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老电影咖啡馆 看电影之朝花夕拾
一百多年前,大上海最时髦的看客们坐在茶楼里面看电影黑白的,无声的,当时叫“西洋影戏”;一百多年后,大上海最时尚的看客们坐在咖啡馆里看电影,黑白的和彩色的,无声的和有声的,还有8毫米的老牌胶片放映机,还有泛黄发脆的老《申报》和老《良友》,这时叫“老电影”。就像是一场轮回,曾经占据主流文化娱乐市场近百年的独立电影看场,终点又回到起点。然而,回不去的是什么?从一百一十年前在巴黎卡普辛路14号大咖啡馆的印度沙龙和上海徐园又一村茶楼里面,被当时的巴黎客和上海客们一边聚会休闲,一边经意不经意地最早识见与观赏着的电影艺术,走过起伏跌宕、盛极一时的百年历程。今天,又是经意不经意之间,在中国电影的发祥地,上海多伦路上、虹口近处,一家叫做“老电影咖啡馆”的仿旧欧式风格的三层小楼里面,被越来越多怀幽思古的客人们,一边喝咖啡休闲,一边慢慢回忆与怀念着电影的童年和黄金季节。在那里,楼外门前,贴着仿印的老电影海报;楼里面低徊着《四季歌》《地久天长》等老电影插曲:一楼放映厅里,150余部国内外早期经典影片,每天24小时循环放映,客人们坐在咖啡桌前,一边喝着饮品,就着小点,聊着小天,一边看着旧时影像,怀想旧时情景,还可以随时点播自己想看的片目,或者,想看更早的默片也可以,边上那台老牌德国8毫米放映机既是电影文物陈列品,也可以随时播映客人点到的无声电影;电影看累了,或者因为看不到那些拷贝毁坏没有留传下来的影片而多少有些失落情绪,那也不要紧,可以端着咖啡杯,轻轻起身上二楼,那里有更多比低燃点胶片易于保存和流传的大量有关早年电影方面的文字、图片资料,可供观览翻阅,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上海滩上随处可见的老《申报》老《良友)、老电影笔记手稿、老明星画册和月历牌、老海报与老剧照……在这里浓缩集合;再不然,还可以上三楼,更加清幽,全然木结构的小阁楼上,临窗而坐,忘记今夕何夕,隔窗望下去,低处的街景变得淡远而恍惚,或许便回到了张爱玲、苏青的字里行间中,眼前过往走动着旧上海的旗袍女子和青布长衫书生……想象置身在那样一种旧梦般的情景里,无端便想起昆德拉在《被背叛的遗嘱》中说的话:“在斯特拉文斯基的作品中,欧洲的音乐回忆起它的千年生命,这是它向着永恒无梦的长眠出发之前的最后一梦。”那么,在这间叫做“老电影”的咖啡馆里,弥漫而起的也正是世界电影一百年的生命,而且经久地回旋在它最灿烂纯真的花季年代。昆德拉称那艳若昙花的梦境是“日落时分的满天彩霞”,很像朝霞,然而不是朝霞。真正的朝霞,永远定格在它升起的地方。
巴黎卡普辛路14号大咖啡馆 看电影之纪元日
1905年,因为北京丰泰照相馆拍摄了第一部开启中国电影历史的奠基之作——京剧戏曲短片《定军山》,而被公认为是中国电影元年。而实际上,这时的国人,已经有了近十年看电影的历史。关于中国电影的史前记忆,得从世界电影的发祥地法国说起。1895年12月28日,法国里昂青年实业家路易·卢米埃尔(Louis Lumiere),将自己的“活动电影镜”很隆重地摆置在巴黎卡普辛路14号大咖啡馆的印度沙龙里,正式在公众场所公开放映了《墙》《婴儿喝汤》《卢米埃尔工厂的大门》和《水浇园丁》等几部世界上最早的电影短片。当时的轰动效应可想而知。因此这一天,被世界各国电影界公认为是世界电影史的纪元日,也是一个标志性的分水岭。在此之前,自1839年摄影技术诞生以来,有半个世纪之久不断探索发明活动影像摄取技术的电影史前阶段,尤其是在卢米埃尔同时代的近十年间,欧美许多国家都有人在狂热地研究和发明电影摄影机,并不同程度地有所改进与突破,到1888年10月,法国另一位发明者、生理学家居勒·马莱伊(Dules Marey)向法国科学院提交了世界上第一部电影摄影机时,摄影机的早期发明活动已基本完成。在卡普辛路14号大咖啡馆的首场成功放映之前,所有的发明者也都在银幕上放映过自己拍摄的活动画片、活动影戏,场所大多是在实验室里。走出实验室,尝试在公众中间放映的也有,但从没有像卢米埃尔那样成功,人们大约还是像看街头游戏一样看那些无主题活动影像的。卢米埃尔首映成功后,便迅速向世界各地推广他的朝阳事业,于第二年年初派出二十多名身兼放映员和摄影师的公司职员,到各国去放映他的影片,同时采拍制作各地风物纪事的新影片。这种传播也随即到达被强行打开的中国最大通商口岸上海滩。
上海徐园又一村茶楼 看电影之西洋景
