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许志杰

我有三个舅舅。

听母亲说,大舅比她年长快20岁,家里的表姐比我母亲的岁数还大。

大舅长我太多,去世也早,在我的脑海里没有什么记忆,甚至连他的传说也知道得不多。

三舅属于旧时那种过继出去为大爷或叔叔家顶门户、续烟火、传宗接代的人。

过继出去的儿子就是人家的了,回过头来再见着亲爹亲娘只能喊叔叔、婶子或大爷、大娘,而原本的叔叔或大爷,就成了亲爹。

对此双方家人有一个秘而不宣的默契,不但对外禁言,连从小过继出去的儿子很多年都未必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

本来的三舅变成远房叔伯三舅,往来自然就少了。

在如此复杂的历史背景与家庭关系之下,二舅成了三个舅舅中唯一的合法代表。

现在二舅怎么样了(我的二舅厉害就厉害在)(1)

二舅焦洪柱,山东省安丘县庙东郎君庄人。

姥姥一直跟二舅住在一起,我从小就喜欢的“走姥娘家”,其实就是到二舅家。

在我的记忆中,二舅有几个显著特点,个子高。

在他那个年代,1.80米多的身高,那是相当了得的。

二舅领着我去赶过一次农村的大集,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就像一根旗杆插在那里,老远就看见他晃来晃去的大半个脑袋。

有二舅在迷不了路,这是我当时的底气所在。

二舅给我留下的另一个与众不同是他熟人多,跟着他去赶集,打招呼的人一路都是,散集的时候还有当村的朋友邀他到家里做客,吃饭。

那时候各家日子过得都很紧巴,非必要,能留下吃饭,不是一般的情谊和交往。

再一个,二舅的好脾气,那么一个“高头大马”的人,说话从来慢声细语,面带笑容。

他一辈子与牲口打交道,日常就是生产队里的车把式,赶着骡、马车东运西输,南来北往。

牲口无常,极少见二舅对着骡马大吆小喝,手里那根令我羡慕不已的皮鞭,很少见他抽在骡马的身上,只是一杆令旗,二舅向哪一挥鞭,骡马就把大车拉到哪,颇有些江湖传奇的英雄色彩。

现在二舅怎么样了(我的二舅厉害就厉害在)(2)

生产队的时候,能当上赶马车的老大,无上光荣,需要很多优秀的条件。

因此,二舅给了我很多豪气。

我最喜欢坐在二舅的马车上,数着骡马有节奏的步伐,听着拴在骡马脖子上清脆的铃铛声,慢慢走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

二舅在马车的左边,挥着皮鞭,轻盈潇洒;

我坐在马车的右边,如同开火车的副司机,帮着二舅瞭望车前车后的道路状况。

1973年长春电影制片厂拍摄了一部叫《青松岭》的电影,讲述了一位生产队的模范车把式的故事,我不知看了多少遍,心里头就是把电影中李仁堂扮演的主角人物当成二舅。

似乎有那样一位敢于同坏分子作斗争的“二舅”,自己的身上也贴上了英雄的标签,总有一股雄赳赳气昂昂的气立在心上。

想来真是绵绵接续的情分。

有一年我去胶东一个市,正巧是此地大集的日子,走了一趟没看着可心的老物件,欲转身离开时,却见一根与二舅用过的一模一样的皮鞭,静然立于墙边。

眼前立马浮现二舅赶着马车奔驰在原野的影像,顿时泪水盈眶。

问了价钱,二话没说,立即成交,将宝贝请回家里,挂在书房的显眼处。

如见到逝去多年的二舅,那么亲切,暖和心坎,还形成了一股向上的劲头,力道很重。

从小的印象,绵延铺张,二舅的确有这样的感染力。

二舅与牲口打交道,始于他二十岁不到的年纪。

那会儿,姥爷门里的后代并无读书学习文化知识的传统,世代务农。

二舅掌握的关于牲口的一系列知识,应该是从小在实践中学到的,或许我的姥爷就多少懂点。

现在二舅怎么样了(我的二舅厉害就厉害在)(3)

早先的时候,二舅并不是赶马车的车把式,而是做牲口交易的中间人,也有叫经纪人的,比较专业的名称似是掮客。

这里的牲口指的是骡子、马、牛,还有驴。

掮客,字面统称的意思是替人介绍买卖,从中赚取佣金的人。

演化至今,房屋中介、人才猎头,均属此类。

我读大学历史系时,知道宋朝出现掮客,说明商业经济已经市场化运作,资本主义萌芽了。

二舅不是职业掮客,他做的是每逢一些城镇大集,才应邀前去给做牲口买卖的人掌眼,要讨价还价,以求得最大限度的价格合理,买卖双方都可接受。

二舅还要为牲口的质量把关。

他经常去赶的是潍县(今潍坊市)大集,这个自清中期之后兴起的北方商业重镇,扼东西交通之脉,促南北发达之兴,为方圆百里有名的交易码头。

能在这里站住脚,被南来北往的牲口贩子所信任,就在于二舅始终坚守一个“正”字。

所谓掮客,他的主要职责就是为买卖双方做中间人,守“正”之一来回平衡价格,直至双方接受。

二舅立在中间,不偏不倚,卖方感觉没少赚钱,买方觉得没多花钱。

守“正”之二为双方价格保密,此乃时代特质,不显摆不露富,免招不测。

我听二舅说过,无论询价还是还价,都是打“手语”,而且还要把手藏在两个人粗大的袖口里,用手指进行袖口交易,如此进行多个回合,直至双方都满意,握住二舅的大拇指,才算达成共识。

守“正”之三则要以相当的专业水平,通过简单的看、摸等手段以及目测,保证交易的牲口没毛病,未来成长潜力可期。

买回去的牲口有病或是不能成为健壮有力的耕地、拉车、生育的“好牲口”,中间人虽不会承担哪方面的责任,盛誉扫地,以后就无人敢用了,甚至还会影响儿女成亲。

我的二舅厉害就厉害在一直有人请他。

时代变迁,人民公社时,二舅还是经常被十里八乡的生产队请去,帮着买卖骡马等牲口。

盛誉极隆。

因而,我小时候看到的是他熟人多。

母亲说,别看二舅打年轻时就东奔西走帮别人买卖牲口,却从不收钱,最多就是在集上被请吃几个肉火烧,有时候去吃一回朝天锅。

从我读大学历史系学到的知识去分析,二舅是不能算作掮客的,因为他没有“从中赚取佣金”。

他应该算为民众或集体办好事。

我想,这也是为什么如我看到的,去赶集还有人招呼请二舅做客吃饭的缘由。

把事办好,自然就有人回报请客。

二舅既不吸烟也不喝酒,到了晚年受困于年轻时留下的哮喘病,严冬尤甚,不得不每天吃一粒从民间医生那里买来的祖传秘方小药丸,每粒五毛钱。

吃必见效,有效期一天。

以此数日,享年未满九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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