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身份任帅(父亲的任性文盛立东)(1)

父亲的身份任帅(父亲的任性文盛立东)(2)

曾经父亲的倔强和偏执,让我无可奈何又无所适从。但我那天端正地填好父亲的名字和身份号码,以及赡养义务人我和弟弟的身份信息,脑海里浮现出父亲矮小蹒跚的身影。我意识到,父亲真的进入老年了。

01

进入老年的父亲,除了一如既往的执拗,还唠叨了,打电话来,我不说挂了,他就一直说个不停,不像我母亲,我想再说点什么,电话那头已经是挂断后悠长的顿音。以前他是特别小气的一个人,现在,花起钱来毫不吝啬,随心所欲,不管我们能不能承受,他要做的,马上就会做,留下惊愕的我一脸茫然。

前年父亲突然说趁他还能动,要把老房子拆掉重新盖,我当时想攒钱换辆车,就说我们没钱,等有钱了再说,他哦了一声,我以为他放弃了,结果我回去过年,一看傻眼了,老房子没了,被挖机推平了,他就站在零落一地的废墟中间,跟我说你们去你四叔家住,我跟你妈就住在雨布临时搭的帐篷里。然后,朝我挥挥手,气氛很尴尬,我一时怒起,正要发火,妻子拉了一下我的衣袖,我顿时语塞,悻悻的走了。

那晚,我躺在四叔家的床上,旁边睡着四个月大的儿子,一夜无眠。那个年是怎么过的?都记不起来吃过什么,到哪里玩,见过什么人。只记得他拿着几张图纸,他自己在条装烟壳上画的,递给我,我冷冷的推开了,说我不管,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回城后,朋友介绍了一个设计师,给我发了几张样图,我打电话叫父亲量一下平方尺寸,准备付定金给设计师,然后他回电话过来,说不要找人设计,做家户的房子他自己会盖,不要浪费钱。我说你还知道盖房子要钱啊,你以后不要找我,我说了不管就不管,随即挂断电话。高哥在旁边劝我,跟老人好好商量,房子还是要请人设计的好,美观、实用兼具,现在农村的房子一家比一家漂亮,都是请人设计的。我委屈地回怼高哥,你看看他这种任性,我们能商量吗?

房子慢慢地盖起来了,父亲心很大,盖了七八百平米。他还是那样,没钱了就管我要,总是那么猝不及防,而不管我有没有钱,手机里安静躺着的通话记录,有关他的来电都是一个同样的内容:“我今天在某某地方,看了某某建材,已经谈好了,要多少多少钱,你发微信转账给我!”

是的,他居然都会用微信了。盖房子以后,他不让我回家,说回去一家人也没地方住,我也没有回过家。盖房子的钱,他都是叫我用微信转账的方式,一万八千地转给他。母亲跟我和弟弟说,别担心,你们转的钱,老头子记得很清楚,他虽然不会截屏,但都记在随身包里的小本子上,密密麻麻的数字。

今年回家过年,虽然房子还没装修好,但总算有了落脚的地方。父亲在一楼两个房间里安好了床,没有门窗,墙也没有刷,他正在墙上钉铁丝拉窗帘,在边上用木板支好。

除夕夜,下着雪,电也停了,他喝了酒,突然对我说:“我这一辈子,活得太用力、太费劲、太坚硬,如果可以换一种活法,我一定不会这么累,这么苦,也不会让你们这么不开心。以后,我要做个温暖平和的老人,希望你们可以多回来看看我,希望我可以活得久一点,健康一点。”

我抬起头,看到他眼眸中闪烁的泪,在昏暗的烛光中格外清亮。我当时竟无语凝噎,哎,这老头,真的是太任性了,这么老才解一点风情。你不知道吗?我虽然嘴上说不管,但是,我在建行30多万的贷款,花在建房上的就30万,剩余的部分,才准备用来按揭换辆车。

我没有说话,就静静地看着他,过往的一幕幕在眼前,浮光掠影般闪过。

02

2009年,奶奶因病离开了我们,一家人悲恸欲绝。父亲是长子,要安排后事,一直忙个不停,看他神情憔悴但还算坚强,我们也稍微放心了。

那一年的除夕,父亲像往常一样去爷爷奶奶住的老院子。说是去守岁,然后回来接天地。谁知一坐坐到半夜,知道再也等不到奶奶,像个孩子一样,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我没有妈了,没有妈了呀……”

