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嘉庆年间，金陵城内有一年轻秀才唤作刘文秀。刘文秀虽饱读诗书，诗词文采也斐然乡里，奈何文运不济，自从中了秀才的功名之后便再无长进。而今年过十八，仍屡试不第，故其有再好的才华也只得委身在一家当铺做帐房先生。
家人见此，遂为刘文秀张罗一桩亲事，娶了同乡的姑娘付巧莲为妻。
这付巧莲出自农家，虽容貌平平，远逊嫱施之姿，不施粉黛，倒也端庄大方，毫无忸怩造作之态。更难得的是付巧莲虽不是出自书香门第，自幼却也学习过诗词骈文，即便诗名不及刘文秀，却也是娇波流慧，颇具才情。
这夫妻二人婚后也是琴瑟和谐，恩爱日常。付巧莲虽非望夫成龙那般有企图心的女子，但眼见夫君刘文秀仕途功名不通，倘若就此当一名账房伙计恐怕终无出头之日，蹉跎了刘文秀的满腔抱负。便拿出了自己的陪嫁作为本钱，让刘文秀改行经商。
古往今来，士农工商，士子排头坐，商为末。但有道是有钱男子汉，没钱汉子难。刘文秀虽心下有所不甘，眼见前途未卜，家境渐微，与其在当铺蹉跎一生，不如放手一搏，便听取其妻付巧莲的话出外经商。
说来也奇，这刘文秀虽腹满经纶，却登科无望，虽无经商的天赋，生意上确实一帆风顺。几年下来刘文秀的生意倒是越做越好，家业也就此兴旺起来。正所谓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雨便化龙。世间之事，往往就是这么说不清道不明。
然而好景不长，这刘文秀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头，付巧莲却突然得了病，虽便请城内名医，仍回天乏术。
虽是糟糠之妻可毕竟是同患难共甘苦，眼下家里的日子刚刚好过起来，付巧莲却还没过得几天好日子便要离他而去，刘文秀怎么也接受不了。
他长久地侍奉在付巧莲的病榻前，眼见付巧莲已是病入膏肓，容颜憔悴，不禁悲从中来：“你抛下我一个人先走了，让我以后如何是好，倒不如随你一同去了干净。”
付巧莲说：“所谓情深不寿，慧极必伤。自古恩爱夫妻不到头，夫君莫要过分挂念妾身，也万不可为我寻死觅活。”
刘文秀难掩悲痛：“汤显祖的《牡丹亭》里说过，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皆非情之至也。”说着，竟抽泣起来。
“不知羞，一个大男人还哭鼻子呢。”付巧莲嗔怪道。
不过，知夫莫若妻，付巧莲心知刘文秀一定会钻这个牛角尖，她挣扎着从怀里掏出一张信纸递给刘文秀。
刘文秀接过那张带着妻子体温的信纸，打开一看竟是一首诗：
琴瑟恩爱如水杳，
韶光易逝华年昭。
寒亭不堕青云志，
暖阁莫把初心抛。
红尘袅，似花绕，
夫君须摒罗袖扰。
二九春秋景犹再，
采石矶上前缘笑。
见刘文秀尚存疑虑，似又不解，付巧莲继续说道：你我夫妻二人若有缘，定会再相见，夫君莫要过分挂牵。这首诗你看懂后就把它烧了，万万不可让他人知道，以免惹祸上身。刘文秀点点头，便也写下一首诗：
清眸生辉熠朝露，
娥眉若隐远山蹙。
金陵有女堪佳人，
朱颜妙质凝脂肤。
性情温婉眉半吐，
身姿窈窕弱柳扶。
而今情深同谁诉？
自此相思终不负。
写毕，刘文秀把诗读给付巧莲听，巧莲听罢，毫无血色的脸上竟微微浮现出红晕，她嫣然一笑，微微闭上了眼睛。
尔后，刘文秀在付巧莲的病榻前将两首诗合于一处，以炭火烧尽。倘若有缘，定会再见。这将成为夫妻二人之间的秘密。
多年以后，刘文秀已是金陵城内的大富商。然而这么多年，他却一直孑然一身，再无续弦。旁人问起，刘文秀也是笑而不语，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这天，刘文秀带着管家仆从前往采石矶游玩。自古金陵形胜，龙蟠虎踞，而采石矶更是气势恢宏，风光旖旎。
