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壹
2002年的北京,
曾任北京大学校长兼党委书记的陆平。
在其晚年临近生命终点的时候,念念不忘的是他在江西鲤鱼洲北大分校时身边那只公鹅,还有只名叫“小卡”的狼狗。
陆平是文革”爆发时被“全国第一张大字报”点名批判的“黑帮”,他在1969-1971的将近两年是在江西鄱阳湖畔的鲤鱼洲度过的。
那时的陆平在农场除了要干挖渠搬砖的重体力劳动,还要经常的被批斗,后来看到他身体实在不行,农场的领导就让他转为负责看管鸡鸭鹅。
而那时,天天拿着一根长竹竿,
戴着草帽负责放鸭的是我国史学大咖,宋史权威的北大邓广铭教授。
更让人难以想象的是,全国第一张马列大字报的始作俑者,北大的“老佛爷”聂元梓那时竟也从政治生涯巅峰跌落下来,也被送到了鲤鱼洲。
在鲤鱼洲的日子里,没有什么人敢与陆平相处对话,更谈不上关心。
1971的年夏天,陆平又病了几天,
大概是没有去管理鸡鹅。有一天他病情稍轻,坐在门前休息,那只他养的公鹅正好带着小鹅从门前经过。公鹅发现了陆平,立即张开翅膀欢叫着奔来,紧挨着陆平卧下,轻轻哼叫用头蹭着陆平。陆平只觉得一股热浪从心中涌起,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饱受磨难的岁月里,这只通人性的鹅给了他极大的慰藉。
另外给予陆平更多宽慰的是一个名叫“小卡”的一条狼狗,这是为了配合陆平养鸡带过来的。陆平为它在鸡房边上搭了一个窝,每天照料它,与他相依为伴。小卡忠于职守,它来了以后,养鸡场从来没有发生什么事。由于小卡为大家看护鸡群有功,回京的人们做了一只木笼,把小卡也带到了北京,落户于北大生物系,解决了北京户口。
陆平回京之初仍被监禁,未及一个月,妻子突患脑溢血偏瘫,陆平才被放回家中照料。看到妻子病卧,小女儿在一旁无助地流泪,陆平肝胆俱碎。几天后,陆平走出家门,突然看到小卡出现在篮球场边。小卡也看到了陆平,立即向他跑来,用两条前腿搭上陆平的肩膀,用头蹭着陆平的胸膛。这情景使陆平想起了在鲤鱼洲小卡给他的安慰。陆平立即转身去给小卡找点吃的。吃过之后,小卡就平静地安卧在火炉边陪伴陆平,到中午才离去。
但不过多久,小卡也消失了。
陆平文革前后都身居高位,
他这位三十年代的北大毕业生,参加组织过一二九运动,一生波澜壮阔,历经众多艰辛坎坷的老革命,可回忆的人和事繁若星辰,但他晚年却花了大量的笔墨,怀念这只鲤鱼洲的公鹅和小狗,读罢让人唏嘘不已,感慨万千。
无独有偶,后来两口子都是副国级的时任北京大学党委副书记彭珮云当年也带着年幼的女儿在鲤鱼洲度过了两年终身难忘的岁月。
她和其他人一样都住在简陋的平房里,
饱尝南昌的冬冷夏热。当年她也要天天下水田劳动,挑粪时一根扁担、两个粪桶重重地压在她当时瘦弱的肩膀上,农闲时修堤的肩挑手扛,成为彭珮云长久的记忆。
重回北京时,彭珮云又用一根竹扁担挑起了全部家当,担子特别沉重,走起路来磕磕绊绊。同时,她还要照顾12岁的女儿。
这时北大中文系年轻的教师董学文走过来,要过扁担,默默地帮彭珮云挑了一段路。自从打成“黑帮”以来,在公众场合彭珮云从来没有得到过什么帮助,对于这种现在看起来微不足道的“搭把手”,彭佩云日后却每每提及,对董学文感激了一辈子。
多年以后,当彭佩云、王汉斌两口子重回权利的中心,能给他们“提包”,也许都是许多追求进步之仕的巨大机会。
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
