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星发文悼念坂本龙一抖音(与坂本龙一的漫长告别)(1)

2023年3月28日,日本音乐家坂本龙一去世,享年71岁。 (视觉中国/图)

我们与坂本龙一的告别如此漫长。2023年4月2日(全世界得知他死讯的日子)与3月28日(他停止心跳的那天),仅仅是告别过程的两个重音。在此之前,从2014年检查出癌症,告别就像未完成的音乐,徐徐展开。在此之后,告别仍将继续,从他的音乐响起的地方,从没有音乐的万籁之中。

三岁起,坂本龙一开始练习钢琴,但他发现,钢琴的声音总会中断,渐弱然后消失,于是他拂动圆钵,幽玄的轻颤如涟漪散开,不绝于耳,正对应了美国作家保罗·鲍尔斯的小说《遮蔽的天空》里的句子:“每件事情都只会发生一个特定的次数……我们却总觉得这些都是无穷的。”这本书,坂本龙一收藏了英、法、阿拉伯、繁体中文等多个版本。他翻开陌生的文字,像面对偈语。

2023年1月17日,坂本龙一刚刚在他71岁生日这天,发布了最新专辑《12》。每个作品的名称就是创作日期,从20210310,到20220404。12,一年中满月的次数,生肖的轮替,“最后的晚餐”上门徒的席位。2022年12月18日,线上音乐会《坂本龙一:钢琴演奏2022》在中国上线。这位音乐家没有因疾病远离我们,他入时的外形、飘逸的浓发,也宣告着这是一位中年人,而非垂垂老矣。

因此,死亡的消息,像迟了一天的愚人节玩笑。4月2日,工作室KAB发布声明,坂本龙一已于3月28日去世。自从2020年接受癌症治疗以来,只要健康状况允许,他就在家中的工作室继续创作,以音乐的方式生活,直到终了。根据坂本的嘱托,葬礼在近亲成员中举办。声明感谢了日本和美国的医疗专家,分享了教授最喜欢的一句话:“艺术千秋,人生朝露。”

“教授”这个称号,拜好友和搭档高桥幸宏所赐,20世纪70年代,两人在音乐工作室初遇,坂本说了很多“这里和弦不对”“前面和弦是这样,所以下一个也必须是”之类的话,高桥说他“像个教授一样”。后来高桥问他“还在上大学吗”,得到答案“在读研”,高桥便说:“那这样读下去就成教授了嘛。”

坂本龙一曾给市川准的电影《东尼泷谷》配乐,电影的原著小说来自村上春树。村上在代表作《挪威的森林》里写道:“死不是生的对立面。死本来就已经包含在‘我’这一存在之中。”

童年时,坂本的家位于东京郊区乌山,院子里,挖了一条类似护城河的壕沟。他常常模仿美国电影《胜利大逃亡》的桥段,一人分饰两角,一会演逃脱的史蒂夫·麦奎因,一会演前来追捕的德军。一次,他用力追着自己,撞上了铁丝网。

2014年,坂本龙一就与死神擦身而过。死亡追着他,他追着自己。如今,我们对他的告别,不过是看到铁丝网中断了追赶。

亚洲的尽头

1979年10月,27岁的坂本龙一随YMO乐队(Yellow Magic Orchestra,黄色魔法乐团)进行首度世界巡演,巡演的第一站是英国伦敦。几曲之后,当坂本龙一演奏他的个人作品《亚洲的尽头》(The End of Asia),一对新浪潮装扮的男女,在舞台前方跳起舞来。

当时,无论时尚界还是产业界,伦敦都是全球信息传播最迅速的地方。国王路上,流行风尚已经由朋克风变成了新浪潮,打扮前卫的年轻人随处可见。《亚洲的尽头》轻快的电子乐,充满梦幻的未来感。坂本龙一一边演奏,一边看到时髦的情侣闻乐起舞,他感到飘飘然,就像一阵电流漫过身体,心想:“真是酷到不行,这样就对了。”

他猜想,欧美观众大概觉得,这是一种稀奇古怪、充满日本风味,又有些另类的音乐。坂本龙一生于1952年1月17日,1978年,26岁的他迎来了人生的分水岭,录制发行了首张个人专辑《千刀》,还与高桥幸宏、细野晴臣组建了前卫电子乐队YMO。《亚洲的尽头》便是《千刀》的最后一首曲目。“黄色魔法”是细野晴臣提出的概念,它既不同于代表善的白魔法,也不是代表恶的黑魔法,而是来自亚洲的黄种人的电子合成乐。

