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能比较直观地感觉到“女性友谊”被刻板印象和“污名化”了?
短视频里,“闺蜜”二字后面,总是跟着一些常见的排列搭配——比如“比下去”“秒杀”“男友”等关键词,它们经常出现在美妆、穿搭、健身等领域。这些视频博主,用夸张的言辞告诉你:点进这条视频就是为了“盗取”闺蜜的美貌密码,为了悄无声息地变好看,为了“打败”闺蜜……在一些批量生产的媒介语境里,女性友谊就是围绕着攀比和较劲,似乎她们互相之间就应该天然存在着某种暗战。
而影视作品里,虽然近几年为了迎合“女性主义”潮流,已少见滥俗的闺蜜情节,但真正愿意花心思去探究、塑造一段真挚女性友谊的文艺作品,依然凤毛麟角。
六年前,阿耐的小说《欢乐颂》原本试图开一个好头。
《欢乐颂》第一部,主角们逐渐解开矛盾,获得友谊
小说里,没有嫉妒、误会和抢男人等狗血情节,没有扯头花和背刺,只是简简单单地讲述女孩们自己的生活,以及讲述友情的萌芽和发展过程——这已经是对刻板印象里的女性群像叙事带来了突破。
但令人措手不及的是,时隔六年,同一部剧名,同一小区22层里的五个女孩,人物形象和彼此友情的刻画,却远不及当年。
作为一位参与微信公众号写作的记者,我被《欢乐颂3》气笑的第一个场景是:刚入职的新媒体作者何悯鸿(张慧雯 饰),瞪大眼睛,直着脖子与上司争辩:我要传达思想和价值,不要博流量!
初入职场的何悯鸿(张慧雯 饰)和上司谈价值
脑海里飘过四个字——刻板印象。
国产职场剧里塑造的刻板印象不是第一次出现了,实际上,守住内容≠牺牲流量,追求阅读量≠胡编乱造。职场里不同行业的个中细节,似乎并不值得编剧去了解一二。
开头这一幕,本意在勾勒何悯鸿这个角色的“理想主义”特征,这种特质本身并不带褒贬情绪,但在接下来的剧情里,何悯鸿的毫无礼数、多管闲事、嘴碎长舌、道德绑架等等性格雷区,都让人设崩得无力回天。
也许编剧想对标《欢乐颂1》里杨紫饰演的邱莹莹,但同样是咋咋呼呼、心直口快的性子,“用自己的方法对别人好”和“闲着没事找别人麻烦”,完全是两码事。
逻辑的天真带来的是角色的失真,《欢乐颂3》从一开始就失去了大部分观众基础,在充满话题点的生硬对话和早已过时的偏见等元素堆砌中,故事消失了,情感稀薄了。
又一“女性友谊”的IP,被糟蹋了。
友情该有“暧昧期”集繁华之最的“魔都”上海,同一个小区,同一层楼,住着五位女生。
这是阿耐小说《欢乐颂》里人物初始的设定。年龄、职业、出身、性格都大相径庭的不同个体被城市空间聚拢在一起,冲突和矛盾,理解和成长,友情和爱情,都一一发生。
不过,《欢乐颂》第一部最能让人代入的元素,是这些各自性格鲜明独特的人物,多少反映出了当下的“众生相”。
比如极度自律、高度敏感的女高管安迪。因为边界感极强,对自己生活的环境具有绝对掌控欲,住进来第一天,她就在自家门口安装了摄像头,关注来往每个人的同时,也为其他几位租户提供了正常社交范围内的便利协助。
安迪
到了《欢乐颂3》里,“家门”依然是促进租客间熟络起来的重要元素,只是使用方法比较简单粗暴:三个女孩合租的公寓总是随时随地敞开大门,高声阔气地交谈,似乎毫无隐私概念。当然,这样比较方便情节的推进,似乎任何一个邻居都能随时进来说两句台词,做做口头科普,顺便点评他人的生活方式。
这种强行促进人物关系变得熟络的空间设定,借了情景剧的壳,但实在不高明、也不真实。
美国心理学家珍尼特·海登在著作《妇女心理学》中提出:“女性的情感不仅细腻、深沉,而且更容易移情,具有易感性,更富有同情心,因此比男性有更多的亲社会情感。”
恰恰因为女性细腻而迂回的心思,女生之间的友谊往往不会太过“平铺直叙”。很少会一杯酒、一顿串就称兄道弟,也难像“哥几个”那样杯酒释恩仇,而是可能充满着各种微妙而细腻的观察、试探和小心思。
这期间或许产生偏见和误会。《欢乐颂》第一部里,几个邻居初认识的时候,富二代曲筱绡几乎不喜欢她旁边合租房里的邻居——虚荣拜金的“捞女”樊胜美、“绷着全身细胞求上进”的乖乖女关雎尔还有大大咧咧的恋爱脑邱莹莹……当然,张扬跋扈的曲筱绡在别人眼里也好不到哪儿去。
几个人初识时保持着明显的边界感
关起门来,相互间的嘀咕、揣测背后,是各自不同的人生经历、出身和成长环境,“不同”造就了碰撞和矛盾,促成了了解和靠近的可能性。
