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一段时间,我们在手机上再度掀起一阵怀旧浪潮。张国荣、崔健、周杰伦、罗大佑、孙燕姿等歌手的线上演唱会将我们拉回了童年时期的华语乐坛;《乘风破浪的姐姐》(第三季)王心凌的翻红又勾起对偶像剧的回忆;就连肯德基的儿童套餐的可达鸭,也让一众成年人痴迷不已。
每一次的怀旧总让我们陷入某种感慨,仿佛一切美好留在过去,而那过去的故事似乎总闪耀着金色的光芒。
当然,怀旧并不是当代人的独有情绪。最经典的如孔子重建周礼、塞万提斯笔下人物唐·吉诃德追忆骑士之风,人类在历史上无数次想象“黄金年代”,而这黄金年代也必然停留在过去。怀旧就像一种永无止境的情绪运动,让每一代人都有黄金年代。即便我们不去展开对社会历史的想象,在个体经验里也能找到某种黄金年代,而这就包括童年。这种个体的、普遍的、持续的怀旧和想象让黄金年代理论永远都不会过时。
那个时候,我们和家人守在电视机前坐等好看的电视剧,当多年以后我们怀恋起这一幕时,既可能怀恋当时“放学-吃饭-看电视”的秩序,也可能怀念与家人亲密联结的关系。一切都是规划好的。当然,当时的成年人可未必同意这一说法,他们反而认为秩序是被打乱的,因为看电视拖延了睡觉时间,干扰了原本有序的日常生活安排,躲进屋子坐在电视机跟前其实阻碍了与人真实地接触。
《城南旧事》(1983)剧照。
对童年的追忆多少都带有一些浪漫主义色彩,而这让童年也成为被构想出来的乌托邦,那些糟糕的甚至不堪的经历被丢弃了,或者被遗忘了。人们也担心这种浪漫色彩会喧宾夺主,让人忘记在儿童节这一天真正需要思考的是儿童免于伤害的权利。当我们模仿童年的“我”,也难免会被嘲讽“卖萌”“装嫩”。如果说印刷术发明了“儿童”这个概念,那么互联网就发明了“大龄儿童”这一概念。有趣的是,在众声喧嚣的网络世界,似乎也只有“怀旧”这样的话题能让大家暂时放下彼此的分歧、矛盾,找到共同记忆,并实现某种“共识”,在追忆中感伤或欢腾。
撰文|帕孜丽娅
有的共同记忆,
是在仪式中找到的
豆瓣有个“假装活在1980-2000”小组,在这个小组,所有的发帖内容都需要遵循1980-2000年的时间规则,最多不能晚于2005年。超过13万人在这个小组寻找和记录千禧年前后的回忆。
豆瓣“假装活在1980-2000年”小组。
如果让如今的“80后”“90后”在小组发帖,可能会写:“今天去邻居家玩红白机,结果我又输了”“做完大扫除一路跑回家,差点没赶上《动画城》”“如果考试考跳皮筋,我肯定能考满分!”“听到‘啊……啊……啊……’(《还珠格格》主题曲)的前奏,我就知道暑假又到了”“这次的七个小矮人我分到的是绿色的,开心!”在网络一同追溯过去的时光,是我们如今最常用的怀念方式,而小组,不过是提供了一个集体回忆、完成情感联结的角落。
前段时间,动画版《蜡笔小新》开播三十周年,距离臼井仪人的漫画连载也已经过去了32年。网友们在各个社交媒体分享自己与《蜡笔小新》的故事,并笑称野原广志32年的房贷终于能还清了!而那个永远5岁的小新,不知不觉间已经陪我们度过了三十年。
《蜡笔小新》主要角色合影。
哔哩哔哩直播间中,有主播会在直播间播放《蜡笔小新》,粉丝则会在固定时间相聚在直播间,完成一次线上的互动仪式。
这样的观看像极了小时候每天守着电视,等着电视台在固定时间播放固定的节目,一家人甚至左邻右舍都凑在电视机前认真观看,边看边讨论里面的角色和剧情,等时间到了,再意犹未尽、再想知道之后的剧情,也只能等第二天的同一时间。
黑白电视机记忆。(图片来源于网络,转引自中国家电网)
