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大凡文体的流变,便是体制的完善,以及在体制完善中审美的流变。很有意思的,文学艺术实际上是一种具有社会形态的艺术。因此,在文体的流变过程中,又会为政治、思想所影响。

宋词艺术技巧(词艺录从诸家词中论雅词审美流变)(1)

ZZ上的独尊儒术

譬如词学便是如此,词学因“音乐”而生故为小道,又因文人注意而逐渐提高地位。在中间的迁变过程中,又因为宋乐的革新而从“小令”衍出“慢词”;慢词形成之后,因为形制扩大,故又有苏轼进行“词体”的解放.... 虽然看起来交织复杂,但我们随着词史的脉络去观察,是很明显发现词学审美的流变其实就是从“百家争鸣”到“独尊儒术”的演变过程。

词学的“百家争鸣”

词虽起于隋唐(关于古曲和今曲的辨考见拙文词艺录丨论词与声乐的离合递变),但彼时只能当成发源,甚至在初唐时期都绝少有“长短句”的形式。宋胡仔所以云:

唐初歌辞多是五言诗,或七言诗,初无长短句。自中叶以后,至五代,渐变成长短句。及本朝则尽为此体。今所存止瑞鹧鸪、小秦王二阕,是七言八句诗,并七言绝句诗而已。瑞鹧鸪犹依字易歌,若小秦王必须杂以虚声,乃可歌耳。《 苕溪渔隐词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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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少数有“长短句”形式的“歌词”,并无太多的实际意义,只是用来避免乐曲中的“泛声”丢失而已,朱熹云:

古乐府只 是诗,中间却添出许多泛声,后人怕失了那泛声,逐一声添个实字,遂成长短句,今曲子便 是。 《朱子类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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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教坊

当然,在这种过程中是谈不上所谓的“百家争鸣”的,因为隋唐五代,甚至是北宋初期的时候,词都并未形成一种“完备”的文体。词娱宾遣兴之制作,故其内容多为歌舞侧艳,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感需要抒发,字数便不会太多,故此时多以令词为主。

绮延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擅”(《花间集序》欧阳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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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随着北宋初年令词的蔚然成风,文人偶离歌舞之后,则对词体有了新的抒情动机,诸如潘阆《酒泉子》状钱塘之景,欧阳修《采桑子》状西湖之景都是有别于娱宾遣兴的侧艳主题的.

然则欧阳修作《采桑子》咏西湖有十一阙,咏节令又有《渔家傲》十二阙,潘阆咏钱塘也有十阙,这便是因为移体附会之后,篇幅过隘的小令越来越不足以抒情了。

长忆观潮,满郭人争江上望。来疑沧海尽成空,万面鼓声中。 ○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别来几向梦中看,梦觉尚心寒。《酒泉子》十之一 潘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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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舟短棹西湖好,绿水逶迤,芳草长堤,隐隐笙歌处处随。●无风水面琉璃滑,不觉船移,微动涟漪,惊起沙禽掠岸飞。《采桑子》十一之一 欧阳修


  • 北宋慢词的完备与“百家争鸣”的审美风格

但随着柳永“变旧曲为新声”之后,慢词的生发便逐渐使得词体成为了一个相对较为完备的文学体裁,才隐隐有成为“独立文学”的苗头(虽然独立在清代)。吴曾云:

“词自南唐以来,但有小令。慢曲当起于宋仁宗朝,中原息兵,汴京繁庶,歌台舞席,竞赌新声。耆卿失意无俚,流连坊曲;遂尽收俚俗语言,编入词中,以便伎人传习。一时动听,散播四方。其后东坡少游山谷等相继有作,慢词遂盛。”(《能改斋漫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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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慢词生发到完备的过程中,出现了非常多风格不一的名家作手,这是宋代特有的面貌,是往后元、明、清词坛都没有的“百家争鸣”的盛况。李清照有云:

“始有柳屯田永者,.....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又有张子野、宋子京兄弟、沈唐、元绛、晁次膺辈继出......至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王介甫、曾子固......后晏叔原、贺方回、秦少游、黄鲁直出.....《词论》”

虽然李清照是臧否诸公陈弊,但我们很明显的能看出来,不论是柳永、张先、宋祁、苏轼、贺铸等人的风格都绝非一径之景,而各有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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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晏几道、欧阳修上接五代,为宋初作者,所以词中还有“互乱緒叶”一说,到了柳、秦、张、宋、苏等慢词作手时,便能很明显看出来其中的风格差异:柳永之善铺陈,黄庭坚之善故实,秦观之善情致等等。

又晏苦无铺叙;贺苦少典重;秦则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黄即尚故实,而多疵病,譬如良玉有瑕,价自减半矣。《词论》