坂本龙一的音乐素养来自古典乐和现代音乐,高桥和细野对欧美流行乐则了如指掌,三人的创作形成了互补。不过,小学时期,坂本也喜欢过披头士和滚石乐队。位于伦敦的艾比路,正是披头士乐迷的锡安圣殿。

最初让坂本感到冲击的,不是披头士的音乐,而是他们帅气的照片。坂本觉得,滚石乐队的演奏一塌糊涂,但狂放不羁,性格十足;披头士的音乐是经过细致琢磨的成品,他们使用复杂的和音,而不是传统美国流行乐单调的三和弦。从小学升入初中后,坂本龙一遇见同学便问:“你知道披头士吗?”知道的坂本才搭理,不知道的便不和他讲话。结果,响应者屈指可数,得到的回答多是:“这是什么奇怪的东西”。

古典乐里,巴赫和德彪西最受坂本喜爱,他一度认为自己是德彪西转世。读高中时,他疯狂迷上了约翰·凯奇、白南准等人的艺术风格,以及激浪派、新达达主义之类的艺术运动,还玩过自由爵士。在新宿上高中的头一个月,他就逛遍了附近三十多家爵士咖啡店。

在左翼学生聚集的音乐咖啡馆“维也纳”,坂本龙一搭讪女孩的方式通常是聊政治,问对方怎么看美国发动的越战。女孩回答“我觉得战争是不对的事”,他就约她去示威游行:“我赞成你的看法,我们明天一起去游行吧!”《精神现象学》和大江健三郎的小说,都是坂本龙一的读物。

亚洲的尽头是什么?坂本没有给出回答,就像他用合成器创作的实验音乐,没有歌词。直到1970年轻松考上东京艺术大学作曲系,他也从没想过要以音乐为职业。但坂本很清楚,西洋音乐已经穷途末路,未来是民族乐和电子乐的。

坂本龙一不喜欢民谣,但为了赚钱,他曾跟随被称为“日本鲍勃·迪伦”的歌手友部正人,去关西演出,用钢琴伴奏,这几乎是坂本第一次离开东京都市圈,大阪、京都充满活力的民谣,让他感到新鲜。

对于日本人来说,那是个波澜起伏的时代。当学生运动在1970年代退潮,经济的奇迹、科技的应许,则让坂本自信,他的艺术和直觉,站在未来一边。

1979年,YMO的世界巡演出人意表地成功。坂本突然发现自己成了国际明星,但他仿佛感到了夏目漱石曾承受的压力。作家夏目背负民族期望、赴英国留学,黯然而归。这份压力,就像日本的家电、日裔设计师高田贤三创立的Kenzo一样,要让YMO代表亚洲尽头的国度,走向世界。

圣诞快乐劳伦斯

“打个比方,如果有三名画家聚在一起画一幅画,一定没办法顺利完成。我想要涂上粉红色,另外两个人说不定想要涂上蓝色或黑色,如果彼此都不让步,就画不下去了。”坂本龙一在自传《音乐即自由》中抱怨,“在YMO这个团体里,我虽然渐渐清楚自己想要创作的音乐,却怎么样也无法照着自己的想法去做。”

他对走红生活感到厌恶,“我根本不想变成现在这样,全都是YMO害的”。1980年,坂本通过专辑《B-2 Unit》发出对YMO的挑战,把乐队当作假想敌。心态的挣扎、个人表达与集体创作的冲突,最终令YMO在成立五年后解散。

不过走红已是坂本的命运,电影是他无可推脱的道路与媒介。他是戈达尔电影的超级粉丝。YMO乐队的首张专辑里,《东风》《中国姑娘》《狂人皮埃罗》这三首作品都与戈达尔的影片同题。戈达尔1970年代以后的元电影意识,也启发了坂本龙一在音乐中思考音乐。

戈达尔在法国电影资料馆阅片无数,坂本龙一的“迷影”似乎比他更甚,上幼儿园时,他就利用独自坐公交和电车去上学、回家的机会,在涩谷转车时,去东急文化会馆的地下一层,看十日元一张票的电影。

有次幼儿园放学后,坂本龙一约同学一起去看电影,结果被老师发现,惹出麻烦。老师在班上警告:“像坂本这种做坏事的小孩,大家记得不要学他。”

高中是他看电影很多的一个时期,经常逃课混在影院,对戈达尔、特吕弗、帕索里尼上映的新片如数家珍。他喜欢小津安二郎的电影,但觉得配乐不堪忍受,简直想为小津的电影重新谱曲。

在新宿高中,坂本龙一参加夏季集训活动时,决定试试创作即兴的前卫戏剧。坂本负责写剧本,然后给同学分配角色:一位擅长吉他的,不断弹着披头士的曲子;一人拿手电一开一关,随意照向自己喜欢的地方;其他人朗读诗句。黑暗的海边,伸手不见五指,交织成一个音乐、光影和人声的空间。

当1982年,大岛渚筹拍由英国、日本联合制片的电影《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想到了找坂本龙一出演,不是因为音乐,而是因为他俊朗的外形,以及在流行文化界的国际影响。影迷坂本龙一当然不会拒绝,他早已看过大岛渚所有的影片,视其为偶像。当坂本从二楼办公室的窗口望见大岛渚,看到他腋下夹着剧本急匆匆走来,不禁兴奋地喊道:“来了!来了!”