彩色电视剧记忆。(IC photo)
固定时间和相同的一群人观看同一个节目,是独属于电视时代的记忆。如今网络发达,家中的每个人都可以用不同的媒介选择喜欢的节目,可以快进、倍速也可以一口气刷完全部剧情。这种方式尽管方便,却还是少了一点曾经的人情味,而那种观看的感觉和空间,也让我们对给予我们这样体验的童年充满怀念。
事实上,哔哩哔哩直播间放映的还有各种童年动画片和经典老剧,《哆啦A梦》《武林外传》《甄嬛传》甚至偶像剧《王子变青蛙》《放羊的星星》都有超高的人气。粉丝们会一边观看一边在弹幕分享自己的观剧体验,像极了曾经和家人、同学讨论剧情。也会有粉丝用“点播”的方式向主播建议下一部剧,用这样的模式回忆曾经的“点播台”。
《武林外传》(2006)剧照。
直播间观剧、互联网集体刷某些怀旧性话题时,无意间形成了兰德尔·柯林斯提出的“互动仪式链”,在这个过程中,一群网友以相似的怀旧情绪相聚在直播间和其他社交媒体中,完成了属于他们的仪式。而这样的仪式显然进一步强化了他们的情感,让他们觉得在网络中寻到了“同类”,进而产生了紧密的联结感。这也是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在网络抒发怀旧情感的原因,他们期待在这种展现里表达自己的情感需求,也希望在群体提供的心理空间中重新定位自己对儿时的记忆。
网友讨论曾经的“点播台”。
怀旧是未竟之事
其实,怀旧并非是当代人独有的体验,从古至今,总有许多人的情感迸发于怀旧之中。以赛亚·柏林在《浪漫主义的根源》里提到,德国批判学家约瑟夫·纳德勒说他们的怀旧是对原乡、古老德国的怀念,是被放逐者和殖民者的白日梦。在这样的语境里,人们在用对过去的怀念来治愈现实的创伤,这个过程也是一种审美体验。
《浪漫主义的根源》,[英]以赛亚·伯林 著吕梁、张箭飞 译,译林出版社,2019年10月。
如今的我们,正是在用浪漫的情感回忆被我们称为“黄金年代”的童年和青春时期。童年在这里变成了某种乌托邦式的象征,承载了我们对田园般美好生活的全部想象。
大部分人都相信现代社会让个人拥有了足够的自由,我们有足够的自主权,选择想要的生活。但正如贝克所言,为自己而活并不等于个体可以随意决定的一种生活,而是一种彻底一致的生活,而这种一致性又导致了社会的不可预测性和一种反常的正常化。
这种一致性的生活在当下展现得淋漓尽致,年轻人陷入了“一致性”和“内卷”带来的茫然、焦虑与孤独里。而互联网和社交媒体作为一种个体情绪的重要呈现平台,在这种社会语境下,互联网空间显得格外割裂,各种对立和冲突也分外明显。而那个伊甸园般的童年在这个时候就成为了某种浪漫想象,在群体都需要这样的情感布洛芬时,集体怀旧和想象成为了一种矛盾、冲突的缓和剂。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向往怀旧。
伍迪·艾伦的电影《午夜巴黎》中,好莱坞编剧吉尔在午夜乘坐出租车就能回到20世纪30年代的巴黎,而他在这里遇到的人则一心想回到更早的更美好的1910年代。
“人们总是以为自己生活的时代糟糕透顶,总认为如果能够回到过去,自己会更快乐。但在我们如今认为是身处黄金年代的那些人看来,他们当时所处的世界同样是苍白无力的。”
《午夜巴黎》(Midnight in Paris 2011)剧照。
事实上,怀旧往往意味着给过去添上某种想象的光晕,用这种想象来弥合对当下的不满。即便我们知道那些光晕是虚假的,我们依然沉浸在那种向往里。