1896年(清光绪二十二年)8月11日,上海徐园又一村茶楼首次放映了“西洋影戏”,因此,这一天被认为是国人看电影的开始。之所以确定这一天,是因为国内老一代电影史学家程季华、李少白、邢祖文等,早在上世纪50年代初动意编撰《中国电影发展史》时,搜集整理了几乎能够见到的所有关于电影方面的文字和图片资料,从中考据出徐园在前一天(8月10日)的上海《申报》上刊登的节目预告中,有最早关于“西洋影戏”的内容,它只是夹杂在茶楼其他传统游艺杂耍节目中间的一项新条目罢了。此后,“西洋影戏”便成为徐园的一项常设节目,那些每天连续放映的各类名目的法国早期纪实短片,大约很长一段时间作为徐园引以骄傲的镇园之宝,为茶楼吸引了大量川流不息、新鲜好奇、追赶时髦的客人。
美商登陆 看电影之好莱坞风格
隔年7月,美国电影放映商雍松也携美国影片到了上海,同样落脚茶园。雍松首映是在天华茶园,同时占领奇园、同庆茶园等多家茶楼,而且首映之前,大造声势舆论,以天华茶园刊登在27日《申报》上的广告为例,不仅将影戏从其他节目中独立出来,并详细列举了将要放映影片的节目单,而且配了很煽情的广告词,说“此戏纯用机器运动,灵活如生,且戏目繁多,使观者如入山阴道上,有应接不假之势”。因此,天华茶园一连十多天的首映,场场客满爆棚,票价也水涨船高,座位分了四个等次。这跟今天好莱坞大片登陆各大院线时的作派几无二致。
观影手记 看电影之品味评说
紧随其后,在当时以剧评为主的娱乐报纸版面上,开始出现了早期影评文章。最早见到的是刊登在1897年9月5日上海版《游戏报》上的一篇题为《观美国影戏记》的文章。文章讲作者听说“……近有美国电光影戏,制同影灯而奇妙幻化皆出人意料之外”。便在一个雨后消闲日,约了好友一起到奇园看新鲜。客人纷纷扰扰坐满了,便停灯开演。然后——记述眼前所见奇妙影像,说又一影如何又一影如何,“种种诡异,不可名状”,以及观者“皆拍掌狂笑”,以至“几疑身入其中,无不眉为之飞,色为之舞”等等看客们的反应,直到“忽灯光一明,万象俱灭”。仍在恍惚之中的作者不禁感叹结语:“天地之间,千变万化,如蜃楼海市,与过影何以异?自电法既创,开古今未有之奇,泄造物无穹之秘。如影戏者,数万里在咫尺,不必求缩地之方,千百状而纷呈,何殊乎铸鼎之像,乍隐乍现,人生真梦幻泡影耳,皆可作如是观。”
分厅包场 看电影之这边风景独好
此后几年,各国商人都纷纷来中国市场做电影生意,影戏映场遍及上海、北京、香港等大都会的茶楼、戏园子,彼此之间也此消彼长地有了激烈竞争,看场也因此不断有所改进。这期间,于1899年赶来上海滩抢份额的西班牙商人加伦白克就被挤出了市场,不得已将放映设备转让给另一位西班牙商人雷玛斯(R.Ramos),自己回国去了。但是徐园的“西洋影戏”生意却相对稳定,直至雷玛斯的虹口大戏院真正开启独立电影看场历史之后,才渐渐衰微和退隐出去,茶园仍是茶园,客人只为喝茶聚会不再为着看影戏来这里。最初,电影作为西洋景被徐园引入自己招徕茶客的各类弹唱、游艺、杂耍等保留节目中时,大约对这种新鲜洋玩意也没有多大把握。最早到来的法国影戏技师大约也被当成走穴的江湖艺人,恐怕在入驻徐园之前,也敲过不止一家“中国式咖啡馆”的门,恐怕被徐园老板接纳也费了不少口舌,还应诺了许多的限制条款吧。但是,很快这种“西洋影戏”便这边风景独好,虽然以极其依附的形式面世,却从一开始就显示了大机器时代的霸道与傲慢。这档虽杂陈在各类节目中,却需要独自置于暗中,停灯才能开演,并且不容客人参与干扰的节目,先是将以吃茶聊天为主,捎带看节目并且对演艺者随时可以招来挥去的茶客,变成了兴趣浓厚与专注的看客。接着便从其他节目中独立出来,被分置在单独的厅堂放映,并另行售票。看影戏不再包揽在茶资里面。
单独放映 看电影之独立经营
新世纪之初的几年,大都会的上流人群和时髦青年们,最热衷的话题和生活方式大约莫过于吃茶看影戏了,几乎各茶楼里面都有影戏这款节目,而且片目各不相同,时时更新,法国影片以世界各地的风物纪实短片见长,美国影片以幽默滑稽短剧见长。看客们也便有了品头论足评说各家短长的趣味和各家比较挑三拣四的爱好。于是,影戏放映商们为了吸引客源和开拓市场,先是在各茶园之间走穴串场子,然后渐渐独立出来,开始“跑单帮”,自己出资租借场地或在茶楼戏院包场子,单独卖票放映。最早想到这一招的是雷玛斯,他在接手加伦白克的事业之后,也像别的电影放映商一样,在大街小巷的茶楼里面“走穴”了一段时间,也是经营不佳,勉力维持。为了改变境况,他先想到的是源源不断地从影片制作商那里购进新片,以片目更新快和内容丰富吸引了大批相对固定的看客群,这样便在竞争中稍许胜出一筹。但是无论“走穴”还是包园子,映场的流动性和混杂干扰,都是影响独立经营的一大烦恼。于是在放映场迁到福州路的青莲阁时,雷玛斯看上了楼下一间闲置的小房间,便跟老板租赁过来,做单独的放映室。这时节,来这里买票的客人,已经不再是茶楼的看客,而是专为看电影而来的观众了,独立电影看场由此已见雏形,并呼之欲出了。
原载《电影画刊》2006.11 作者胡香,知名作家、诗人
京剧《定军山》剧照(图文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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