也许就像爱情一样,友情也存在某种阶段性的“暧昧期”,来缓冲那些小心翼翼地试探、渐入佳境的理解和相互支撑。
但《欢乐颂3》省略了这段“暧昧期”。第一集就姐妹相称,第二集就救人水火。才认识不到半天就能随意串门、合斗性骚扰,想体现“Girls help girls”的用意太僵硬。
《欢乐颂3》中,过于刻意的互助情节
在一线城市租过房的年轻人都难免有这样的经历:很多人合租一年了,有人甚至连室友的脸都没见过。一墙之隔,城市青年的忙碌、社恐、防备本能等等尽显无疑。
《欢乐颂》里的友情模式,最初旨在还原一种“远亲不如近邻”社交形态,这种互帮互助、生活味儿十足的情谊,从最初简单的地理相近性,到相互之间的欣赏和支撑,砥砺和温暖,中间一定得有个过程。
前两部结束后,“五美”之间的感觉已经变得十分自然,且在相互之间的帮助鼓励下,每个角色都在自己的人生里有了不同程度的突破:
“乖乖女”关雎尔决定迈出勇敢追求爱情的第一步;“扶哥魔”樊胜美开始尝试脱离家庭的束缚;曲筱绡从创业的不易中获得了成长,即便家庭破产也有了自立自强的底气。
在众人的帮助下,樊胜美说出了自己抑郁已久的心结
从《欲望都市》到《破产姐妹》,类似的互帮互助式女性友谊从来都能打动我们。既相互依靠,又各自独立,在人与人日渐疏离的现代都市,这种发自内心的交流尤为可贵。
更可贵的是,在不同阶层、性格女性的相处之间,她们对于自身处境的触探和反思,脱离私人范畴,上升到了更宽阔的层面。
热搜上扒下来的情节双胞胎姐妹颜怡颜悦曾在脱口秀里调侃称,她们看过的唯一一部不勾心斗角、不互相伤害、不抢男人的双女主大戏,是恐怖片《闪灵》。
捧腹过后,让人不禁反思主流文艺创作对女性友谊的想象力之狭隘。
日本社会学学者上野千鹤子认为,在受到男性欲望支配的传统社会里,女人之间的友情在原理上是不成立的,因为所有的女人都默认以男人归属,而互为潜在的竞争对手。
不谈远的,就近几年来看,国产大小荧幕上的女性友谊多半也没能绕开一定的“刻板印象”。拿奖的电影《七月与安生》,好姐妹因同一个男人反目;改编自亦舒原著的《我的前半生》,即便忽略后面的“夺爱”,前半段唐晶对罗子君的友谊,也更像是性转版大男人对小女人的扶持和怜爱;而由亦舒另一部作品改编的《流金岁月》,两个女主角的进步和成长,本质上仍然依靠男性。1988年张曼玉、钟楚红的影版《流金岁月》,直接就是“爱上闺蜜的男人”。
《七月与安生》剧照
其实亦舒在原著里是这样描述女性友情的:“那种难得的朋友,我成功,她不嫉妒。我萎靡,她不轻视,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三十而已》里的姐妹情与《欢乐颂》有着类似的阶层碰撞、互帮互助性质,但大体上,三个女性之间的互帮互助,依旧是“帮助彼此处理关于男人的问题”。
要建立突破传统话语的叙事不容易,或是占多数的男性导演们并没有要去突破它的意识。2021年冯小刚导演的《南辕北辙》故事里,几名女性得以建立牢固情感的基础,首先是不约而同受到男人的背叛,接着,是其中一名性转版“霸总”的女性,拥有亿万身家,可以提供给其他女性角色以精神、物质支撑。
《北辙南辕》里,女霸总给其他女孩当人生导师
近几年,对女性形象的重视、甚至是拔高的影视作品越来越多,除了最直接粗暴的原因——女性群体的消费能力、观看主体地位增强,另一方面,社会语境里“女性主义”“女性话题”等高频概念自带流量,让不依附于男性的女性叙事有了更多发挥空间。
不过,这也容易成为问题所在。
《欢乐颂3》前几集,看似皆围绕女性生活的共同困境展开,效果却产生了明显且生硬的“话题感”。
五个邻居刚认识不到一小时,就“刚好”在餐厅一起遇见性骚扰。骚扰者的智商感人,他选择宽敞的公共场所“下手”,直接用手机放地上偷拍裙底。对付这样一个笨蛋,还需要天降女神杨采钰路见不平,刚好,她也是22楼的邻居。
《欢乐颂3》一开场,女主角群斗性骚扰
接下来,酒店员工被性骚扰,而看似坚强独立的女性背后一定有鸡飞狗跳的原生家庭……“女性困境”四个字仿佛成为整部剧的提纲挈领,一集一个可以上热搜的高仿社会新闻,再插入刻意的总结、感慨对白。而价值的升华,大多来自人物坐在客厅里一脸严肃地讨论“性骚扰取证难”,坐而论道感扑面而来。
当然,也不是毫无亮点。比如杨采钰饰演的方芷衡,隐姓埋名多年,浑身神秘地重返职场,竟然只是为了报曾经被领导骚扰的仇。