传播学家英尼斯曾经对电视的流行非常不满,他坚信只有文字才能让人保持理性,才能让人拥有完整的逻辑思维和清晰有力的表达能力,而以图像为主的电视就是在破坏人的这种能力。
但他不会想到,经历了从电视向互联网转型的年轻人,如今戳着手机屏幕怀念起电视时代,怀念那个时候似乎每个节目都好看,也怀念在那个时候,还能以一群人围在一起的方式观看,就连某些不愉快的经历——比如争夺遥控器按键权——也在过滤后成为记忆的一部分。
没有消失的“祝你儿童节快乐”
相比于通过电视的声音或画面唤起童年记忆,仿照或模仿儿童则大为不同。它不只是在产生、体验和传递一种怀旧的情绪,而是试图制造一些仪式并沉浸在其中,假装变回孩子。
拿成年人过儿童节来说吧,我们在这一天祝彼此儿童节快乐,若是在学校,同学之间甚至互送甜筒、棒棒糖。当然,此外还有更投入的方式,比如:有人会在这一天在没有人的地方用粉笔画方格,玩一场没有竞争的跳方格;也有人选择去游乐场,和一群小朋友一块儿排队玩旋转木马、碰碰车和各种不限制身高年龄的儿童游戏。显然,我们都在尝试用一些模仿过去的形式完成一场对童年的回忆。当我们用手机将这些模仿记录下来,发布在社交媒体上,让照片被围观、被点赞,仿佛“自己还是孩子”这件事是能被其他人承认的。
《旺扎的雨靴》(2018)剧照。
众所周知,在尼尔·波兹曼之后,现代社会流行一种看法,即认为童年这个概念并不是自古以来就有的。因为他曾指出,“童年”是在印刷术普及之后被发明出来的,成年人掌握了文字和知识的世界,儿童与成人之间被知识区分开来,“童年”也就此诞生。这个观点在很多记录部落生活的人类学影片里得到了印证,在那些靠口语传播的社会里,儿童并不会受到特殊对待,他们从学步时期就开始模仿成人的动作和生活方式,等到能够照顾弟妹,就可以担起相应的责任。
但是我们无法说这些人没有对童年的怀念,因为在这个语境里,童年更像是一个走向成年的社会化阶段,我们在这个阶段所处的环境、接受的信息、遇到的人、经历的各种事,共同构成了一段独特的、不可逆的童年记忆,而我们怀念的正是填满记忆的那些人和那些故事。
每一代人的记忆不同,怀念的过去也会不同,斯嘉丽怀念曾经的塔拉,而我们怀念的也是构成我们童年的那些元素,这是属于我们这一代的群体记忆。
韩剧《请回答1988》播出后,国内许多观众也表示,在电视剧中看到了自己曾经的生活,熟人社会中的温暖,对流行影片、歌曲的模仿,同学朋友家人间的情谊,以及小巷子这样的一个地理环境,共同组成了记忆的一部分,当我们走向成年时,这一切也就离我们远去了。
《天堂电影院》(Nuovo Cinema Paradiso 1988)剧照。
“回不去的童年”是很多人在感慨童年时常用的表达,为了表达对这种“回不去”的怀念,才会有那么多人用形形色色的方式庆祝这个节日。即便是像“装嫩”这样的嘲讽,也无法阻止“大龄儿童”过节,而嘲讽所能改变的无非是具体的过节形式。如果我们理解“过节”仪式背后的情感需求以及对时间流逝的伤感,这自然也没有什么神秘或高深莫测的理由。也是因为如此,我们在新媒体看到记录童年游戏、童年零食和各种主打回忆杀的文章、图片或视频时,某个或某几个元素就足以勾起回忆,调动起怀旧的情绪,甚至引发怀旧狂欢。
而我们对那些曾经的动画片、剧集、游戏、零食的念念不忘,也许和它们本身是否让人印象深刻并没有必然的联系。只不过怀旧这一古老的形式仍然需要一些具体的内容来延续。如此说来,在记忆中,过去的剧好看、零食好吃也不是唯一的原因了,就像萧红在《呼兰河传》中写的,“只因它们充满我幼年的记忆,忘却不了,难以忘却,就记在这里了。”
作者/帕孜丽娅
编辑/西西
校对/刘军
,