刘文秀不由得诗性大发，口占一首《减字木兰花》
清风拂柳，镜湖悠悠波漾皱。
遥伫凝眸，远上清幽山依旧。
歆睐林鸟，振翅不为俗世扰，
盼如江口，涛水恢弘奔海流。
管家和一干仆人听得，纷纷鼓手叫好。
刘文秀好不得意，正当时，一声娇滴滴的声音款款传来。
“而今情深同谁诉，自此相思终不负。”声音不大，却又字字清晰。
刘文秀心下惊奇，扭头一看，但见一妙龄女子身着手持罗扇，独自一人在游玩。
“刚刚那句诗你是从哪听来的？”刘文秀心里很清楚，诗稿早已焚毁，只有他和死去的妻子才知道，并无第三人得知。
“你是谁？”那女子忽见一富家老爷，心下有些害怕。
看到女子惊慌的样子，刘文秀心生怜爱：“姑娘，你莫要害怕，你刚刚所念的诗是我写给亡妻的，诗稿早就焚毁，并无第三人得知，我只想知道你从哪听来的？”
“这诗是我昨晚梦见的，我梦见一个年轻男子趴在我面前哭泣，他还写了一首诗给我，但是我醒来之后只记得这一句了，而且并不知道是何意思。方才看到这风光迤逦，便情不自禁脱口而出，我并不知这诗是你写给亡妻的。”
刘文秀的脑子嗡的一下，今年距离妻子病故那年恰好十八年，二九十八，也就是十八个春秋，不就正应了那句“二九春秋景犹在，采石矶上前缘笑，”眼前这个风姿绰约，笑不露齿的年轻女子莫非.......
刘文秀难掩激动，“敢问姑娘芳名，芳龄几何？”
“奴家姓楚，名云雪。年方十八。”
刘文秀不放心，又派管家调查了姑娘的身世，原来姑娘也是金陵人士，年方十八，恰好是亡妻病故后的日子出生的。
刘文秀大喜，他对管家说：“世上莫非真有轮回转世，不然如何解释。”
管家说：“人都是有三魂七魄的，或许老爷你对夫人念念不忘，夫人转世来与你再续前缘了吧。”
刘文秀点了点头，写下一首诗，
掐痕泣血熠红露，
纤眸楚女入凡俗。
雅姿清润桃萼妒。
芳痕轻绝香尘抚。
此番相逢胜相识，
佳期执手鹊桥路。
千般风情云雪意，
只惟朝朝又暮暮。
写毕，让管家送到楚云雪家中，约定对方若有情义，可回诗给他。
话说楚云雪也是水晶心肝，玲珑剔透，一见刘文秀的这首诗，心下便知刘文秀对自己有永结伉俪之意，一方面对刘文秀的文采早已芳心暗涌，另一方面刘文秀亡妻的用情至深也确实让她感动莫名，便也写下一首诗，作为答复：
奴家自幼潦倒尘，
影瘦犹怜红袖痕。
心愚不解风流语，
资浅穷批俗世尘。
泊鸟衔枝树立命，
池鱼吐珠莲傍身。
云雪有幸公子缘，
盼君莫做负心人。
不久，刘文秀大张旗鼓，风风光光的把楚云雪娶进了门。婚后刘文秀对楚云雪百般疼惜，即使楚云雪脾气秉性不及亡妻，仍呵护如旧。
这天，刘文秀安顿好家里便告别妻子，出外经商，马车在出行的路上，发现前面有一名即将饿死的小乞丐躺在路边，刘文秀是心善之人，便将小乞丐救起，灌以米浆。然而小乞丐饿的时间太久，早已形容枯槁，虚弱的奄奄一息，实在不宜舟车劳顿，为了照顾这位小乞丐，刘文秀便改变了行程，直接打道回府，打算将小乞丐送回府好好安置。
然而刘文秀抱着小乞丐刚进了门，便见仆人丫鬟颜色有异，慌慌张张，一向敏锐多察的他心知一定发生了什么事，遂将小乞丐安排给一个丫鬟梳洗。自己叫来两个得力手下跟着自己悄悄来到楚云雪的房门口，却听的房间里传来楚云雪和管家的说话声。
“这次趁着刘文秀不在，咱们要好好商量一下接下来的计策。”
“刘文秀这个傻子，竟然真的相信我是他亡妻转世了。”
“怎么可能有转世，估计那都是他那打短命的婆娘怕他想不开，留给他一个念想罢了。”
“不过，要是他不相信这一点，老娘还真的嫁不进来呢。”
“记着，等他回来，你就将这包药掺进他的食物中，待他死后，对外宣称暴毙，这样你以刘家夫人之尊，加上我管家的身份，这刘文秀的家产可都是我们俩的了，哈哈哈......”
