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长荣近照 本报记者 颜维琦摄/光明图片
【人民需要这样的文艺家⑮】
又见尚长荣。83岁的他,双目炯炯,一亮嗓,声如洪钟、字字铿锵,一抬脚,大步流星、英气勃发,让人不由想起东坡先生的名句,“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这股扑面的少年气,任谁也要被感染。
“这十年,看过您的戏,也听过您给学生说戏,在戏曲舞台见过您,也在电影片场、京剧连环画、大银幕和网络直播见过您,您真是个爱‘折腾’的人。”记者感慨。尚长荣朗声一笑,欣然接过“折腾”二字:“我是个有点‘不安分’的人。折腾,于我大概有几层意思,不安于现状,不安于养尊处优,不安于墨守成规。”
可不,曾在3个城市工作生活:出生、成长在北京,打小泡在“戏坛子”里,5岁登台,10岁拜师,梨园世家的耳濡目染,为他的一生打下烙印;19岁随父迁居西安,度过跌宕的青壮年时期,苦辣酸甜吃遍,当上院团团长,成了名角儿,外人看来算是功成名就,他却为京剧的发展揪心,为自己安稳的生活感到不安;47岁,夹着《曹操与杨修》的剧本坐火车“夜闯”上海,闯出一个“新曹操”;51岁,本可颐养天年的年龄,举家南迁,落户上海,正式加盟上海京剧院,开始人生“二次创业”。
他笑称,“是曹大丞相介绍我来上海”。那一年,他给自己立下“军令状”:“再有九个年头我就到退休年龄了。退休前,要实现一个‘八个戏’计划:三台《曹操与杨修》式的重点剧目,五本精排传统戏。”
谈何容易!1988年面世的新编历史剧《曹操与杨修》,在当年参加全国新剧目汇演,一炮打响,被誉为“新时期中国戏曲里程碑式的作品”。为了让曹操的形象“立”起来,尚长荣遍读曹操诗文,将《观沧海》《龟虽寿》《蒿里行》等名篇烂熟于心,一字一句解读曹操颁布的《举贤勿拘品行令》等文章。他要在洞察人物内心的基础上,探求表演的创新。他说,要演好戏,就得有自讨苦吃的精神,有敢于“拿下来”的志向和追求。
演戏要演人,演人要演心。塑造人物,尚长荣还有个诀窍,那就是生活——观察生活,深入生活,咀嚼生活,感受生活。然后,发于内,而形于外。单是一个笑,尚长荣甚至琢磨出一套“笑的技法”。传统戏中曹操以狂笑、奸笑居多,在《曹操与杨修》里,他设计了冷笑、阴笑、怒笑、喷笑、讥笑、逗笑、满足的笑、舒心的笑、爽朗的笑、威严的笑、由笑转哭,让曹操在舞台上“活”起来。
尚长荣的花脸与众不同。他将以唱为主的铜锤花脸和以演为主的架子花脸融为一体,既唱且演,能唱能演。他说,戏要有“三好”:好看、好听、好动人。《曹操与杨修》之后,沉潜十年,1999年,尚长荣和上海京剧院携手推出《贞观盛事》,紧接着创排《廉吏于成龙》。每出一部,皆成经典,观众耳目一新,业界击节叫好,人称“尚长荣三部曲”。他又手把手带学生,让“三部曲”都有了青春版,尚长荣戏称自己,把“上树的招儿”都教给了学生。
年近七旬,尚长荣登上大银幕,忙得不亦乐乎。有老友担心,3D电影会不会让咱们失了本?“京剧不应该保守,它的诞生就是求新求变的结果。我们为什么不尝一尝、试一试?”
2008年,和郑大圣导演合作拍摄《廉吏于成龙》,几年后和滕俊杰导演携手,拍摄3D全景声版《霸王别姬》《曹操与杨修》《贞观盛事》——十年,四部京剧电影。老骥有壮心:要让中国的戏曲经典,借由电影的翅膀飞向世界。
讲起20世纪60年代,第一次戴着眼镜在北京大观楼看立体电影,尚长荣绘声绘色:“看的就是上海拍摄的电影《魔术师的奇遇》。魔术师手里的鱼竿往前一冲,就伸出银幕来,直冲脑门,把观众惊得一愣一愣。我当时就琢磨着,想把戏曲拍成立体电影。”
拍过电影才知道,戏曲演员在舞台上面对观众演出,和面对摄影机唱戏,是完全两码事。“拍电影,对瞬间的要求非常高。如果不理想,就会留下遗憾,为了避免少留遗憾,只能不厌其烦地反复拍摄。”拍摄电影《廉吏于成龙》时,有一个镜头拍了整整13条。
记者曾在《贞观盛事》的摄制片场见过尚长荣。拍一场重头戏时,尚长荣不小心摔倒,大家禁不住“哎呦”一声,替他捏了把汗。但见他一个柔软的翻滚起身,说了声“没事”,就继续上场。考虑到尚长荣年事已高,导演滕俊杰为他准备了替身,结果,这位替身演员成了现场最空闲的人,连走位,尚长荣都坚持自己试。“进了摄影棚,就不要怕烦、怕累。”对艺术,他有他的坚持,从来都是精打细磨、一丝不苟。
对京剧电影的执念,或许和他青年时期的首次“过电”经历有关。1961年,父亲尚小云受邀拍摄《尚小云舞台艺术》,尚长荣很自然地深度参与进去。影片1962年在全国公映,尚小云的尚派名剧《失子惊疯》和《昭君出塞》得以通过电影的形式留存。遗憾的是,这部凝结尚派艺术精髓的影片此后没有在大银幕重映。
和父亲相比,尚长荣是幸运的,用他的话说,“赶上了好时代”。2015年1月,尚长荣和梅派青衣史依弘主演的京剧电影《霸王别姬》摘得世界3D电影最高奖——金·卢米埃尔奖。这是中国电影首获这一奖项。登上美国洛杉矶杜比剧院首映时,现场观众的热情让尚长荣更兴奋、更自豪:“我们深深感到,当典雅的戏曲艺术和最先进的电影技术结合,产生了一种意想不到的艺术效果。”
尚长荣说,最开始,担心戏曲和电影的叙事手法会不会“打架”,在虚拟和现实之间纠结。实践发现,只要尊重艺术规律,大胆运用电影技术,充分运用戏曲手法,完全可以更好地刻画人物的内心世界,展现中国戏曲的抽象写意之美。
在尚长荣的京剧人生里,“新”无疑是一个高频词。殊不知,一个“新”字背后,是对于传统的钻研之深、用力之勤、涉猎之广,是一次次的自我扬弃,是不懈的求索和攀登。尚长荣说,“做平常的人,演不平常的戏”,这么多年,追求如一,初心不改。
这个夏天,他几乎每天都到上海京剧院,忙着给“尚长荣京剧表演艺术人才培养研习班”的学生们上课。提及最想和年轻人分享的话,尚长荣说:“死学而用活。”所谓死学,就是认真地学,要学懂弄通,不能蜻蜓点水,更不能学死。死学,是用活的前提和保证。在全面继承传统的基础上有所创造,才能把人演好,把戏唱活,逐步形成自己的风格。
“说到底,这和守正创新不正是一脉相承吗?”又是朗声一笑,尚长荣神采飞扬。
(本报记者 颜维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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