爷爷出来了,我和母亲、弟弟就在他身后,他哭得像刚出生的婴儿一样肆无忌惮,用无辜的眼神看着我们说,你奶奶这个人很了不起,她是地主家的千金,但她养育了五个儿子一个女儿,左右乡邻都夸她是最通情达理的老太太。我脾气再坏,做再多错事,她都会包容我。以后,再也没有一个人像她那么爱我了。

爷爷哭了,母亲哭了,我们也哭了。

我哭着拭去父亲满脸的泪水,像个长辈一样拍着他的肩膀说,你还有爷爷,还有母亲,还有我们四个儿女,我们会像奶奶那样去爱你。

父亲哽咽着说,我再也不能失去你们了。

03

2010年,父亲从房顶上摔下来,股骨头断了,在县人民医院做手术,右腿上打着石膏、做着牵引,缠着厚厚的绷带。在手术后,整晚整晚痛苦地呻吟,我鼻梁上满满的酸楚,幽怨地说,谁让你爬高上低的,知道疼了吧?你平日的口头禅:“不怕得,我没事”怎么不说了,你的坚强到哪里去了?他不忿地喊着我的小名说,你不是我生养的儿子,你是我捡来的,我不要你管!

都说好了伤疤忘了疼,可伤疤还没好,他就忘了。出院的时候,医生反复交代,要卧床休养三个月。出院那天,我在墨红上不来,母亲跟我说他开心地像个孩子,在家人面前蹦来蹦去,不停地说,你看,我能走了!

因为没有遵从医嘱,股骨头不仅没有长好,而且全部坏死了,二次手术是必然的,当时我还没结婚,跟以前的恋爱对象、现在的妻子商量借钱交住院费,她把几年积攒下来的绩效工资,统统给了我。我心里想,欠她那么大的人情,我得用一辈子来还。我下了决心,用了不能减免报销的进口材料,医生说保养好的话,使用周期可以延长20年到30年,管他的,20年、30年,都好久好久,我只是不想他生前,再来一次切肤食髓的疼痛。

然后,我结婚了,父亲坐在老家的轮椅上,他不愿意来。司仪叫双方父母到台前的时候,母亲哭成个泪人,我刚刚在婚礼上说过让我岳父岳母羡慕嫉妒有我这样的好女婿的豪言壮语,转眼就被泪水淹没。

04

2011年,我从墨红调回法院刑庭,在林业局租了一套房子,父亲突然到访,他不用坐轮椅了,右手拄着单拐,说要看看在昆明打工、安家的小妹,管我要路费。

我想他这两年一直闷在家里,出去看看也好,马上就取了钱给他,送他去坐火车,一路无言。妻子周末回来,提起这件事,还埋怨我钱给的少了。后来我被抽到中院参加文艺活动。正在紧张排练的时候,他打来电话,说钱花完了,叫我给他银行卡上打路费回来,我又惊又气,给他的钱足够往昆明飞几个来回了,转瞬又心软了,只说了句你回来吧,我马上给你打钱。

母亲告诉我,他被骗了,到昆明看小妹是借口,他就到了一会儿就走了,也不告诉他去哪里。他收到一张中奖券,三星公司的,一等奖,32万元,要到昆明去办理公证手续,我、姑妈、小姨、两个妹妹给他的钱,还有上次手术报销后留着给他第三次康复手术的几万块钱,都被骗了交公证费了。母亲委屈地说,村委会组织她们村组人员到首都北京和华东五省旅游,她就带了几千块钱,早知道还不如多带点。

父亲回家了,我都不用想结果,等待他的,肯定是母亲暴风骤雨般的怒骂,他只辩解了一句,想着花了5、6万的公证费,还能领到20多万的奖金,凑给我在城里买房子。他也不想想,连三星是什么都不知道,哪里有从天而降的幸运?母亲说天上不会掉馅饼,只会掉陷阱。他关掉手机,一个人跑到村外的草垛旁,迎着冷风的夜,像我两个妹妹出嫁那天,哭得如此放纵如此荒凉如此无助!哎,这老头,真的太任性了,越老越爱哭了!