“好嘛，看不出你还挺狠的吗，就不怕遭报应？”
“报应？哼，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人埋。怎么了，你不会对这个傻子动心了吧，还是心软了？”
“我呸，你个砍脑壳的，老娘什么都给你了，为了你，老娘这次牺牲这么大，你还说这种话。”
“哈哈哈，开个玩笑，别生气了，今天让我来陪陪你，你个小浪蹄子。”
紧接着，又是二人不堪入耳的颠鸾倒凤，翻云覆雨之声。
刘文秀此已怒火中烧，一脚踢开房门，管家和楚云雪哪里知道刘文秀这会儿能回来，见到刘文秀和身后两个恶狠狠的仆人，都光着身子吓的瑟瑟发抖，不知所措。
原来管家心知刘文秀对亡妻用情极深，便找来了自己的在逛窑子的时候勾搭上的窑姐儿楚云雪，二人合谋在采石矶设下了相思局，为的是让楚云雪能够嫁入刘家，然后设法弄死刘文秀，并里应外合，夺得刘家的财产。而且楚云雪真实年龄早就二十有六，她出生的时候付巧莲还没死呢，绝不可能是付巧莲转世。由于她常年周旋于形形色色的男人之间，又粗通点诗文笔墨，加上管家的计策，二人轻而易举便把刘文秀玩弄于股掌之中。
刘文秀气的肺都要炸了，可他依然不解，就算这一切都是骗他的，可当时楚云雪念的那句诗又从何得知，这并无第三人知道呀。
据管家交代，原来他十八年前只是一个收拾炭火盆的小厮，那日刘文秀把诗烧掉后，炭火盆就是由他收拾处理的，在灰烬中发现并未完全烧透的残纸，上面依稀可辨那句“二九春秋景犹在，采石矶上前缘笑。”后来他凭着投机专营当上了刘府的大管家，跟在刘文秀身边这么多年，刘文秀却一直不续弦，管家自然也能猜到刘文秀的心思，这才有了采石矶的那次特别偶遇。本来一切都进行得而很顺利，只是没想到会因为刘文秀的提前回来而前功尽弃。
此时，刘文秀不禁后怕，心下暗暗思忖，难怪亡妻嘱咐自己不能外人得知，以免惹祸上身，结果还是着了这恶仆的道。这也多亏自己路上发了善心救下那个小乞丐，而提前回来，赶得早又不如赶得巧，让他听到了管家和楚云雪的合谋，逃过了一场杀身之祸。与其说自己救了小乞丐，倒不如说是小乞丐救了自己和刘府这份大家业呀。
在安排人将管家和楚云雪送到官府治罪后，刘文秀又不禁难过起来，虽然及时识破了恶仆的阴谋，却也打碎了这这十八年来苦苦支撑他活下去的信念，纵然他才名远播，富甲一方，那又如何，真正爱他的人和他阴阳两隔。想着，他又独自一人来到了采石矶。
采石矶上风光依旧，刘文秀却有些灰心丧气，莫非妻子临终前说的话真是为了给他留了一个念想，那为何偏偏是十八年呢，难道巧莲真的以为十八年的时间可以冲淡一切。想到这，刘文秀一阵心痛，便作了一首诗：
二九春秋似云往，
生离死别期渐长。
梦里石阶钟山秀，
忆中杨絮秦淮芳。
盼语春风红颜瘦，
思睹姿容木桃香。
千般诉衷知何日？
嗟叹阴阳两渺茫。
做完诗，刘文秀便旁若无人，掩面抽泣起来。
“嘻嘻嘻，不知羞，一个大男人还哭鼻子呢。”
刘文秀循声回头望去，却发现原来是那个被自己救回来的小乞丐不知什么时候也跟着他来到采石矶。之前蓬头垢面，满身污渍，刘文秀也没有仔细端详，如今那个小乞丐已经梳洗干净，换了一身干净衣物，不曾想竟是一个稚气未脱，眉清目秀的少女。
此刻，少女正用天真无辜的眼神看着独自哭泣的刘文秀，嫣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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