锦上添花的泛滥与廉价,
才能更体现出雪中送炭的温暖宝贵。
彭佩云他们是9月13日这天从鲤鱼洲出发回北京的。后来北大有人开玩笑说,这天在中国当代史上是必须浓重落笔的,一是林彪北逃出境,二是北大人从鲤鱼洲重回北京。
看到此段,不禁联想到,高晓松曾在一次访谈中,说到自己家三代都是清华毕业,自己如果考北大对于他们家是不可想象的,甚至可以说是背叛。因为他从小就经常听到大人的闲聊:隔壁那学校的人太“浮夸”(指北大)。
清华鲤鱼洲试验农场当年随着父母过来的孩子是这样回忆的:
“清华的老教授们,一个个破衣烂衫、蓬头垢面、腰系草绳、赤脚行走,被改造得没了一丝斯文,只有沾满泥浆的眼镜后面的双眼,还是那么善良,也是那么地无望。
他们最喜欢听我们叫一声:伯伯、爷爷。那时孩子的亲切呼唤,是最珍贵的呀”!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鲤鱼洲总部所在地的天子庙,地势最高,民间传说这里能出天子,天子没有出,却留下大量九团知青,以及北大清华落难“老九”的集体记忆。
说来也巧,这里出了四个南昌市人大副主任:
“李景琪”是原农场的领导;
“罗惠芬”是上海知青;
“白波”、“何友德”,是南昌知青。
鲤鱼洲上有故事!
PART
贰
鲤鱼洲的发展可谓是一部沧海桑田,
敢叫日月换新天的战天斗地史。
这个位于江西省南昌市东郊,
曾经是鄱阳湖畔冲积平原带的湿地荒滩,有好事者考据,自元末民初就有人类在此活动。由于鄱阳湖水位升降幅度很大,往往“夏秋一水连天,冬春荒滩无边”。过去芦苇丛生,只是周边村民割草、养牛、放猪的荒地。
早在1959年,
南昌市委当时响应中央大办农业,大办粮食的口号,组织江拖、南钢、洪都钢铁厂、江西氨厂等27个工厂的工人、干部,向荒州要粮,在此兴修圩堤,试办农场,解决因为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的粮食紧张问题,由此创办了北联畜牧场,这是鲤鱼洲发展的缘起。后来由于水灾以及血吸虫的侵害,很多单位和个人都陆续撤回。
1962年成立南昌县国营鲤鱼洲垦殖场,
后又加上综合两字,由此开始大规模修筑圩堤,不断扩大围垦范围。
1969年,农场划归江西生产建设兵团,
更名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福州军区江西生产建设兵团第九团。
全厂改为部队建制,实行营连排班编制,下辖五个营,33个连。并从福建前线野战部队调来172名军官,分别担任团、营、连等领导职务。
1975年,兵团撤销,
改为国营南昌市五星垦殖场。
2017年6月将五星垦殖场划归高新区,
改为鲤鱼洲管理处,两块牌子,一套人马。
五十多前的鲤鱼洲这片方圆五十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曾作为军垦农场、知青下放和北大清华“五七干校”所在地,记载了一代又一代拓荒者艰苦卓绝的奋斗历程。
1970年,四千多名,来自南昌、上海,十五、六岁的知青集中来到这里,时代的号角让他们在这时空相聚,上演了他们人生一段荡气回肠,艰难困苦的青春岁月。
而在此之前的1969年,
清华大学在鲤鱼洲创办试验农场,北京大学在这里创办江西分校。近六千名北大清华教师以及他们家属的陆续进驻,使得鲤鱼洲的历史较其它垦殖场和知青点增添了更多的历史厚重感。