“请你参加演出。”大岛导演邀请他。但坂本并没直接说“好”,而是说:“配乐也请让我来做。”大岛渚一口答应。虽然大学期间为许多戏剧做过配乐,但对于电影配乐,坂本毫无经验。

《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成了两位音乐天才在大银幕的惊鸿一瞥、灵光乍现,在性感的坂本龙一和大卫·鲍伊面前,日后为1990年代日本电影中兴立下汗马功劳的北野武,只能充当“彩蛋”。同名主题曲,也成了坂本最广为人知的音乐作品。

电影是坂本的挚爱,也是他奇妙的“诅咒”,他本来只想做一个先锋音乐人,但他的音乐探索和解构,却被电影配乐的声名遮蔽,最终像莫里康内、久石让一样,因为优美的旋律家喻户晓。

坂本在职业生涯中,曾为四十多部影片配乐,获得了奥斯卡最佳原创配乐奖、两项金球奖、一项格莱美奖、一项英国电影和电视艺术学院奖,还担任过2018年第68届柏林电影节的评委会成员。《末代皇帝》《荒野猎人》令他誉满好莱坞,他却对洛杉矶充满怀疑。1978年,随刚刚成立的YMO以暖场乐队出访洛城时,他担心这座城市的观众欣赏不了他们的音乐,纽约和欧洲则不同。

2023年6月,是枝裕和的新片《怪物》将在日本上映,配乐由坂本龙一担纲。我们对他的告别,还要通过电影延续。

1983年,坂本龙一随入围影片《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的团队访问戛纳电影节,他惊讶于影展结束后,这座城市从华彩到凄清的天渊之别。无论红毯上的全球名流,还是到此交易的业界精英,全都随着影展落幕而消失,海滩空无一人,这里重新变回寂静、萧条的海滨小城。

离开戛纳后,坂本走访南法海岸上的城市尼斯,想象着他热爱的影片《狂人皮埃罗》里,安娜·卡琳娜和贝尔蒙多驾车逍遥的情景。而这部影片的核心表达,便是对好莱坞的嘲弄。

我寄人间雪满头

1980年,纽约曼哈顿的达科塔公寓门前,坂本龙一的童年偶像约翰·列侬被狂热的歌迷查普曼连开数枪,倒在血泊中,终年40岁。

十年后的1990年,坂本龙一决定携家人定居纽约,因为他发现自己的大部分工作邀约,都来自纽约和伦敦。1999年,坂本龙一在世纪之交创作了歌剧《生命》,音乐与影像互动,借“奥本海默的咏叹调”,反思核威胁的潘多拉魔盒,以及20世纪的死亡、恐怖。2012年,坂本穿着防辐射服,探访灾后福岛的废墟,已是满头银发。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最近十多年来,白发成了教授最显著的标志,似乎他是桃花岛主,世外高人,又似乎,他见证了太多的死亡,死不是生的对立面,而是包含在他的存在之中。

他至爱的约翰·凯奇死于1992,苏珊·桑塔格死于2004,白南准死于2006,大岛渚死于2013,大卫·鲍伊死于2016,安娜·卡琳娜死于2019,贝尔蒙多死于2021,戈达尔死于2022,大江健三郎死于2023年3月3日……那些属于战后,属于20世纪六七十年代,最青春、最激进、最反叛、最才华横溢的一代已经谢幕;那些鲜亮的面孔组成的浮雕,已经被阴影吞没。

还有三个人的死,对坂本龙一意义重大。

第一位是生田郎,他比坂本小两三岁,两人相识于大学时代,一拍即合。生田曾担任音乐制作人,1980年代中期成为坂本的经纪人。1987年,教授的个人工作室KAB成立,生田郎和空里香一同加入,三人总是一起行动,配合默契。

生田也跟随坂本,参与了《末代皇帝》的拍摄工作,还在影片中饰演了日本医生。1988年,电影大获成功后,生田第一次请了长假,打算去墨西哥旅行一个月。坂本则打算去冲绳度假。