北宋末与清代词学的“独尊儒术”
  • 南宋“独尊儒术”的雏形

但随着词体的更加完备,诸如声律的不断严谨、章法,辞词等技法的不断完善,直到周邦彦这位“集大成”者的出现,“百家争鸣”的风格流派变转入了“独尊儒术”的境地。为什么呢?因为在周邦彦处,雅词,或者作为“音乐文学”的“词体”已经在各种角度完成了美学的构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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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而在周词“集大成”之后,词学在审美的多元化中已经完成了集合并形成了完整的体系,可以说雅词的所有审美方向、技法方向都能从周词上找到雏形和源头。周邦彦之于词学,一如王羲之之于书法,杜甫之于近体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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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义父云:“凡作词当以清真为主。盖清真最为知音,而无一点市井气,下字运意,皆有法度,往往自唐、宋诸贤诗句中来,而不用经、史中生硬字面,此所以为冠绝也”( 《乐府指迷》 );又周济云“ 美成思力,独绝千古,如颜平原书,虽未臻两晋,而唐初之法,至此大备。后有作者,莫能出其范围矣。” ( 《介存斋论词杂著》 );又陈廷焯云“ 词至美成,乃有大宗。前收苏、秦之终,后开姜、史之始,自有词人以来,不得不推为 巨擘 。” ( 《白雨斋词话》 )试举周词例:

佳丽地。南朝盛事谁记。山围故国绕清江,髻鬟对起。怒涛寂寞打孤城,风樯遥度天际。●断崖树,犹倒倚。莫愁艇子曾系。空余旧迹郁苍苍,雾沈半垒。夜深月过女墙来,赏心东望淮水。●酒旗戏鼓甚处市。想依稀、王谢邻里。燕子不知何世。入寻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西河·大石金陵》

(周词艺术水准详见前文号称“词中老杜”‘宋词之冠’的周邦彦到底填词有多厉害?,此文不多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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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的南宋雅词巨擘如姜夔、张炎之清空,吴文英之密丽,乃至王沂孙咏物之浑厚,皆是从周邦彦词中托化而精深。

  • 清代词学“独尊儒术”的审美递变

南宋论姜夔,吴文英尚有中肯见底,如沈义父论姜夔词云“姜白石清劲知音,亦未免有生硬处。”,又论吴文英词云“梦窗深得清真之妙。其失在用事下语太晦处,人《百尺楼丛书》作令人。不可晓”(《乐府指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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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词学经元明凋敝,复清代中兴之后,这种允推公论的评价便不再见。清初尚好,浙西词派未兴发之前,阳羡、竟陵诸词家皆诸体并存,有善令词之彭孙遹、王士祯;宗法稼轩之曹贞吉、陈维崧,柔婉博大之态真能追北宋盛况。

初人词,大抵不出二派。一派沿人遗习,以《花间》、《草堂》为宗,而工力特胜;其至者乃欲上追五代;如王士禛纳兰性德彭孙遹诸人是。一派宗,发扬蹈厉,以自写其胸中磊砢不平之气,其境界乃前无古人;如曹贞吉陈维崧诸人是。宗派之说起,而风气为之一变;虽词体益尊,气格益醇,而初柔婉博大之风,不可复睹矣!《中国韵文史》

但浙西、常州二派出,词坛便真有“宗主”一说,词学观念便逐渐统一,“上好下附”莫不如是,这时候,词学的审美便成一家之风尚,故龙榆生叹息到“虽词体益尊,气格益醇,而初柔婉博大之风,不可复睹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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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西尊白石,故言“填词最雅,无过石帚”(《词综发凡》),将吴文英变作姜夔附庸;常州词派则又重尊周邦彦,谓之“问涂碧山,历梦窗轩,以还清真之浑化”(《宋四家词选叙论》),张炎、姜夔直接被移出“宋四家”之列;逮至清末,吴文英则又转移一代风会,甚至达到了“近世学梦窗者,几半天下”之地步(吴梅 乐府指迷 释序》

此种词派审美之独变,岂非“独尊儒术”乎?

结言

“百家争鸣”到“独尊儒术”,算起来应该是文体所毕竟之过程,笔者一直认为,审美并非是创造的过程,而是“探索发现”的过程。因此,审美的范围是有限止的,而在探索发现的过程中,便容易形成“百家争鸣”的状况。

但在审美体系趋于完善并逐一呈现之后,大家难以再探索出新的审美范式,故逐渐将注意力移动至审美“分歧”的争辩中来,其中或因时代环境的影响,或因阶级地位的影响,故才形成了合乎实际的近乎于“独尊儒术”的主流审美更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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