他的大草,取法唐代张旭和怀素,又受日本江户时代良宽法师的影响,在线的草化、字的草化、行距的草化乃至整体书写画面的草化技法锤炼中,化用无痕,追求一种空灵和奔放。
草书的技术手段和技法修养以及审美原则,“既有边际,又无边际;既有界定,又无界定;既有原则,又不要原则,它是理智与非理智碰撞的产物”,“草书非乱不足以出彩,非乱不足以出奇。群神醉酒,群英乱飞,天花乱坠,杯盘狼藉,是高水准的草书画面。不过,当于乱中求平正,乱中求整饬,乱中求井然有序”。这是李文岗先生在他的《砚边赘语》中吐露的艺术心声。
墨意重叠,线条涌动,贯穿着起始和结尾的风中往事,回荡着生命之水的经久回声,而留白的天地,恰恰又是为了停放秋山和诗心。汪曾祺先生说:“人总是要把自己生命的精华都调动起来,倾力一搏,像干将莫邪一样,把自己炼进自己的剑里,这,才叫活着。”
李文岗先生在大草临习和创作中从不“惜力”,他是把自己炼进了自己的大草里,笔墨技巧规范了其大草的成色,内心经纬铸就了其大草的品质,于是,黑白呼应中,有“长铗归来”的意气风发,有被命运之灶点燃一缕炊烟的轻舞飞扬,有在顾盼生辉中的守身正心。不管是大声沉默,还是大声喧哗,在现实生活中,大草,无疑难以名状地成为了李文岗先生为自己人生松绑的一种方式。总之,他在大草创作中的捷悟,值得在当代书法的篝火旁聚拢取暖者中引发多种思考。清泉白石成因缘,笔墨纸砚相伴生。书法艺术在当代的复甦和繁荣,离不开如李文岗先生这般甘心一径竹篱守护寂寞者们的砥砺前行,任凭灯芯上结出的灯花开落,无惧命运在人生长河里投下怎样的变数,笔墨托举着生命的重量,依旧会在岁月里婆娑其态。
“夜晚是心的故乡,存放着童年的梦。”盛夏光年里,缘起史铁生先生的这句充满哲思和诗意的感慨,当风声、疏雨、离人集体调正好暗夜的呼吸和身姿,再次阅读李文岗先生的小楷和大草艺术,似乎真能嗅到,在山水纵横的巴渝大地上,一朵半放的芙蕖,正散发出一缕清澈的幽香。
*本文作者郝永伟,1977年11月生于河北栾城。文学学士,历史学硕士,编审,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国编辑学会会员。出版人,文化学者,武侠小说创作者。从事出版二十年,懂策划,精校勘,善古籍整理。曾在河北省出版总社、江西出版集团(读研期间,特约编辑)从事编辑工作,现谋稻粱于中国书法出版传媒。
出版专著《南船北马总关情:元代江西籍文人诗集序文整理与研究》(22万字),《犹可揖清芬》(20万字)。在《人民政协报》《中国艺术报》《中国书法报》《中国书画》《中国篆刻》《书法报》《书法导报》《图书与情报》《图书馆杂志》《出版广角》《藏书报》等发表图书评论及艺术评论40余篇,近20万字。在《中华传奇》《武侠故事》《上海故事》《小小说月刊》《短小说》等发表中短篇武侠小说10余篇,20余万字。在《诗刊》《诗潮》《阳光》《辽宁青年》等发表诗歌近20首。另著有长篇奇幻武侠小说《断雨零云记》(未刊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