就在出发去冲绳的前一晚,坂本接到了墨西哥打来的电话。他取消了行程,从得克萨斯进入墨西哥,领回34岁的伙伴的遗体。电话里说生田驾车从悬崖跌落,当场死亡。坂本原以为是很险峻的高崖,来到事发地瓦亚塔港,才发现是个平平无奇的景点,悬崖高度只有几米。坂本不甘:“就这样死了吗?”他为此消沉了半年,觉得一切都毫无道理。

第二位是他的父亲坂本一亀,他原籍九州,1947年来到东京的河出书房担任文学编辑,曾出版过三岛由纪夫、野间宏、中上健次等作家的小说。父亲工作繁忙,坂本龙一年轻时,很少见他在家。又因为父亲脾气火爆,坂本龙一直到高三,才敢看他的眼睛。

虽然父子交流不多,但教授猜想,出版社编辑的收入并不丰厚,为了支持他从小学习钢琴、请作曲老师这项“贵族教育”,父亲一定很吃力。2002年,父亲病重期间,坂本龙一在国外工作,料理后事也主要是母亲在操劳,他为此深感自责。

第三位是YMO乐队的成员,与教授同岁的高桥幸宏。当坂本加入声讨教育体制的示威,在小酒馆跟人高谈阔论“打倒资本主义的音乐”之时,时尚达人高桥已是舞会、派对常客。认识高桥后,坂本龙一感叹,成长于大都会东京的同龄人,他们生活在两个世界。

在高桥面前,坂本觉得自己很土,留长发,穿破旧的牛仔裤、人字拖。高桥剪短了坂本的头发,带他去阿玛尼挑选衣服,这才有了1978年的专辑《千刀》的封面造型。后来在演出时,高桥为YMO的三人挑选了另类的红色中山装。

尽管在1980年代初,坂本与高桥、细野产生了间隙,但多年之后,乐队又两度复出,三人也一切往前看,重归于好。2023年1月,高桥先于坂本两个月,因病去世。三人中,只有75岁的细野晴臣健在。

终曲:空山不见人

2001年9月11日早上将近9点,坂本龙一在纽约的家中准备早餐,帮佣跑进来,哭着说世贸大厦着火了,她的朋友在里面工作,联系不上。坂本在震惊中打开电视,看到第二架飞机撞向双子塔的画面。

平时并不热衷摄影的坂本,慌忙抓起相机,冲到了第七大道拍照。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想尽快离开纽约,但曼哈顿的隧道、桥梁都遭到了管制。他毫无计划地买下一部路虎越野车(因为没法买战车),在车上囤积了够吃一个月的水和食物。

年少时,坂本读过五味川纯平的反战小说《人间的条件》,故事发生在1940年代的伪满洲国,一个普通日本人被卷入军国主义机器,遭到蹂躏,九死一生。小说被小林正树搬上了银幕。坂本反对美国霸权,却无力阻止伊拉克战争的爆发。俄乌冲突令他痛心,不久前,一位乌克兰朋友,在断壁残垣中演奏坂本的作品。

教授长期生活在纽约,这个全世界人工色彩最强的地方,金融危机从这里爆发,但他想创作一种与人类世界保持距离的音乐。在东非,他探寻充满暴力的人类的起源之地,在格陵兰的北极冰原,他采撷无人之境的声响。

他开始把一切都作为乐器,敲击、聆听、感受,顶着蓝色的桶进入雨中,回到青年时代的精神导师约翰·凯奇的世界,那是禅学的空寂。坂本龙一感叹,导演安德烈·塔可夫斯基也是一位音乐大师,他的电影世界里,风、雨、滴水、火焰、雪径、虫与鸟的窸窣、器物的颤动,都是音乐,一个丰富的声响王国。在2017年的专辑《async》里,坂本用《Solari》为老塔的《飞向太空》假想配乐。他提醒我们,对死去多年的塔可夫斯基的告别,尚未完成。音乐的对话,可以与死者进行。

2017年上映的纪录电影《坂本龙一:终曲》拍下了他患癌前后的五年。导演史蒂芬·野村·斯奇博信奉“结束即开端”,以“终曲”总结坂本龙一的过去,也是他人生的另一个起点。

将近六十岁时,坂本龙一自述:“我这个人既不是革命家,也未曾改变过世界,又没有留下任何可以改写音乐史的作品,简单来说,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

他的第一首音乐作品,是五岁时写给兔子的歌。暑假期间,幼儿园的兔子要由同学们轮流带回家照顾。小学时,老师让大家写下“我的志愿”,坂本写的却是“没有志愿”。有段时间,他每天放学回家,都会不断照镜子,探索自己的真正面貌。

镜子是一件乐器吗?当镜中人消失。

南方周末记者 黎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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