再加上鲤鱼洲北面的共大将军州农场,
鲤鱼洲当时田里、街上人声鼎沸,
仿佛是一个移民的热土,革命的熔炉。
对于当年大多数还是少年的知青,
在他们本应待在父母身边,坐在课堂读书的年代,却高唱着“喜看稻菽千层浪,遍地英雄下夕烟”,过早的接触了残酷的现实。对于那场运动带给他们的不公平,只能默默承受。
但似乎看似矛盾的是,许多有过类似经历的人亦坦言,知青生涯锻炼了他们的适应能力,吃苦精神,使得他们今后能够相对坦然地面对工作和生活的困境。尤其特别懂得了珍惜,因为他们切身感受到了那个时代个人的茫然无助。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当年劳动人民最光荣,知识分子“臭老九”。
知青们用锄头和镰刀交出了自己生活的答卷,知识分子忙于通过劳动改造思想,时代歌颂“晒黑了皮肤炼红了心”;
如今的孩子却是像喂猪般学习,目标出栏985,除了上课就是各类层出不穷的辅导班,几乎没有劳动和社会实践的时间,对考不上名校就只能送快递的现实焦虑似乎又成为社会的主流。
世间万物亦有轮回,
当年是缺粮少肉,所以围垦造田,战天斗地,沧海变桑田,人定胜天的斗志硬是把鄱阳湖边的湿地改造为几万亩良田。
放在当下,城市湿地却又是一种宝贵稀缺的自然资源,开始上升到建设“海绵城市”的高度。
PART
叁
2014年4月,曾经在鲤鱼洲下放两年,
当下已是中国经济界泰斗级人物的厉以宁携夫人何玉春率领全国政协考察组重返鲤鱼洲。
与当年灰头土脸在此接受改造的境遇截然不同的是,他们一行受到当地政府以及鲤鱼洲农场领导的热烈欢迎。
据同行人回忆:“从北京到鲤鱼洲的往返行程中,厉以宁夫人何玉春滔滔不绝地讲她和厉教授及其她们女儿在鲤鱼洲的遭遇。从劳动讲到生活,从工宣队、军宣队讲到严格的管理和纪律,特别是讲到鲤鱼洲对孩子读书的不利和对血吸虫的恐惧。一路上,她不停地讲,兴奋地讲,好像积累了多少年的回忆和痛苦非要把它全部讲出来,心里才得到轻松和平衡似的。”
“事非亲历不知难,重返鲤鱼洲有感”。
这是厉以宁在鲤鱼洲参观时,当参观到最后一间展览室时,还没有等讲解员开始讲,厉教授就迫不及待地说:“我要写几个字”!农场领导马上把他引到题词处,他一坐下来,一气呵成写下的。
厉以宁留下的这几个字颇让人感到意外,
却又意味深长。
他似乎既在感慨鲤鱼洲过去的苦难,
又在婉转提醒千万不要忘记反思那段历史。
厉以宁也曾经坦言,他的学术思想的转变和建立就是在鲤鱼洲的下放期间。
他在鲤鱼洲在亲眼目睹了当地农民的穷苦,
感到非常震撼 :“没有想到经济会搞得这么糟。就是在这个时期,我的经济学观点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彻底摒弃了大学时代接受的传统社会主义经济学说,决心探索一条研究社会主义经济的新路。”
对于北大当时为什么来鲤鱼洲,
北大出版社曾经出版的陈平原主编的《鲤鱼洲记事》有以下大量的回忆和记载。
1969年3月,北京大学宣传队指挥部形成了关于北大办学指导方针的文件———《对北大文革教育改革的意见》。
《意见》的核心思想是,要使北大走“五七道路”,“办抗大式文科”。文件说,“旧北大是阎王掌权、学阀治校,资产阶级专了我们的政”,“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一统天下的独立王国”,几十年来培养的学生是“离开书本不会说话,出了校门不会走路的废物”。
既然问题这样严重,出路在哪里?