在部分观众看来,她或许“大题小做”。但恰恰是这般折腾,体现出当下社会对性骚扰指控之艰难,以至于受害者不得不采取一些颇为戏剧、极端化的方式,尽可能还自己一份尊严。
事实上,即便只好好地讲这位女性的故事,或许也比一锅粥地塞话题要强。
“女性的共同困境”,在当下塑造女性叙事里仍然是必要的。至少,它能将女性友谊从小群体间的、无聊且闲碎的刻板印象中抽离出来,放置到公共现实语境下,彻底抛弃抢男人等“扯头花”情节。
《三十而已》讲述了一群生活在上海的女性面临的年龄困惑和家庭焦虑
近年来知名度较高的女性友谊范本,意大利作家费兰特的《那不勒斯四部曲》算其一。
两个女主人公从一开始就不是亲密无间的“闺蜜情”,而是充满了竞争、猜疑与觊觎的相互窥探者。真正的情谊,发生在她们开始意识到彼此的“共同体”性质之后,同为艰难环境中的贫民窟女孩,在艰难而漫长的岁月中,不断从对方身上获得支撑和映照,以达成动态的成长和自我觉醒。
呈现类似话题的另一部文学作品,是2011年美国著名黑人女作家艾丽斯·沃克的小说《紫色》,主人公西丽在挚友的陪伴和鼓励下由麻木到觉醒,最终走向新生。在漫长而曲折的女性解放道路上,“姐妹情”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又如同年的电影《相助》,也是讲述女性团结起来对抗不平等地位,同时,在精神上的互相陪伴、鼓励当中,她们帮助了彼此找到健全、独立的自我,传递了“1 1>2”的“女性力量”。
《相助》剧照
“生活”的缺席某种程度上,电视剧和新闻一样,“女性”是个太好用的标签和主题。与“女性主义”挂钩的热点、话题、故事,总体来说是安全的——既符合社会主流的平等需求,也容易满足女性消费者的情感需求。
但《欢乐颂3》提供了一个反面教程:过分倚重对“女性话题”的渲染,丧失了生活感和人物的真实可信度。
即便不谈意义,不上价值,看一部剧里描绘的生活本身,这部剧也是不太及格的。
随便翻翻社交平台上的帖子,对《欢乐颂3》细节的吐槽铺天盖地。
比如,身为“准科学家”以及副研究员的叶臻臻(江疏影 饰),在电脑查阅资料时,桌面一尘不染,没有任何书本、纸笔,也没有水杯、手机等基本生活物品,仿佛坐在公共考场密闭答题。真实的科研从业者看了,都会感觉“离地”。
《欢乐颂3》里对科研人员的刻画显得刻意而不专业
样板房一样的场景在全剧其他地方也无处不在。主角们坐在光明几净的大平层里坐论热点时事,一切教条道理溢满屏幕,具象的“生活”却缺乏实感,情感的发生所依无物,关系的建立变得空穴来风。
再比如,时时刻刻将诗词歌赋挂嘴边的何悯鸿,也实在让人感受不到她的人文素养,过度卖弄文采反而令人生厌,同时也反映出编剧对于文、理科的过时偏见。
时时刻刻“掉书袋”的何悯鸿
总而言之,角色之尴尬生硬,像是由标签堆砌出来的,与现实中的活生生的人没有关系。
既能将女性群像刻画饱满,又不失生活质感的同类型剧不是没有。比如去年的《我在他乡挺好的》,又比如,与《欢乐颂3》同期播出的《二十不惑2》。
作为两年前《二十不惑》续集,《二十不惑2》里,四个女孩从学校毕业踏入社会,分别面临着各自人生的新难题和挑战。
《二十不惑2》剧照
初入直播带货的网红梁爽,焦头烂额地处理市场、流量和品牌多方势力的拉锯;外企上班的白领姜小果,为了买房留在深圳,在肉食丛林般的职场上独自打拼;谋得闲差的罗艳,也会遇到小气领导给的假饼和小鞋、自私爱算计的同事。
即便是看似无忧无愁的富二代段家宝,也选择了独自创业并独自承担风险,遭遇资金危机后选择变卖房产而不是接受父母帮助。观众看到了一个“大小姐”的成长,是一个25岁女孩从学校走入社会过程中,可能面临的抉择和自我磨砺。
同样是富家女角色,《欢乐颂》第一部里的曲筱绡,虽然娇气、霸道,但她对生活有自己的理解,不被他人左右,不唯我独尊,因此并不让人觉得讨厌。
没有完美如意的生活,也没有人生来就是什么“大女主”,真正的“独立女性”不必非得光鲜明媚,也可以硬着头皮应付生活的一地鸡毛。
从这个角度来看,避免滥用和过度解读“女性元素”,或许才是一部好剧的先决条件。
作者 | 路迟
编辑 | 莫奈
排版 | 茜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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