2015年我终于买了房子,打电话告诉父亲。他很平静,说知道了,我放下电话,心里一阵隐隐怅惘地失落,我以为他会和我一样喜悦。搬家那天,我和妻子一大早就出门办住房公积金贷款,父亲招待两家来的至亲,满满一大家子,我们回来的时候,他正在厨房里炒菜,系着围裙,小锅在欢快的蓝色火焰上翻滚、起舞,然后,清香四溢,亲人们都赞不绝口。我看出来了,之前他是担心我办贷款的事,其实内心是喜悦的。

05

2016年初,父亲感觉肠胃不舒服,人也日渐消瘦,在我的一再催促下,上来县医院检查,最后市医院确诊,是癌症,直肠癌。

我非常紧张,因为我岳父患肺癌也确诊了。但他却告诉我,不怕得,就是一个小手术,割掉就好了,你爷爷98年就做了直肠癌手术,一切都很好,没有后遗症,我还能活20年、30年,好好地照顾你们。我哭着吼他,你隔一年做一次大手术,你自己都承受不了,还照顾我们?你少麻烦我一点,我就谢天谢地了。

开刀、造瘘,两次化疗,手术很成功,至少现在看来是,之后每年复查一次,结果都很好。而我的岳父,两年多以前就已经长眠地下。父亲在市医院住院,妻子在妇幼医院待产,我和母亲一起吃完饭,然后各自分开照顾另一半。对于造瘘,父亲内心是拒绝的,才苏醒过来,就低声啜泣,他是个要面子的人。母亲看他情绪低落,叫我过去安慰他,我只好像哄孩子一样,紧紧握住他的手说,别担心,两个月就好了,你做的是保守疗法,对身体的伤害小,跟我咨询省肿瘤医院的疗法不一样。我喂他喝汤的时候,母亲说,他的手没事,可以自己喝。父亲说,一边儿去,我手上的针眼疼。但是周哥、高哥从昆明学习回来顺道来看他的时候,他半躺在床上,精神矍铄,容光焕发,谈笑风生,让我瞬间恍惚了。哎,这老头,真的是太任性了,这么老还这么爱面子!

父亲脾气大、嗓门大是出了名的。进入老年的父亲,还是那么的倔强,年轻时不耕田、不种地,整月整月往外跑,现在不但种自己家的地,还把外出打工的二叔、四叔家的地也一起种了,我担心他身体吃不消,他总说没事,要为我们减轻负担,他是那么迫不及待地辛苦操劳,似乎对那些已经逝去的岁月追悔莫及,努力弥补着。

只是,父亲越来越唠叨了,总是喋喋不休,姑妈家开榨油作坊,他让我去县上协调5万元的补助;堂弟发生交通事故了,他让我去医院协调报销医疗费;族弟在广州杀人了,他让我问一下,能不能少判几年?……而我,总是一次次毫无准备地错愕和茫然,好像在他眼里,我无所不能,其实,我就是一个普通的公职人员而已。

只是,父亲越来越像个孩子了,害怕孤单,需要陪伴。母亲在城里帮我带孩子,过一段时间总要回去一趟,不然,他会赌气,使小性子,打电话也不理,一到节假日,总是对我说,别去外面玩了,要经常回来看看我。

我答应着,但仍旧办着自己的事情,好久才能抽空回家看看他。他总是站在大门口望眼欲穿地等着我们。然后,我们匆匆走了,他会生气,但是送我们出村口很远很远。

今年以来,我实在太忙,清明都没有回家。前两天,父亲实在忍不住,打电话问我五一能不能回趟家,房子快装好了,他做好吃的给我们。我俏皮地回了一句,你如果想我们的话,我们就回来。

我天天想你们和孩子,你天天都回来吗?他在电话那头说。

我放下电话,想起来,和他吵吵闹闹这么多年,这是他第一次说想我。

这个五一,开着新车回家了。

【作者简介】

父亲的身份任帅(父亲的任性文盛立东)(3)

盛立东,富源县人民法院一级法官,营上中心法庭副庭长(负责人),大学时办过社刊,出过随笔。工作后闲暇之余,喜欢写写个人感受类的纪实文字。于我而言,写文字是一种甜蜜而又充满伤感的顿悟,文字成了凝固记忆与纪念身边流淌的岁月之后的一种姿态。所有纷扰的念想在指尖下化成一个个字符时,心里是一种清澈的空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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