《意见》提出,一是工人阶级留下来永远领导学校, 改造原有教师队伍,要从工人、农民、战士中选拔“学毛著”积极分子兼任教师,再从原有教师中选拔一部分。
其二,原来的教师实行“三三制”:一部分下乡劳动,一部分调研,一部分教学。也就是说,北大三分之一的教师要去农村劳动。
对于劳动地点的选择,
最初,江西省推荐的干校地点在九江长江边上的一所农场,有关同志看过之后认为,农场守着长江,有鱼有虾,不利于知识分子改造。
江西省又推荐了一个地方,在湖南的茶陵,是个半山腰的农场,整天日雾气腾腾,交通不便。有关同志还是不满意,认为烟雾缭绕的地方,知识分子最容易胡思想。
最后,有人推荐了鲤鱼洲。
季羡林《牛棚杂忆》曾谈及此事 :
“北大绝大多数的教职员工,在支左部队的率领下,到远离北京的江西鲤鱼洲去接受改造。此地天气炎热,血吸虫遍地皆是。这个部队的一个头子说,这叫做‘热处理’。
而此前的5 月,清华 2000 多教职工已经分批到此创办了“清华大学试验农场”。在此后的两年多时间里,清华人据北,北大人处南,共计六千余人在鲤鱼洲经历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的劳动锻炼生活。
1971年,北大清华撤出鲤鱼洲时,
据说人们额手相庆,宰杀了所有的猪和鸡,开了三天三夜的“百鸡宴”。
几十年后,中国科学院院士、
清华大学原校长王大中等人重返鲤鱼洲后,决定在五星垦殖场子弟学校修建一座“清华希望楼”,改善当地的办学条件。
2001 年,在征得清华大学同意后,五星垦殖场子弟学校更名为“五星清华希望学校”——这是清华大学之外,全国唯一以“清华”命名的学校。
相较之下,
我省著名的上市企业泰豪科技原来是叫清华泰豪的,后来“清华”两字就被统一收走了。
据说鲤鱼洲子弟报考清华还有加分,
清华人的确对鲤鱼洲有感情!
在重返鲤鱼洲的考察座谈会上,
厉以宁教授就目前"混合所有制"的提出背景及其现实意义做了清晰详细的解说。“他要求大家跟上中央的思路和步伐,不要等等再看,不要看看再说,等等看看耽误时间,看看等等丧失机会”。
“历老”年事已高,急了!
也透出对鲤鱼洲的殷殷关切。
“你们恢复我的故居我自然感谢,
但加快改革发展才是硬道理”。
这话不是“历老”说的,是我老徐揣测瞎编的。
PART
肆
随着鲤鱼洲划归高新,
几条通往这里的公路贯通后,鲤鱼洲已快速融入城市“半小时生活圈”
但不知为何,
还是喜欢感受那段穿过沿途樟树绵延,枝叶茂盛的遮天蔽日,如同进入时空隧道的老路。
近六十年发展历史的鲤鱼洲见证了时代的变迁,浓缩了近代农垦系统的发展和衰退,也留下一段特殊的充满时代烙印的历史。
步行在厂部那条大街上,
除了一些店面门口,已经看不到什么人,街上零散开了一些以知青、公社、大队这类怀旧字眼命名的酒店。
而据当地老职工回忆,
七八十年代这里曾经人流如织,电影院进场散场摩肩擦踵,要人挤人才能进出。满街的都是讲“阿拉”、“侬屋企不啦”的上海知青。
现在稻田里都是机械化施工,当年人山人海的会战修堤,春插夏收的场景再也难以重现。
偶尔看到的是那些南昌、上海知青以营连为单位重返这里的聚会。他们喜欢围在厂部门口合影留念,共同追忆他们曾经战斗的青春岁月。
过去留下的痛苦伤痕似乎早已抹平,
再回首已是岁月如歌。曾经诅咒发誓,想尽办法离开,再也不愿回来的鲤鱼洲,随着芳华的逝去,却成为他们魂牵梦绕的第二故乡。
也许越是苦的事情,记忆就越深刻。愈到晚年也越是念念不忘。
而鲤鱼洲职工的后代,
当年还是孩提时,一直好奇上海知青探亲回来带来的小罐子装的细盐(南昌当时还是吃的要用锤子敲碎的粗盐);始终难忘送给他们吃一口满屋牛奶味的大白兔奶糖,还有那香气扑鼻的凤凰牌香烟。
充满时代的记忆已深深铭刻在他们的脑海。
2020年7月,以整个鲤鱼洲55平方公里为基础的白鹤小镇项目的概念性规划面世。
根据定位,
该项目未来打造成为“候鸟天堂、旅游胜地、科创智谷”,使之成为南昌高新区乃至江西省的生态景观新名片。与航空城片区联动形成科技融合生态的未来之城。
看到最后的那个“城”字,
老徐不禁有些疑惑紧张,
鲤鱼洲已历经了沧海变桑田,
再也不能“桑田变水泥”了。
如果今后控规沙盘上再出现代表未来的国际双子塔,那就只能顿足捶胸了。
好在这只是我的担心!
时代应该进步,过去不应忘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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